晚饭时,我走进餐厅。同学们已就坐,没有人动筷子。气氛很压抑,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夜,看似平静,其实蓄势待发。
我坐下来。本想跟他们好好谈谈,但一开口就成了争执。严格地说,是争辩。双方都试图说服对方,所以都在不停地讲话,其实谁都没有听进去。
我直言同学们让我很失望,他们没有我想象中的强悍。但同学们认为尽力了,感到委屈,并且质疑我今天也打破了“禁语”的规定。我告诉他们:我提供一个杯子,有可能这个杯子你不喜欢,不愉快,但是不影响你们喝掉该喝的水。行走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我!希望你们单纯地去行走,只关注自己,不要关注他人!
这时候,同学们的一句话刺痛了我。
“坤哥,你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去做一件完全对自己无利的事是不可能的,我觉得我们不过是你的一个工具,在陪你做秀。”
当时我的心像被针猛扎了一下,特别疼。
我陈坤要做秀有三百种方法,何必用“行走”这种最笨最蠢的方式!
我想起一个朋友给我讲的故事:你送给藏族人一件礼物,他会感动地接过来说“谢谢”。但是你给汉族人一个东西,他多半会想,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你有什么意图吗?我拿了之后要还你什么?有时候,物质与文明增长的代价可能是失去信任,人们越来越难简单相信。我们的大学生也一样。他们不相信对方的发心是干净的。
如果我的对面是媒体,我马上就起身走了。但是,坐在我对面的,是我亲自挑选的学生,是我西藏同行的伙伴,是我的朋友,我的弟弟妹妹。
我强压怒火,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用语无伦次的语言表达着自己。但我发现,我无法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说服对面的十个人。
并且,我第一次发现,用吵架的方式解决问题,或者控制不好情绪,都是不成熟的。
我忽然觉得,大家有必要停下来,反思一下自己,然后再继续交谈。
回到房间,我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反省自己。一直以来,我对亲人朋友有一个很自我的观点:我的脾气很坏,但我不会害你,所以你要接受我的方法。从小到大,我不会因为想跟任何一个人做朋友去改变自己。我从来都是,你先接受我,然后改正是我自己的事;或者是,这就是我,你爱来不来。
然而,当一些朋友接受我,走近我之后,我却从来没有试着改正自己的坏脾气,从来没有。我用大家对我的宽容和纵容走到了今天。
在从色拉乌孜山回来的那一天,我突然看到了这一点。然后我想试着扭转我的观念,从改变自己的坏脾气走近他人开始。
晚上十点,我来到同学们的房间。一进去,先为下午的情绪失控向他们道歉。之后我并没有急着辩解,而是跟他们讲我小时候的故事。把自己如何从重庆到北京,如何成名,如何迷失,如何找到自我,以及如何想做这个行走项目,坦诚地讲给他们听。
我整整讲了两个小时。
我告诉他们,如果有人觉得我有做秀的嫌疑,我认为这个“秀”做得值得,因为对他人对自己都有巨大的帮助。请同学们相信我,我的发心是干净的。
我是个不完美的人,所以才要行走。但行走不是为了表现给他人看,而是为自己在行走,今天是,未来也是。
在行走的道路上我们没有差别。未来我们要面对的事情是一样的,你可能会面对的问题我也会面对,你的沮丧我也有,我也需要鼓励,所以我们一起行走。
没有什么可教给你们的,只有分享。
我的推心置腹让同学们安静下来。许久,女生王双喆说:“坤哥你一直在指责我们,没有鼓励,其实我们就是想要一点鼓励。”
我告诉她:我不想这么早鼓励你们。也许不鼓励可能会不愉快,但是你们会铆着一股更大的劲,想证明给我看。我从小长到大,就是这么长大的。
刻骨铭心的冷漠眼神
在成长过程中,特别记得一次冷漠的眼神。在我刚成名不久,有一次参加一个国际电影节,在后台遇见一个很有地位的女演员。我上去很有礼貌地握手说:“你好,我是陈坤,很高兴认识你。”那个女演员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缓缓地转身,轻描淡写地瞟了我一眼,冷冷地“哼”了一下。我至今都记得她“哼”的那一声,要多冷有多冷。我笑了笑没说话就离开了。我面不改色地往前走,大家看到的依然是一个淡定平静的陈坤,其实我心里已经翻了好几遍了。憎恨、愤怒、想证明自己。
那一刻,我在心里狠狠发誓:等着瞧!
我有一个不太好的毛病叫“记恨”,那件事让我记恨了很多年。那种刻骨铭心的憎恨和愤怒一直憋在我心里,化成一种动力,催促我不断地强大,成为今天的陈坤。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恨是一把双刃剑,它既能伤害你,也是你成长的动力。
几年之后,当我凭着认真演戏在业内获得一点肯定,成为具有一定专业素养的演员之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理解了那个女演员。
她那种轻蔑的眼神,其实是对那种凭人气蹿红,却无实力一类演员的蔑视和不认可。回想那时的我,的确没什么演技,但人气突然很旺,有点飘飘然。也许在那个女演员心里,我是一个靠脸蛋成名的空架子,一个所谓的偶像。
从那时起,我深知,一个演员如果想在业内得到足够的尊重,一定要靠人品,靠实力,而不是人气。
到了今天,我有时还会在公开场合与那个女演员见面,记恨的情绪已经完全没有了,甚至于我在内心深处非常感激她曾经对我那轻蔑的一瞥。虽然当年她并非有意帮我,但那个无心插柳的冷漠眼神,激励我走到今天。
到今天为止,假如有一个没实力但人气很旺的明星,在我面前“得瑟”,我依然很不给面子。如果对方也因为心里受挫,发愤图强,能够把我的冷漠变成他成长的动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有时候,微笑和鼓励不一定是好事,冷漠或打压也未必是坏事,只看对面的人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和承受这一切。
我的打压式激励法
或许在自己的成长经历中,多半受“打压式”的激励长大,所以也常常下意识地用同样的方式激励我身边的人成长。
我是一个对自己很苛刻的人,很多时间都在自我修正。《论语》里讲,吾日三省吾身。我不但习惯性地反思、反省,还经常打破自己的思维。我喜欢“破”这个动作。不破不立。希望有一天,我能形成一套强悍的思维体系,很少有人可以打败我。
因为对自己严苛,所以对身边的人总是不自觉地要求过高。
前不久我的工作室在北京798工厂做了一次图片展,这是我第一次做策展,非常认真。我跟Sam(我的团队负责人)讨论方案时,经常推翻他们辛苦达成的框架。这种严苛不同于我对小弟的大吼,这是一种理性的推翻,或者说是一种负面的激励。我相信,很多完美的构思都是从无数次的“推翻”中形成的。
当最后一个让我满意的方案问世时,所有被我“折磨”的人都感叹,自己成长了。
我对我儿子也是一样的严厉。
我非常爱我儿子,但在他两三岁的时候,我打过他一次。他想要一个东西,不给,他就一直憋在心里,然后找一个机会摔倒,在地上借势大哭。我大声说:“儿子,起来!”他不理我。当时我就跟我妈妈很认真地说:“不能这么教育孩子,太溺爱了。这样不行!”
我叫他站起来面壁。他不懂“面壁”是什么,我说:“站在那里!别动!”他一动,我“啪”
一下,狠狠地打在他屁股上。当时我还没心疼,我妈妈先在那儿心疼地掉眼泪。但之后我看见儿子憋着眼泪不敢发出声音的样子,我也心疼了。特别像我小时候,我小时候也是那样,不爱说话,别人打了我一下,我就闷着,心里很有仇恨。
其实那个时候,很希望儿子恨我。为什么?因为他如果恨我,就会牢记自己大哭的那一刻。然后他就会成长。
来西藏之前,我带着儿子走了一遍大学生拓展训练时走过的山路。十公里的野外拉练,我记得我和大学生们是三个小时完成的。我带着儿子,走了两个小时零十分钟。
我儿子才九岁。
我带他去的时候,我妈妈一直拦着我说,这么小的孩子,何必让他遭罪呢?但我还是带他去了。他走到一半就开始哭,我根本不理他,严厉地说:“闭嘴!”他只能抹干眼泪跟着走。结果,两个小时零十分钟。我跟一个九岁的小孩搞定了大学生们三个小时走完的路程。
他刚开始是哭的,后来走着走着就高兴了。他说:“爸爸,你看,我可以的。”
我不需要他特别亲近我。但是他要强大,要勇敢,要独立。因为,我是这样的人。
后来,我儿子参加学校的马拉松比赛,跑了第一名。他跟我说:“爸爸,其实我跑到一半的时候就跑不动了。但是我告诉自己,我一定可以的!”然后他跑了第一名。
一个九岁的孩子,都可以在打击之下磨炼成长,我们的大学生,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有一天你会感激那个残酷对你的人
也许在很多年后,同学们才能真正领悟:在西藏行走中所经历的一切,所有的坚持和残酷,都是一颗种子,让他们未来变强大的种子。
只是我在播下这颗种子的时候,太心急了。下午看到同学们开始懈怠,就按捺不住脾气。只是因为,太希望他们充满斗志,不负此行。
那天我对同学们说:可能是对你们要求有点狠,但是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你们的心灵变得更强壮。
我也曾问过自己:这颗种子,我可不可以慢慢播种?用一种更轻缓的方式,和风细雨,润物无声。但我还是选择了一个很真实、很强迫的方式播下这颗种子。
因为,我们只有十一天的时间。
我对他们说:也许我要求你们的,是连我自己都达不到的,让你们在短短的几天要做到那么多。但是,请你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感激那个曾经残酷要求自己的人。
当他们有一天离开学校,走进社会,面对高速运转的社会压力,面对竞争激烈的工作岗位,面对最尖锐的人际关系,面对人情冷暖和挫折,那时候,他们就会明白,我今天“残酷”的施压方式会对他们的人生有帮助。到那时,他们的内心会生出一个正面的力量去面对所遇到的一切问题,因为他们的内心早已在行走中变得坚强。
有个女生哭着对我说:“坤哥对不起,我们错怪你了。”
那一刻我落泪了:“是我做错的比较多,请你们原谅哥哥。”
我想起曾听过的一句话:亲友或爱人之间争吵,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不如一个拥抱来得温暖直接。在这次“争端”的结局里,我又一次体会到生命的内涵。
而今天我几次怀疑的“是不是选错了”,在那一刻有了答案。人生是一场又一场巧合的相遇。遇见了就是缘分,没有对与错、好与坏。缘来了好好珍惜,缘尽了自会分离。
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起行走,不会停下。人生最朴素的力量,莫过于行走。
在悬崖上看鹰驾驭风的飞行。当鹰展开双翅,面向前方,用翅膀搭上风的轨迹时,它飞得如此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