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每天下午在西街拉琴拉上四个小时。起初，程彻假装无事溜达到路边，在人群深处看女生拉琴。曲子灵动欢快，她眸光如流泉，笑从双脸生。曲子低回舒缓，她目光深似湖水，无风静默。
程彻看呆了，在过往穿梭的行人中，伫立良久。直到女生结束一曲，抬头看到了他，报以矜持一笑。
回到客栈，程彻拾起随身多年的笛子，一会儿吹民族风，一会儿吹古典乐，左一段小众民谣，右一段流行歌曲。
也不知怎么说服了小提琴女，没几天，程彻就成了她的嘉宾，友情伴奏。
“友情”伴奏？友情不过是个开始的借口。一来二去，俩人终于牵着手出入客栈。西街之上，琴笛和谐。
午后，我在客栈门口端着茶碗闲坐，看那路上流连兜转的游客行人。西街真的是个能让人放下戒备，走进陌生人生命轨迹的地方。这山水田园之间悠然自在的小城里，该酝酿着多少疗愈暖心的故事。
接近傍晚，程彻一手提着琴盒，一手牵着女生，谈笑而归。
自从程彻“友情”出演，琴盒里的钱就多了起来。美好的“友情”，大概都会让客官心生向往吧。那天成果不错，女生要请我们吃晚餐。
我悄悄和程彻开玩笑，人家女孩请客，咱们也不能空手吧。
那女孩确实可人，交流几次，感觉容易相处，很喜欢她。我喜欢给我喜欢的人送礼物，索性送一个人不如送一对人。我就去饰品店买了一对苗银情侣手链。
程彻也当真去买礼物了。他捧回一条淡粉色印花长裙，满脸笑容。
小提琴姑娘甚为感动，整个晚餐都不停给程彻夹菜。程彻小时候被鱼刺卡过嗓子，对鱼肉有阴影。提琴姑娘把啤酒鱼细细密密的小刺儿全都捕捉出来，放进他碗里。程彻抚着肚子和我说，多吃点儿啊，啤酒鱼可是阳朔的特色。
我心里又气又笑。你吃得倒是顺畅，哪有人给我剔鱼刺。
客栈伙计休假回来，我终于有机会亲历琴笛合奏的视听盛宴。
女生穿了淡粉色印花长裙，头微侧，眼微垂。起手引入一曲凄美悱恻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情感不言自明。乐声轻扬，又回旋萦绕，笛声也随之而起，交织缠绵。
到整个曲目最动人的部分，笛音如怨如慕，声声紧促，小提琴琴弓一甩，默契相和。像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呼唤，刚刚开口，就得到了期盼的对答，句句相应，迤逦婉转。两人四目相对，在午后的西街上含情脉脉。周围咔嚓咔嚓响起一片，那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式相机最好的掌声。
时间在阳朔这样的小城是不被察觉的。一个半月的阳朔之旅结束了，小提琴姑娘提着琴盒离开客栈。
我代程彻打理客栈，他一直把她送上去桂林的中巴。
我不知他们经历了怎样的别离。
提琴姑娘是穿着那条印花长裙走的。走出客栈，还回头向我挥手，我看到她腕上的苗银在阳光里闪动。
不久，我也结束了漂泊之旅，向程彻告辞。
偶尔给程彻挂个电话，问到提琴姑娘，他却岔开话题问东答西。只有一回，电话里听出他声音的醉意，他告诉我，提琴姑娘已经去瑞士留学，两人没再见过面。我赶快换了话题，却也想不起应该说什么，随口问了句，你现在还吹笛子吗？
说完才觉得更是冒失。程彻在那头沉默片刻，不了，你不觉得笛子独奏太忧伤吗，哈哈，呵呵，唉。
我再也没向他问过笛子，也没问过小提琴。
远隔重洋的姑娘，你是否知道桂北西街上那个客栈老板，因你而尘封了一支满腹回忆的竹笛。往事如笛音，清亮，回荡，缥缈，终至无声。
西街上，琴笛合奏的时光早已陈旧，被往来的人潮覆上一层薄薄的尘土。
夜泊秦淮
青绿和粉红，是两种鲜丽明快的颜色。有关它们的记忆，大概都停留在年少时期吧。
之于我，那是10岁的衬衫和喇叭裤。
之于煦煦，那是14岁的苹果派和小洋人。
苹果派面包加小洋人饮料，是煦煦这些年始终不忘的固定快餐搭配。
此处还有个备注：苹果派面包一定要桃李牌，小洋人饮料一定要草莓味。
我说，煦煦，你是不是有强迫症？
才没有。坐我对面的煦煦举起饮料瓶，咕咚一大口。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南京。她嘟着嘴，看那苹果派出神。
煦煦那年14岁。第一次想离家出走。
夏天已至，煦煦家里却日日寒气逼人。煦煦爸妈一星期都说不上十句话。饭桌上，三个人面朝三个方向。爸爸脸色阴沉，视线停在窗棂上，心却望得很远。妈妈握着筷子没有表情，目光似乎也是空的。煦煦夹在两人中间，窒息得想死。她早就厌恶多年来家里频发不断的冷战了。
她谎称自己报名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夏令营，收集了当年攒下的压岁钱和零用钱，全都放在钱包里，又抠开储蓄罐，哗啦啦倒出所有硬币，也不顾金属的重量，一股脑装进书包。
煦煦毅然决然地离开家。没有夏令营，只有一张从常州到南京的火车票。
煦煦很努力地回忆当时在这座城市看到的风景，听到的声音，和遇到的人。
14岁，十多年过去，很多情景煦煦真的不记得了。那段鲜为人知的记忆随着秦淮河水，静静流淌到更远的地方。当年凝结的南京印象，已经被河水融化成不知名的形状，或者，已经在波光潋滟的水面蒸发不见了。
脑海中依稀可见的，是一个身影，一阵歌声，以及如眼前一样的青绿和粉红。
有人说，旅行中发生邂逅的前提是一个人独行，这样才有可能把注意力分散到陌生人身上，或者给陌生人提供关注的机会。如是，煦煦属于后者，没有同伴，没有家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想起家里无声的死寂，心头一阵委屈。她脑海里总是闪着结束生命的念想，模模糊糊，时隐时现。煦煦像个受伤的小兽，幻想自己可能与这个不可爱的世界擦肩而过时，她坐在路边呜呜地哭了。
煦煦躲在自己的哭声里，路上形形色色的人，街边嘈嘈切切的音乐，都离自己很远很远，以至于一个声音出现在耳边的时候，煦煦还没有回过神来。
“小同学，你怎么啦？”
“嗨，小同学？”
后来煦煦很囧地回忆那个情景，她哭得什么都忘了，与那个男生初次相遇就鼻涕眼泪挂了一脸。
嗯。煦煦一抬头，身边出现一个大男生，他正在翻自己的衣兜，然后抽出一张纸巾递过来。
遇见个陌生人坐在身边，煦煦又好奇又小心，擦擦脸不哭了。
知道煦煦来南京的缘由之后，男生看她年纪小，就决定这几天带着她一起玩。他也不是南京人，是个背包穷游的大学生。煦煦第一天来，没有订好住处，男生就带她去了自己住的旅馆订房间。煦煦没有吃饭，男生走进旁边一家商店，给煦煦买了一个面包，一瓶饮料。
对，这就是桃李牌的苹果派和草莓味儿的小洋人。
接下来几天里，男生带着煦煦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煦煦心里不舒服的时候，他会坐在旁边听她讲出烦恼，再用亲和的语气去劝导。落雨的时候，他会把自己的外衣披在煦煦身上。煦煦故意把自己的外套放在旅馆，偷偷等着享受他送来的温暖。
煦煦觉得这个大男生和她班里那些男生不一样。他不调皮，不倔强，沉稳，温柔。14岁的小女孩还不认识爱情的模样，更没有爱情的概念，她只是依恋于这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也许就像依恋哥哥一样。
走过的很多路，煦煦都不记得了。剩下模糊断章的画面算是她感触最深的情景吧。煦煦记得和他坐在夜幕下的秦淮河畔，那是煦煦第一次看到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安详迷离的水面，雕栏玉砌的小楼，一切都笼罩着朦胧的光晕，曼妙斑斓，如同久违的梦。煦煦哽咽于眼前的画卷，忽然感到活在这世上竟然这么美好。她不想与这个世界擦肩而过了。虽然这里有她不愿面对的事情，但这一刻，她很想拥有更多的时光好好看看世界。
煦煦那时还不会想象未来，不知道日后自己将怎样穿行于复杂纷繁的人生。她只觉得眼前的光景值得珍惜，会让她长久不忘。
一周很快就到了，煦煦的“夏令营”也该有个尾声。那天，街边小店的音响里唱的是《万水千山总是情》，男生和着音乐很随意地唱起来。煦煦第一次听人唱粤语歌曲，抑扬顿挫的声调听着很有味道。正因为她听不出歌曲唱的什么，在煦煦眼里，男生身上又多了一重莫名神奇的光环。
很久之后，煦煦才知道这首歌的歌词：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哼着这支经典曲子，煦煦笑了。
男生把煦煦送到火车站，临上车时，男生把手放在煦煦肩膀上，说，回去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乱跑喽。煦煦点点头，风吹来，揉着她的头发。不是风，是男生的手落在煦煦头上轻抚。
煦煦离开南京，除了一些模糊不清的依恋，并没有难过。她回到那个并不完美的家，她还爱爸爸妈妈，爱这个世界，并且有意识地经营自己的快乐。
再后来，像每个成长中的孩子一样，煦煦经历了很多。很多地方成为她的风景，很多人路过她的生命，包括刻骨铭心的初恋，以及订婚又分手的男友。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稚气又倔强的小女孩儿。
只是，她一直记得14岁那年在南京遇见的人，回忆里，永远带着温暖与感激的颜色。所幸，她只有14岁，只有萌芽没有花落没有枯萎的14岁。
那是煦煦生命中第一个依恋的人，一种没法归类的感情。煦煦已经记不起男生的样子，只记得他深蓝色的外衣，白色的T恤，黑色的背包，青绿的苹果派面包袋，粉红的小洋人饮料瓶。如今，他早该结婚成家为人父了吧。即使再见面，煦煦只怕也辨认不出了。
时隔十余年，煦煦再次来到南京，穿着波西米亚长裙的她，仍然专程去超市里搜寻当年的面包和饮料。这也许是对南京，对那个人最好的纪念。
这天，秦淮河的夜色很美，水光如梦，倒映着那些年少的心事。那场相遇，如河畔清润的风，如古城温暖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