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时间里捡拾零零碎碎的印记的同时,也开始用一个女人的眼神和心灵审视另一个女人的记忆。我们永远无法走进一个先天盲女言子的世界,甚至不可能去模仿和感受。我们的世界琳琅满目、色彩缤纷、纵横交错。我只能用心去触摸。我在想象一双漂亮的眼睛怎样茫然无措地“望”着四周和面前的爱人……
而让我感到惊异的是言子的记忆,确切讲,是惊异她对那个人的感情。
*月*日
风和雨是什么东西,我从没有见过,可是我知道,风可能会摧毁一些东西,雨可能会淋湿一些东西。我还是喜欢雨,喜欢今天的雨,喜欢和罗尼在一起被雨淋透的感觉。
罗尼,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你,会爱上你,在这个如碎片般光怪陆离的世界,我像个外星人,我是个没有世界没有未来的人。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在你出现之前,我准备就这样空白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或者,我是个连尽头都没有的外星人,别怪我这样说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地对我,爱情真的需要小心翼翼?
你对别人也这样么?
我不敢问你,我有好多问题存在心里,是不是因为我看不见,你才如此小心?
……
都说今天是个不吉利的日子,不能出门,不能和人吵架,也不能做梦,可是我中午刚闭上眼就做了梦,梦里什么镜头都没有,我只能听到声音,听到你的声音,你说的话那么温情,却模糊不堪,我已经动用了我全部的听觉神经,依然没能听清你在说什么,可我却莫名地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罗尼,告诉我,她是谁?我的梦里怎么突然会出现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清楚地记得她对我说:“放过他,不要碰他。”她让我放过你,罗尼,她是谁啊?难道只是我梦中的幻听?是你的母亲?我记得我问过你,你曾经含混地跟我讲了一些。
罗尼,我已经有好几天没听到你的声音了,只能在梦中捡拾你的声音,在梦中触摸你,请原谅我用“触摸”这两个字眼,我对你的全部表达都在这两个字眼上——触摸。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用的惟一一个亲密字眼。
相爱了这么久,我只能触摸你,却无法注视你。
你说你喜欢这样,你说我们爱得与众不同。是真话吗?
亲爱的罗尼,今天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当我问你《泰坦尼克号》中的那个女主人公的眼睛漂亮吗?你说眼睛和眼睛其实是一样的。我对你的话似懂非懂,而我感觉你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知道吗?在那一瞬,我的心中一热,我真的想,真想让你吻我的眼睛。你牵着我的手走出了电影院,我就那样跟随着你走着,你这次走得真快,你好像忘了我是盲人,忘了我看不见,我急步和你走着,甚至显得有些跌跌撞撞,第一次感觉你这样,不顾一切,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你牵着我到了一根柱子跟前,那好像是一棵树,你没告诉我那是什么,但当你猝然松开我的手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在慌乱中抓了一下,是树,那是一棵粗壮的老树。你深深吻住了我,一种异样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小腹居然在隐隐地发生着一种无以言状的痉挛……在这吻里,我感觉自己被消融被化解。你吻得那么痴狂和不顾一切,你灵活而温暖的舌尖让我越发感到自己的笨拙,我甚至感觉自己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做才让你也感到幸福和满足,我的身体和灵魂似乎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
你抚摸着我的脸,我的脸在发烧。你拉过我的手放在你的脸上,就像平时那样让我触摸你。我感觉到你好烫,你的呼吸那么急促,这种急促让我有些害怕,我轻声哀求:“我要回家。”这是我的初吻,初吻就发生在《泰坦尼克号》热演的日子里。
我其实没有家,没有父母,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至今无从知晓。
是他收养了我,可是我至今都不知道该喊他什么……对他的感情复杂极了,我到底该怎么面对他?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想逃开他,可是我对他又有一种奇怪的眷恋,还有种若隐若现的恐慌。这些复杂的情感,直到罗尼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才如晨雾般缓缓散去,却留下了雾的影子,雾有影子吗?雾是什么颜色?我闻到过雾的味道,那是一种很容易记住但又极容易忘却的味道。
这些日子里,一直想念着罗尼,回味着老树底下的那个初吻……
我害怕极了。
害怕失去。
那件事永远都会像一个路障那样随时摆在我的面前,我抹不掉,我失明了,但我现在真想失忆……
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的日记从这里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但女人的直觉告诉我,那件事肯定是不寻常的,甚至是带着一定程度的残忍性。
到底是什么?我继续翻译着她的日记,日记里除了对罗尼的爱恋之外,那件事似乎隐藏得极深。
巴特通知我出行的那天,我才看了言子日记的三分之一。我在考虑是否将一部分带到路上,慢慢地去“触摸”。又担心会弄丢,我不是细心的人。我竟然用一种留恋的眼神注视了一下那些厚重的需要“触摸”的日记,和巴特上路了。
和我们同行的人有十来个人,原来是徒步队员,让我惊奇的是,振一也在其中,他紧紧地盯住我看,我真想从他的目光中逃得无影无踪。他们不承认是徒步的,纠正说是“探险”。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说:“我一定要像菲尼斯那样攀上所有的山脉。不过,我坚决不结婚,我不想让一个女人为我担惊受怕,也不想让一个女人背叛我……”
有人接了一句:“你既崇高又自私。你不就怕你出去探险,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嘛。”
“绿帽子谁没戴过,我们现在的帽子就是绿的,这是生命的颜色。吉利。……”大家一路说笑着。
我问巴特:“菲尼斯是谁?”
巴特说:“那是美国一个著名的探险家,发誓要攀上怀俄明州所有的高峰,一生中征服了近二百座高峰,他是个登山狂,在78岁的高龄,他对攀岩的热爱也丝毫不减。”
一路上,越过了不多距离的绿洲,便越入了荒芜的戈壁沙丘,偶尔会经过悬崖峭壁,我其实挺喜欢山的形状,那是很自然形成的样子。你可以透过车窗随意将它们想象成什么,蛮好玩的。
“你看,那像不像一个盼夫的少妇?”巴特忽然指着远远的一座山峰说。
“你怎么说得这么别扭?说望夫崖不就得了?”我觉得他说得挺啰嗦,挺可笑。
“望夫和盼夫是不一样的,望,显得有些遥远;盼,可能随时会来。”巴特自圆其说。
“哦……哈哈……”我突然不可遏制地爆笑起来。
“有那么可笑?至于嘛?”巴特吃惊地望着我。
“你们女人有时真不可思议。做女人挺好,笑和哭都不需要理由,别人都会帮你们寻找理由。我来世也改做女人得了。”
“你是想投胎做女人?还是想做变性手术?”
“当然是直接投胎女儿身了。”
“那由得了你吗?”
“……?”巴特冲我做了一个无所适从的表情。
“所以,你可能得选择变性手术。可你怎么知道自己下辈子还会是人呢?”
“你……诺诺,我现在在你面前好像是小老头了,你的思维太敏捷了,我都链接不上了。”
“你网速太慢,需要升级。”我嘴下从不留情,尤其对男人。
旅行是件开心的事。况且又是跟一个看着我从小长大的“叔叔”。
我时不时地望望眼前的巴特,儿时的那个“巴特”的影子忽尔越发地清晰和明亮起来,忽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你真的长大了。”巴特莫明其妙说了一句。
“此话怎讲?”我调皮地歪着脑袋听他怎么回答。正在这时,我也发现了另一双注视我的眼睛,自从我上了这辆车,我就感觉被一双眼睛注视着,但我没找到。
“你学会‘凝视’了。会凝视的女孩不多见。你是不是经常用这种眼神凝视别人?嗯,凝视男人?”
“我感觉我在被人凝视。”我示意地瞟了一下后面,拍拍自己的眼睛。“我好像还没有刻意去凝视哪个男人,如果你刚才认为我是在凝视你,那纯属偶然,要不,你就当成虚构的凝视。你说说,什么样的眼神被称作‘凝视’?”
“呵呵,我明白了,你想让我凝视你,对吧,享受凝视?你这小丫头,够精的呵。”
“你说什么呀?巴特,哦,叔叔,巴特叔叔,你以前是不是也这么贫?”
“我以前?我是刚才学会的。你挺贫,和谁学的?”
“我没贫,我说话方式就这样。”
我把刚才听到他称我女人时的那种“怦然一动”的情绪捡起来:“你刚才称我女人,我真的像女人了?”
“啊?哦,你不喜欢?喜欢永远做女孩?”
“那你是如何划分女人和女孩的界线的?”
巴特想了一会,神情变得严肃些了。
“女孩比较天真,就是说童真;女人相对来说,有她自己的思想和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些气质。你属于那种女孩与女人的混合体,称你女孩也挺合适,称你女人也不过分。比较随俗的一种划分就是,没结婚的称女孩,结了婚的就称女人了。”
“你不觉得我是天使和魔鬼的混合体吗?”我知道自己的眼神里平添了一些不愿意有的内容。我的手有些凉。
“人都是这样的。”巴特好像没注意到我的变化,这让我放心了。那双眼睛依然一直在我身后,视线很固执。
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巴特忽然给我介绍:“这是振一,著名画家和根雕家,你们见过,在聚会上……到村庄后我得离开一天,由他照顾你。”我有点恍惚,说了一句:“你的介绍真恶俗,动不动就是著名的什么家。”
我回头望了一眼振一,对方仿佛在回答我的全部疑问,点头说:“我照顾你。”在我看他的眼睛时,那种野性再次击中了我,我立刻转过头低声对巴特说:“巴特叔叔,你怎么把我托付给一个野人?”
巴特以为我又在胡说八道,笑了起来。
我压根也没想到我和振一的再次相遇会是在巴特的引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