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了一个偏远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我永远都料想不到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可是一切都如期发生了……
有一位满脸皱纹的,柯尔克孜族装扮的老太太端着一碗水向我走来,面露慈祥的笑容,也不说什么,用手沾上水轻轻洒向我,然后用碗在我头顶转了三圈。我太熟悉这动作了,也知道这是老太太在为我祈祷,让神保佑我平安。这是他们对待贵客或者病人的一种仪式。我也敏感地觉察到,老太太视我不吉利,认为我身体内部有妖孽,在试图用咒语替我驱赶。
“我是不吉利的。”我有点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声。我本来是说给巴特听的,可是他似乎没有听到,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兴奋,我的注意力也统统被转换成一段段强烈的好奇心,这个村庄有什么?是什么东西如此强烈地使他流露出这种非常表情。
我们来到一个土块儿垒起来的房屋。
“我们就住这了,条件差些,你?”巴特犹疑地瞥了我一眼。
“挺好,我喜欢这样的地方,感觉是在童话中的小屋。”
这肯定是个有历史的村庄,并且是有神秘历史的村庄。即使是个人的历史,也绝对不一般。
没有电灯。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
“是这里的原始吸引了你?”我看着闪烁不定的烛光。巴特准备了足够我们用一个月的蜡烛,一个月不是人的生命中一个大数目,而在特定的环境下,一个月,一个星期,甚至一天,都可能会在人的生命中刻下深深的印痕,或许会超过别人一辈子的记忆……
“原始?可能说它神秘更确切。”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点,也有其神秘的理由。每个思维正常的人不会对神秘无动于衷。而我更感兴趣的是这里的人。
米诺可能永远都没办法了解:巴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而她自己也鬼使神差地随他一道来……
在夜里,她的记忆始终停留在童年那个层面。一只宽厚的手掌始终温和地抚摸着她,几乎占满了她整个童年记忆的空间,有一种纯净的如泉水般洁净的感觉缓缓流过她的心田。
勿庸置疑,巴特是独行者,他是成熟的,他的现状已经标识着他的成熟。她呢?她选择了一种近乎蛰居的生活,她已经渐渐从所有人的眼中消失,以及朋友,她几乎没什么朋友,至少没有来自内心的那种朋友。她的内心已经渐渐关闭了,但不是对每一个人,这至少说明她的心扉还是可以翻阅,她并没有由此被诊断成“有病”。她说不清是什么致使她成熟的,或许,每一种都有其成熟的因素和理由,她的理由可能无以示人。这理由成为她的一个私人秘密,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只要她不说。瓜熟蒂落的理由似乎众所周知,无需考证。这是个无需考证的年代,任何事物都有存在的理由。这道理大人小孩,都懂。她不愿意与人接触,这不代表她不愿意与所有的人接触,她至少愿意走近这无名村庄。不管是否神秘,哪怕无人烟,她更喜欢废墟。
这如废墟的村庄,可这并不妨碍外来的种种愿意接近它的因素。她时常幻想自己独居在一个无人庄园,爱一条狗或一只猫,爱一棵树或一只活不过一季的蜜蜂。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一个人往往要比一只狗或一只猫长寿得多,但可能会活不过一棵成熟的大树。和一只狗或一只猫生活,往往是自找伤心的事。而多少人在喜爱着它们,以至于去圈养它们,看着它们生老病死,以至伤心落泪,再继续,周而复始。她开始想念家里的猫咪,她知道,这种想念就好比想念一个人,可能对动物的感情要比对人的感情来得干净和纯粹。她终于翻出了一个人们热爱动物的理由。
她抬头望了一眼前面那棵果树,正好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果实圆满地落到地上,弹跳了几下,不动了。她无意于研究那果实的名称,她只觉得任何成熟的东西可能都会在某一特定的时刻脱离群体而独存,有的自动离开了,落到地上并引起注意;有的是被动脱离,去铺展命运;有的则熟透了,至直烂到树上,风干。她属于什么?巴特是什么?巴特把她托付给了振一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说一天后就回来了。
面对振一,她感到紧张和拘束。她极力平复这些情绪。
“米诺,我没想到在这……”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米诺接住了他的话。
“你坐轮椅?”振一说话了,眼睛指向那辆随行带来的轮椅。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米诺有点敏感地关注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没有。坐轮椅挺好玩的,我也想坐。”振一笑着说。
米诺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顿时感到轻松起来。“没病谁会坐轮椅啊?玩赛车吗?”
“我看过坐轮椅打篮球的运动员,投进去一个球我都会激动得吼起来,不过我真没见过赛轮椅的。我感觉你没病。”
听到振一的话,米诺笑了起来。她感觉他是装作无所谓。她也觉得自己没病,但事实上她无法离开轮椅,虽然没生长在轮椅上,但她看到轮椅在,她就心里踏实,就象她每天拉住窗帘锁上房门一样踏实。轮椅就是她生命里的一个“寄居地”。
“我只是一个恋家的女子,我可以一个月甚至一年不走出家门。我恋家的原因很单纯,就是因为我不相信外面会比家更安全。我的自信都来自于我不信任的这个世界。”米诺说。她无法长时间在她不信任的世界逗留,除了天堂或者地狱。这种不信任的起因只有两个:一个是鬼,一个是炸弹。她与外界彼此吸引着,同时又在排斥和诅咒着,不过,米诺明白,对一个不愿意出世的女人来讲,她更吸引外界。对于这次出远门,米诺是花了很大决心的,那决心实际上完全出于她对巴特的那份深藏的感情。可是她万万没想到,会遇到振一。这世界真奇妙。
她瞟了一眼专心看着什么的振一,她几次想问他什么问题,可始终没勇气,人成熟了,是否也变得胆怯了,人的想法真多,想法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真累!她现在要是6岁,她可能会义无反顾,哦,是不顾一切,不对,是无所顾忌。她暗自笑了一下,笑自己好不容易找出来的词汇。儿时的肆无忌惮可能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可爱最天然的样子了。“天然”,这是多么优雅的词。
一个优秀的女人也应该是天然的。
她伸开双臂,想拥抱什么似的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呵呵,怎么?看到千军万马了?”振一忽然笑着说。
“我在想,如果一个人马不停蹄地思想,算不算拥有千军万马?”
“这么说,我是正版,你是盗版了?”
“啊?哦,为什么?你是说在这?”米诺不明白振一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哪都是呀,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吧。”
“那你应该听说过‘鸡毛令箭’吧?”
“哈哈……你这嘴巴真是不饶人啊。好了,走,我带你四处瞧瞧,这里有一片白桦林,去那看看。”
“好啊,你背我去。”米诺应着,冷不丁儿窜到了振一的背上。
“……”振一想说什么,没说,笑着用手掂了掂米诺说:“好沉。”
“振一,快点,赶上前面的人。”米诺挣扎着说。
振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迷惑地望着米诺。米诺象中邪似的望着前面的两个人: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