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认字了,好像比同龄的孩子早得多。可惜并未长成神童。因为越长越大的时候,你把许多字许多简单的字都忘记了。多少次读书,你都读在书的外面,你的眼睛只在白纸的那些黑字上滑动,那些字的意思都隐藏到书的后面了,只有一个一个方形的字整整齐齐地排在纸页上。你抓住其中一个字——“风”,逼近了它看,仔细地看,甚至用放大镜看,直看得四周风起,枯凌了每一笔画,到你终于认它不得。“怎么是风呢?这就是风吗?”你透过放大镜,盯着那个比别的字都大出十几倍的大大的“风”字,细细地端详,它的一撇、横折钩、再一撇、一捺,这就是“风”吗?“风”就是这样吗?为什么要写成这样呢?你惶惑地伸出手去,一下一下地抚摸那个字,希望它能立起来,让你好好看看。它只是安静地不动,在手指下面躺着。你找出字典,想印证它确实是你小时候就认识的“风”字。字典上写道:风,音feng,大气与地面……可是,这就是“大”吗?你又把放大镜放到“大”的上面,仔细地看,这怎么是“大”呢?“大”就是这样吗?为什么要写成这样呢?还有“气”还有“与”还有“地”,你简直惶恐了,那些在放大镜下叉手叉脚的字们都在问你同样的问题,你只好合上书页,逃走。不希望再遇到它们。
这样你就忘了许多字。
你只能通过声音来辨别某个字的意义,你用语言来交流,不是文字。你怕文字。它有形状有体式,你不知道哪一套体式是最正确的,是五号还是小四号。它可以肆意地变化,变得身高八丈,龇牙咧嘴,摇头晃脑,穿着一套鲜红的衣服,攀在山崖边上,向下看,看人。它还可以变小,潜藏进一根头发里,必须用高度放大镜才能看见。据说那是微雕工艺。可是字义在那里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字本身,或者说只有字的体式本身。意义是它此时的大小。
所以你怕文字,它一变大或者一变小你就不认识了。你就怀疑它不是那个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字了。而从前认识的那个字也在你的逼视下失去了意思。
所以祖母一直反对让你读书。她认为你不是哑巴,会说话也能听懂别人说话就够了,不用认字。认字太多,人会烦,不得清静。“字儿是随便人都能认能念的吗?”
许多年里,你一直害怕这两个词——祖母/外祖母,其实不过是一个词。你害怕她们,因为她们的老。
在后花园的仓房里,到处散着她们生前的衣服,红黑的、黄黑的、绿黑的、白黑的、黑黑的,一叠一叠,一件一件,一线一线地,蔓延,皱褶里含着灰。
你刚懂事的时候,她们就快死了。她们的头发都掉光了,牙齿都掉光了,眼睛浑浊,声音嘶哑,手指颤抖。她们的脚都很小,只有一掌长,她们总穿三角形的黑鞋。
她们脖子上的皮肤密密地叠出好多皮褶来,可以拉得好长,一直拉到下巴那儿,低头的时候可以瞧见。但她们从来没这么看过。好多年前,她们的房子里就没有镜子了,某一天,她们让人把屋子里所有的镜子——大的、小的、长的、方的、圆的、扁的、铜的、水银的……都搬走了,并用厚厚的皮纸把窗子遮上,没有了镜子和玻璃的屋子也就没有了眼睛,从某一天开始,她们在黑洞洞的小屋里寂声长坐,只在无月亮的晚上才出来,仿佛岩洞里的蝙蝠。
她们坐在凉椅里讲鬼和狐和可怕的外/祖母的故事。那个可怕的外/祖母的故事,你只记得结尾。结尾是,那个假装善良的外/祖母抱着两个小孩子睡觉,夜里,她偷偷地把一个孩子的小手指放在嘴里啃,另一个孩子听到了,问她:“你吃什么呢,外/祖母啊?”假装善良的外/祖母说:“乖孙,我在吃小胡萝卜呢。”然后,她又把孩子的中拇指放在嘴里啃,孩子问她:“你吃什么呢,外/祖母啊?”假装善良的外/祖母说:“乖孙,我在吃中胡萝卜呢。”最后,她把孩子的大拇指放在嘴里啃,孩子问她:“你吃什么呢,外/祖母啊?”假装善良的外/祖母说:“乖孙,我在吃大胡萝卜呢。”
这是可怕的故事,远比鬼和狐的故事可怕,它说的是人,一个叫外/祖母的人,假装善良,夜里吃她的孙儿。你从此经常在夜里惊醒,哀求她们不要吃你,不要啃你的手指。
这种恐惧一直延续到她们死。当你亲眼看见她们被钉进棺材里时,你心里非常轻松,甚至欣喜若狂。再不会有可能在夜半啃你手指的外/祖母了。你用细小的手指去触碰红漆未干的棺材板,那种红色非常不好看,暗得像干涸的血。你用细小的手指去触碰红漆未干的棺材板,指尖留下了一痕暗色的血,你用一滴口水把它润湿,郑重地点到自己的额眉间。那是只有过年才会享受到的梳妆仪式的一部分。
那年,你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