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真的,那个时段,这个总在自杀的女人思羽一直是几家早报、晚报、社会新闻报道中的传奇人物,城市居民也在每天的餐桌上等着有关她自杀的下一个举措。谁能抵抗得了这样一则新闻呢?——死神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一个女人的主动献身。几家报社的记者抢着写她的跟踪报道,写她又在哪儿选择自杀场地了,用的是什么手段,同时找专家分析自杀未遂的种种原因等等,同时开始有奖竞猜她下一次预备自杀的方式和自杀的结果,也就是她能不能“死成”——这是晚报上的原词。一等奖是免费在五星级欧博龙酒家的总统套房住上两天三夜,要求必须二人前往,两个男人式、两个女人式、一男一女式皆可。
但她们显然是没看过这些报纸,她们是病人,有权利不关心世界大事和世界小事,只关心自己的病情和室友的病情。可我不能不觉得,和那个更有聊斋意味的说法比起来,我的故事应该更像真的。毕竟住同一间病室,出于同病相怜的慈悲心,她们总算给我一分钟面子,想听听我想说的。我不失时机地专拣重要的信息表达:“思羽为什么总想自杀呢?因为她想好好地活着,却不知道怎么活着才算好,因为她发现不管她活得多么好,早晚都得死,所以她就总想死。说白了,就是,她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意义。你们觉得自己活得有意思吗?有意义吗?”
她们听着,觉得我的故事开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根本比不上斑点女人的黄老仙儿和思羽的那条尾巴好听,就马上从我这儿调头奔她那儿去了,我想拦根本拦不住,只好干看着斑点女人那张写满幸灾乐祸和自鸣得意的脸,显然,她自觉在讲故事方面比我有本事有魅力多了。
等我出院的时候,人们已经忘了那个总想自杀的女人思羽,无论是病友还是医生,无论是疯狂采写的记者还是焦急等待的读者,大家已经从记忆的地毯上毫不客气地扫除了这个名字。
我后来查到,最后一篇报道是早报编辑君非编发的,说思羽自送进城北精神病院后开始产生放弃自杀的愿望,医生建议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但就在出院的前一天夜里,她突然失踪,有人看见她爬上了楼顶,但没人看见她跳楼,她从此再未露面,真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位精神病院的室友说她披着一条白色的床单,从楼顶上飞走了,一直飞向当天晚上的那只月亮里面。按照那位室友的逻辑,每一天的月亮都是不一样的。但是不管怎样,关于这个一再自杀又死不了的女人,人们在半是焦灼半是好奇的等待中渐渐失了兴趣,她终于淡化为一起过时事件的符码,就像所有的新闻事件一样。
只有我,因为过于神经质,对于所有悲惨和滑稽的事件都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力,我一时还无法完全忘记她,她的那声呼喊一直印在我的耳廓里,我怎么也忘不掉,总想弄清楚她究竟叫的是哪两个字。我把关于她自杀未遂的系列报道统统搜集来,躺在家里从头又看了一遍,仍然无法正确理解她自杀的理由和自杀未遂的原因,它们相互冲突,甚至扑朔迷离。
那天,我从旧书摊上买了一本黄皮小册子,在里面偶然读到一篇寓言,名叫《平常的困惑》或《平常的英雄》(文义的差别源自手稿保管人的笔误),全文如下:
平常的事件造成了平常的困惑(实为“英雄”)。甲要和丙地的乙做一桩大生意。他去丙地预谈,来回各用了10分钟,还对家人夸耀自己的神速。次日他又去丙地,这是正式谈判。预计要谈好几个钟头,所以甲一大早就出了门。可是,尽管——至少甲是这么认为的。所有情况都和头天完全一样,这回他却走了10个小时才到丙地。晚上他精疲力竭地赶到那里,人们却说乙因为甲迟迟不到而大为恼怒,半个小时前去了甲的村子,他们在路上本该碰上的。人们劝甲等一等。甲又担心生意受影响,所以赶紧动身往家里走。
这回一转眼就走完了这段路,他自己倒没太在意。他在家里听说乙大清早就来了。当时甲刚刚走;他在门口还碰到甲,还提到他们的生意,甲却说自己没空,要赶紧上路。
虽然甲的行为不可思议,但乙还是留下来等甲。他尽管多次问甲是否已经回来,但他还在楼上甲的房间里待着。甲很高兴还能跟乙说话,向他解释这一切,于是就顺着楼梯往下跑。快到上面的时候,他摔了一跤,肌腱拉伤,他痛得差点儿晕了过去,他甚至喊不出声来,只能在黑暗中泣不成声,就在这时,他听见——不清楚离他远还是近——乙怒气冲冲地从楼梯下来,终于离去。
这样的事听着倒颇有些离奇和悲哀,因为不像真的,又因为可怜的甲尽管那么尽心尽力、四处奔波想和乙说上话,却总是鬼使神差不能如愿。似乎真的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对主动寻求结果的人进行着压迫和捉弄,令其陷入无望的境地。这仿佛是现代人的写照。喜欢进行存在主义批评分析的评论家们这么说。这和那个数次寻死而不成的女人很相似,只是……是不是甲根本就不想见乙呢?他故意做出被迫延宕的样子来,仿佛受着命运的捉弄和阻隔。喜欢进行深层心理分析的评论家们这么说。
这样听来,似乎,叫思羽的女人一再地求死却死不了很有点儿作秀的味道,这话说起来不太厚道,但,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么想的呢?
我撕开包裹脚踝的纱布,想起那个小个子医生因为没听见一声常规的叫唤而大为遗憾的表情。
据说,不怕疼是非常不好的事。一个叫布兰德的医生写了一本叫《疼痛》的书,详细记录了一些不怕疼的人的案例。病人的家属都认为这些人是群怪物,他们可以把手伸进火里坦然地取出红色的炭,毫不在乎地听着炭火在手掌上吱吱作响的声音。有一个孩子,脚踝折断了,露出白森森的脚骨,他能够满面笑容地用它来支撑着走路。还有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都是因为病人不怕疼,缺少疼痛的提醒,未能及时治疗导致病情恶化而丧命的事。
从可怜天下父母心的原始标准推断,那些“怪物”孩子的母亲一定很痛苦,幸运的是,我的父母从来不受那些原始标准的束缚,他们向来是勇敢果断的男人和女人,生就钢铁心肠,从来没痛苦过,尤其从来没为我痛苦过。
本来,母亲当初并不想把我生下来,据她说,她曾经带着四个月的身孕沿着剧院的宿舍楼跑了十二三圈,也没把我流出来。她这么费尽心机地妄图害我一命,以免去我日后可能的不幸生活,并非因为她未卜先知,知道日后可能会生出一个不知疼痛为何的“怪物”,而是为了报复,仅仅为了报复。
父亲让她怀上了我,又悄悄地和另一个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比他小15岁。
所以,从我一出生,母亲便看我不顺眼;而父亲基本看不到我,他对我的存在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他从没抱过我,也从没向人提起过我。
有许多次,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故意把手指割破,让鲜血一滴滴地流出来,滴到他心爱的白衬衫上,在上面乱写乱画一通,我最常画的图案是一条八爪鱼。我特别喜欢在八爪鱼的每一只脚上都画上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圆圈,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圆圈叫吸盘,可以让八爪鱼吸附到某个地方掉不下来。这招可真聪明。
父亲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仰着头骄傲地告诉他,我想知道当他看到心爱的东西被弄脏了,他是什么表情。但那并不是真话,我只是希望他看到我,知道我的存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小的我,用透彻一切的口吻说道:“女人怎么都这样,总想让人注意自己?”
许多年后,我找到了答案,但我坚持相信,这与性别无关。
那个周六下午,有电话通知我马上出发,去采拍一个声称要跳楼的男人。他在市歌舞团工作。据说曾经是位颇有名气的舞蹈演员,后来因为某些说不清的原因,失去了出场的机会,于是,每个周六下午,他都穿上一套样式新潮、颜色异常的演出服站在离地二十多米高的建筑物上声称要跳楼。每一次,110的警察都会及时赶到,把他救离现场。在那个拖他走下防火梯的警察的怀里,他多半是向后仰着身子,一只手搂着警察的脖子,一只手臂向上扬起,以增强英雄救美男这一场景的戏剧效果。这样,摄影记者每次拍下的照片在人物姿态和拍摄气氛上就多少有些重复,只是每次男演员的衣服有变化,拖着他的那位警察面孔也不一样。
那个周六,他站的建筑物是城北精神病院的顶楼,这次他没穿衣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爬上去的,而且在周围并未发现他脱下来的衣服。他站在顶楼上,扯起一面床单大喊大叫,灰白色的床单上有几片浅红的可疑印记,恍若桃花。
正是全体精神病人走出房间到院子里排成一队散步的时间,大家听见了他的叫喊,许多男人和女人离开队伍,伸出双手,朝他跑去,做出崇拜他的样子,仰着头跳着脚,应和他的呼声:“跳——楼——有——理!跳——楼——到——底!我——要——跳——楼!跳——楼!跳——楼!跳楼——跳楼!”人群激动万分,掌声如雷,场面极其热烈,有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男男女女已经开始爬上一棵距离顶楼最近的老树了。院子里乱成一团。情急之下,值班院长只好请求110来帮忙。
据说,警察赶到楼顶时,他正和第一个从树上爬过来的男人做爱,弄得那个刚当警察不久的小伙子异常震惊和尴尬。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一位见多识广的老警察从天井里爬上来,看到这种形势,便像个魔术师似的,朝某个地方虚虚地拢了一下,就弄到一把喷水枪,把两个人湿淋淋水灵灵活生生地分了开来。那时他们正做成一只巨大的蜘蛛,在顶楼上攀爬、蠕动。
他终于再次成了名人,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人们奔走着,叙述着关于一个美男的事迹,其中有数十个女人和男人争相把自己生平的某些片断与他联系到一起,使叙述的视角更为宽广,叙述的内容更为充实。那一期的报纸卖得火极了,印刷厂的机器都差点儿被烧坏。
这篇报道在全省早报联评中荣获最佳叙述奖。
但我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我的报道从来也未得过奖。我只好很嫉妒地看着某个会编故事的家伙在我叫的地方白白地叼走了8888元奖金,而最令我生气和无奈的是,这条获奖新闻是以我的名字发出来的,当时只有我被派往授奖现场采访。
回到地下室,我仔细地研究那组获奖的系列报道,从字里行间发现了一个平淡无奇的答案,原来满纸写的都是“讲故事”。无论讲的人还是被讲的人,大家都在奔向同一个目标,就是想通过文字的叙述成为故事的主人公。是的,在这个喧哗的时代,不被叙述,失去被叙述的机会是令人痛心和悲哀的,那意味着纯粹的、无价值的孤独,意味着被遗忘,而被遗忘,就等于死亡。
原来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吗?
叙述是一件奇妙的事,仿佛是对着镜子写字,所有的语句不过是仿真的记录。故事有好有坏,有真有假,但一定要讲个故事给人听。要会讲,要有悬念、有波澜、有高潮、有紧要关头,但不一定要头尾俱全,因为听故事的人并不那么在乎你的结局,尤其是好的结局,会让听的人不免怅然,因为他的故事也许不如你的。
这个世界是一面大镜子,我们坐在其中讲故事。
讲什么呢?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什么呢?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故事,讲什么呢?……
讲时间、地点、人物和故事,这故事一定和时间、地点、人物有关,不然它就不是故事了。
这是每个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事。
只有讲故事的时候,假的才能成为真的,虚构才能变成现实,你才有可能变成我,就像我有一天也可能会变成你。当然了,故事开始之前,要给一个引子,最好用不同的字体标出,好让读的人明白,尽管他不一定有耐心读下去。但尊重读的人的阅读意志,是写的人的写作道德。
那么,我可以开始讲个故事给镜子外面的你听吗?
其实,这个故事不是我讲的,我说过我不会讲故事,是它们自己跳出来的,当我看见自己坐进镜子里的时候,这些故事也开始找地方排列好自己的位置,就像花朵有秩序地在枝丫上找到合适的位置绽放,而绿叶就托在花萼的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