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我说过的谎言,年复一年,为自己身上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的瘀青和伤口找借口,为了保守马库斯的秘密而躲闪回避问题。
“有人说是无知,有人说是暴力……”
我想到友好派庄园里的平静,想到我在那里能寻找得到的、远离暴力和残酷的自由。
“有人说是自私。”
这是为了你好,马库斯第一次甩下皮带前这样说。好像他打我是自我牺牲似的。好像他打我他自己会疼似的。可今天早晨我并没看到他在厨房里一瘸一拐啊。
“而最后一群人说,是因为懦弱。”
无畏派坐的地方传出几声口哨,其他无畏者大笑起来。我想到昨晚吞噬我的恐惧,它控制了我,我丧失了知觉,无法呼吸;我想到这些年的时光将我碾碎成父亲脚下的尘土。
“就这样,我们建立了我们的派别:诚实派、博学派、友好派、无私派、无畏派。”麦克斯微笑着,“这些派别分别给我们提供不同的人才:管理者、教师、顾问、领导人、保护者。派别给我们带来归属感,让我们成为团体的一员,是派别给了我们所拥有的生活。”他清清嗓子,“不说这些了,进入正题吧。上前来领自己的刀子,然后做出选择。第一个选派者,格雷戈里·泽尔纳。”
刀子会划进我的手掌,随之而来的疼痛会从旧派别跟随我到新的派别去,这似乎合情合理。可是,就在今天早晨,我还是没有决定要选哪一派做避风港。格雷戈里·泽尔纳将手上流下的血滴进装着泥土的碗里,选择了友好派。
友好派听起来像是当避风港的最佳选择,它有着那样平静的生活、气味香甜的果园、永远微笑的人群。在友好派,我可以找到我毕生都在找寻的包容和接纳,也许,也许慢慢地,我能在那里学会找到稳定和平衡,学会接纳自己。
我看着坐在友好派区域的人们,他们穿着红色、黄色的衣服,我看到的全是完整、健全的人,他们可以为彼此加油喝彩,可以相互支持。他们太完美,太善良,我这样被怒火和恐惧驱使的人怎能冲进他们的怀抱呢?
仪式进行得太快了。“海伦娜·罗杰斯。”
她选择了诚实派。
我知道诚实派考验中会发生什么。某天我在学校听到了别人的悄悄话。在那里,我必须曝光自己的每一个秘密,一点一点把它们抠出来。要想加入诚实派,我就必须把自己剥得精光。不,我不要那样做。
“弗雷德里克·拉芙莱斯。”
一身蓝装的弗雷德雷克·拉芙莱斯划破了他的手掌,让血滴进了博学派的清水里,水里的粉色又深了一分。我还算会学习,应该能达到博学派的要求,但是我对自己足够了解,我太不稳定,太情绪化,无法融入那样一个地方。博学派会让我窒息,而我想要的是自由,不是另一所监狱。
没过多久就喊到了我旁边的无私派女孩。“安妮·伊拉斯莫斯。”
安妮——也是一个从没跟我说几句话的无私者——踉跄着走向前去,穿过侧廊,走到麦克斯的演讲台前。她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刀子,划破手掌,将血滴进了无私派的碗里。她的选择很简单。她不需要逃离什么,等着她的只是一群熟悉的、友好又善良的人。况且,无私派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转派了。从选派大典的数据来看,无私派是忠诚度最高的一派。
“托比亚斯·伊顿。”
我从侧廊向大碗走去的时候并不紧张,可还是没有做出决定。麦克斯把刀子递给我,我握住刀柄。刀柄光滑冰凉,刀刃干干净净。每个人拿到的都是一把新的刀,每个人都在做全新的选择。
我走到房间中央,走到那些大碗之间,我走过了托莉,那个负责我个性测试的女人。她对我说过,一旦你做出了选择,唯一一个需要承担后果的人就是你自己。她的头发扎了起来,我能看到她锁骨上蜿蜒到喉咙处的文身。她的目光与我相遇,眼神炙热,我也紧紧盯着她,毫不畏缩,就这样走到了几个碗之间。
怎样的选择能让我好过一些呢?不是博学派,也不是诚实派。不是无私派,那正是我要逃离的地方。连友好派也不行,因为残缺的我注定不属于那里。
事实上,我想要我的选择变成一把利刃,直插父亲的心脏,用最痛的痛苦、最无奈的尴尬、最深的失望刺穿他。
只有一个选择能够做到。
我看着他,他点了点头,我深深地划破手掌,伤口深到我疼出了眼泪。我努力把眼泪眨回去,手握成拳头,让血聚积在掌心。他的眼睛跟我的很像,那深深的蓝色在这种灯光下,看起来总像黑色,就好像他脸上挖了两个小洞一样。我的背仍然阵阵作痛,带领子的上衣蹭着那里生疼的皮肤,他用皮带抽打过的皮肤。
我把手举到炭火上方,摊开手掌。炭火似乎在我腹部燃烧,让我身体里充满火焰与烟。
我自由了。
我没有听到无畏派的欢呼,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声。
我新派别的同伴们挤成一团,变成了一只长着很多手臂的生物,将我包围。我向前走去,不敢回头看父亲的脸。有人拍着我的手臂,称赞我选得好,我走到了人群的最后面,血顺着我的手指滴下去。
我跟其他新生站在一起,站在我旁边的黑发博学派男生打量了我一眼就失去了兴趣。我穿着无私派的灰衣服,衣服还因为我去年突然长高而不合身,我显得太高太瘦,看起来一定很不起眼。
手上的伤口仍然流着血,血顺着我的手腕淌下,滴在地板上。我划得太深了。
同龄人中最后几个做出选择时,我用指尖揪着宽松的无私派上衣衣角,使劲一撕,从身前撕下来一条布,把它缠在手上止血。反正这衣服我也用不上了。
最后一个人刚一选完,坐在我们前面的无畏派就都站了起来,他们向四周的门冲去,我也被他们挤了过去。到了门口,我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到父亲僵直地坐在前排,几个无私派的人围着他,他看起来很是震惊。
我自得地笑了。我做到了,我让他脸上出现了那样的表情。我不是那个完美的无私派孩子,在命运的安排下被体制生生瓦解,化为虚无。不,我是十年来第一个从无私派转入无畏派的转派者。
我转回头,跑着去追我的同伴们,不想被落下。临出房间前,我解开撕烂的长袖上衣,任它落在地上。里面穿的灰色T恤也大一号,不过颜色深一些,跟黑色的无畏派衣服差别小一些。
他们快步跑下楼梯,把门甩开,大笑着,大叫着。我的背、我的肩、我的肺、我的腿,都在灼烧着,突然间我对自己做出的选择和我选择为伍的这些人有些不确定了。他们这样吵闹狂野,我怎么可能融入得了这个群体呢?我不知道。
我想我是没的选了。
我从人群中挤出路来,去找其他新生,但是他们好像消失了。我跑到人群外围,想看看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只见面前街道上方架起的火车轨道被格子状的木头和金属包围着。无畏派爬上楼梯,拥上火车月台。楼梯底部,人群拥挤到我根本看不清入口在哪里,但是我知道如果不快点爬上去,也许就会错过火车,所以我决定挤进去。我用手肘顶开旁边的人,咬紧牙关才忍住没说抱歉,涌动的人群把我推上了台阶。
“你跑得还挺快嘛。”托莉在月台上靠近我时说,“尤其是对出身无私派的人来说。”
“谢谢。”我说。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吧?”她转身指指远处的一道光,光是从驶来的火车上发出来的,“火车是不会停的,只会稍稍慢下来一些。你要是上不去的话,就玩儿完了,就成了无派别者。被踢出去就是这么简单。”
我点头。新生的考验已经开始,从我们离开选派大典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我并不觉得吃惊。无畏派想要我证明自己,我也不觉得吃惊。我看着火车驶近——现在能听到它的声音了,轨道上响起汽笛声。
她冲我咧嘴笑了:“你肯定没问题的,对吧?”
“你怎么这么肯定?”
她耸耸肩:“就是觉得你已经做好战斗准备了。”
火车向我们驶来,声响如雷,无畏派的人都开始往上跳。托莉沿着边缘跑起来,我跟着她,模仿着她的站姿、她准备起跳时的动作。她抓住门边一个把手,把自己拉了进去,我也学着她的样子,第一下没有抓紧,但还是进去了。
但是我没预料到火车急转弯,踉跄了几下,脸撞在了火车的金属壁上。我用手捂住了撞得很疼的鼻子。
“优雅得很嘛。”里面的一个无畏者说。他比托莉年纪要小,有着深色的皮肤和友好的笑容。
“爱炫耀的博学派才需要手段和技巧。”托莉说,“他只要上来就行,艾玛尔。”
“可他不该在这个车厢,他应该跟其他新生上一个车厢才对。”艾玛尔说。他看看我,眼神却与几分钟前打量我的那个博学派不同了。他看起来很好奇,好像我是件古怪稀奇的玩意儿,只有仔细认真看才能看懂似的,“他要是你朋友,那就算了。你叫什么名字,僵尸人?”
他刚一问出问题,名字就在我舌尖了,我正要像往常一样回答我叫托比亚斯·伊顿。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这一刻我却无法大声说出我的名字,无法在这群我希望能成为我新朋友、我新家庭成员的人面前说出。我做不到——我不愿意再做马库斯·伊顿的儿子。
“你叫我‘僵尸人’就行。”我说,试着去学无畏派式的打趣,这样的打趣我从前只在走廊里、教室里听到过。火车提了速,车厢里风嗖嗖地刮过,声音很大,在我耳中轰轰地响。
托莉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有一瞬间我差点害怕她会告诉艾玛尔我的名字,她是负责了我的个性测试,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还记得。但她只是微微点头,放下了这个话题,我转头看着打开的车厢门,手停留在门把手上。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拒绝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也没有想过可以取个假名字,给自己重建一个新的身份。我在这里自由了,我可以冲别人发火,可以拒绝他们,甚至可以撒谎。
我透过火车高架的木质横梁看着街道,跟我们只隔一层楼的高度。可就在前方,老旧的车轨与新车轨相接,月台也随之升高,开始绕着屋顶和高高的建筑转。月台是缓缓升高的,要不是我一直盯着地面看,也许就不会注意到。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接近天空。
我吓得双腿发软,只好往车厢里面退,在厢壁边蹲下来,等待到达终点。
艾玛尔用脚踢我时,我还是原来的姿势——蹲在边上,双手抱头。
“僵尸人,起来了。”他说,语气里却还带着善意,“马上就该跳了。”
“跳?”我说。
“是啊。”他露出得意的笑容,“这火车不会为任何人停下。”
我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缠在手上的那条布已经全部浸红了。托莉站在我身后,把我往车厢门推去。
“新生先下!”她喊道。
“你要干吗?”我皱着眉问她。
“我这是帮你忙!”她答道,说话间又把我往门的方向推。另一个无畏者也退后给我让道,两人都咧嘴笑着,好像我是顿美餐似的。我挪向边缘,紧紧抓着把手,指头都开始发麻了。我看到了我该跳到的地方——火车前方,车轨与一栋建筑的顶部接近,然后转了弯。从这里看这个距离很小,但是火车越接近那里,它就越显得难以逾越,看来我的死期也是越来越近了。
看着前面车厢里的无畏者跳下去,我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他们没有一个人掉下去,但那不意味着我不会成为第一个掉下去的。我把手指从把手上挪开,盯着房顶,用尽全力往前跳。
冲击力造成的震颤传遍我的全身,我膝盖着地,用双手撑住,屋顶的碎石硌着我本就受伤的手掌。我盯着自己的手指,感觉时间像是快进了,刚刚跳下来的瞬间已经从视线和记忆里消失。
“真是的,”我身后有人说,“我本来还以为一会儿能跑到楼底下去给变成肉馅的僵尸人收尸呢。”
我盯着地板,坐在脚踝上。屋顶在倾斜晃动——我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人太害怕了也会晕。
不过我还是一口气通过了两项测试:第一,我扒上了一辆行进中的火车;第二,我成功跳到了屋顶。现在的问题是,无畏派的人都是怎么从这个屋顶下去的。
片刻之后,艾玛尔走到了屋顶的边缘,我的问题有了答案:
他们要让我们跳下去。
我闭上眼,假装自己不在这里,假装我并不是跪在这些碎石上,被一群满身文身的人包围着。我来这里是想逃离,可这里不是逃离的出口,这是另一种折磨,而现在意识到这些已经为时过晚。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熬过去。
“欢迎来到无畏派!”艾玛尔喊道,“在这里,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直面你的恐惧,努力别死掉;要么就离开,承认自己是懦夫。我们今年的转派新生人数创造了历史新低,当然,这也在意料之中。”
围绕着艾玛尔的无畏者挥着拳头欢呼,把没人想加入他们的事实当作荣誉的象征。
“进入无畏派基地唯一的路就是从这个屋顶跳下去。”艾玛尔说着,张开双臂示意他周围的空间。他脚跟着地,向后倾斜,挥挥手臂,假装要掉下去了,然后又站直,咧开嘴笑了。我用鼻子深深吸了吸气,屏住呼吸。
“老规矩,我邀请我们的新生先跳,不分本派新生和转派新生。”他从边缘上蹦下来,扬眉指指他站过的地方。
边缘旁边一群年轻的无畏者互相交换着眼神。站得最近的是刚刚打量过我的那个博学派男孩,加上一个友好派的女孩、两个诚实派的男孩、还有一个诚实派女孩,转派新生只有我们六个。
无畏派那群人中的一个走上前去,这个深色皮肤的男孩用双手示意,让他的朋友们给他喝彩。
“齐克,上!”一个女孩喊道。
齐克跳上屋顶边缘,可是没控制好,往前倾了些,失去了平衡。他喊了一句我没听懂的话,就消失了。旁边那个诚实派女孩倒吸一口气,用一只手捂住嘴,齐克的无畏派朋友们都大笑起来。我想那可不是他想要的大场面和尽显英雄气概的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