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边缘上退下来,但风吹得我无法后退。我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什么,心怦怦地越跳越快,越跳越厉害——我必须再次跳下去,这次不再相信落下去之后不会痛。
摔成肉馅的僵尸人。
我张开双臂,使劲闭紧眼睛,咬紧牙关尖叫着,然后借着风的推力快速掉了下去。我掉在了地上。
灼热、滚烫的疼痛感传遍全身,却只持续了一秒。
我站起来,抹抹脸颊上的灰,等待下一个恐惧。我不知道下一个会是什么。我没怎么想我的恐惧会是什么,也没想过没有了恐惧、克服了恐惧的我会怎样,我应该会变得强壮、强大,无可匹敌。想到这里我有些神往,但只在一瞬间,我就感到背上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拍下来。
然后我的左侧也被挤到了,接着是右侧,紧接着我就被困在一个只够容身的盒子里。开始时,我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慌张,可呼吸着稀薄的空气,看着眼前无尽的黑暗,我越来越觉得内脏都被挤在了一起。我呼吸不了了。我无法呼吸。
我咬住嘴唇,不想哭出声来——我不想让艾玛尔看到我哭,不想他告诉其他无畏派我是个胆小鬼。我必须得想,不,是必须不能想,必须克服这个盒子给我带来的窒息感。我靠着的这面墙跟我记忆中的一样。我小的时候,被惩罚,关在楼上走廊里的黑暗之中,靠着的就是这面墙。我从不知道惩罚何时会结束,不知道会困在里面多久,只有想象中的怪物在黑暗中来吓我,只有透过墙传来的母亲的啜泣声做伴。
我使劲拍打着面前的墙,一遍又一遍,然后开始抓挠,木屑钻进我的指甲缝里,刺破了那里的皮肤。我又举起前臂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撞盒子,一遍又一遍,闭上眼睛假装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僵尸人!冷静下来想!”一个声音喊道,我停了下来。我记起这是模拟训练。
冷静下来想。我要怎样做才能从这个盒子出去?我需要工具,需要比我强壮的东西。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用脚动了动它,又弯腰去拿。但是我一弯腰,盒子的顶部就跟着我的头降低了高度,我没法再直起腰来。我忍住就要喊出来的尖叫声,用指尖摸索到撬棍磨尖的一端。我把撬棍塞进盒子左边角落的空隙里,拼尽全力去撬。
盒子所有的板都在一瞬间崩开,散落在我周围的地板上。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总算放松了。
然后我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我不认识这张脸,她的衣服是全白的,不属于任何一个派别。我走向她,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枪和一颗子弹。我皱皱眉。
这算是恐惧吗?
“你是什么人?”我问她,可她不作答。
我该怎么做,不难猜到——把子弹装进枪里,开火。恐惧开始在我心里集聚,跟面临其他恐惧时一样的强烈。我只觉口中干涩,手忙脚乱地去摸索子弹和枪。我从没举过枪,试了几秒之后才弄开了枪膛。这几秒,我想象着她眼中生命的迹象流逝,我不认识她,对她毫不了解,也就不在乎她。
可我害怕——害怕我在无畏派需要做的事,害怕我想要做的事。
我害怕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的暴力倾向,由我父亲种下的暴力,我的派别强加于我的多年沉默埋下的暴力。
我把子弹放进枪膛,用双手举起枪,手掌上的刀伤随着脉搏阵阵疼痛。我看着那女人的脸。她的下唇颤抖着,双眼盈满泪水。
“对不起。”我说着扣下了扳机。
我看着子弹穿过她的身体,留下一个黑黑的洞,她倒在地上,随即化作一团烟雾。
我的恐惧却没有消失。我知道还会有别的恐惧,我在心底能感觉到它正在靠近。马库斯还没有出现,他是一定会出现的,我很确定,这简直就跟我的姓一样,是明摆着的事实。我的姓,也是他的姓。
一个光环包围了我,我看到光环的边缘上一双灰色的旧鞋子走过来。马库斯·伊顿踩在光环的边缘上,可他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马库斯·伊顿。他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也是一个敞开的大口子。
他身边出现了另一个马库斯·伊顿,慢慢地,整个光环被越来越多怪物样的我父亲所占领,他们走上前来,将我包围。他们张着无牙的大口,头向各种方向奇怪地偏着。我紧紧握拳。这不是真的。这显然不是真的。
第一个马库斯解开他的皮带,开始从腰上抽下来,一截,又一截。其他的马库斯也跟着他开始解。他们解下来的腰带变成了金属鞭子,尾端还带着刺。他们任手中的皮带拖在地板上,油乎乎的黑舌头舔着同样黑的嘴唇。他们动作一致地扬起手里的金属鞭,我用尽全力大喊,双手抱住头。
“这是为了你好。”所有的马库斯齐声用一种金属质感的声音说道,像是合唱一般。
我感到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我跪倒在地,紧紧用双臂夹住耳朵,好像它们能保护我似的,只是什么也保护不了我,什么也保护不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尖叫,但是疼痛仍然继续着,他的声音也不断传来:“我绝不允许我的屋檐下出现任何自我放纵的行为!”“我把儿子养大可不是让他撒谎的!”
我听不下去了,我不要再听了。
不知怎地,母亲给我的那尊雕塑突然闯入我的脑海。看到我把它放在桌子上的样子,疼痛开始减轻了。我集中精神只想着它,还有那些在我房间碎了一地的珍藏,那盖子掉下来的箱子。我记起母亲的双手,细长的手指,合上箱子,把它锁起来,把钥匙递给了我。
那些声音一个一个消失了,终于什么也不剩。
我用胳膊撑着地板,等着下一个恐惧来临。我的指关节蹭在石头地板上,地板冷冷的,上面的灰有些扎手。脚步声传来,我做好准备,却听到艾玛尔的声音:
“这就完了?”他说,“只有这么几个?天哪,僵尸人。”
他在我身边停下,伸手要拉我。我抓住他的手,让他把我拉起来。我不敢看他。我不想看他的表情。我不想让他知道,可他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在他心里成为那种童年不幸的可怜新生。
“咱们应该给你起个新名字。”他的语气很是随意,“得比‘僵尸人’听起来厉害点儿,比如‘刀刃’、‘杀手’什么的。”
我这才看了下他。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的微笑里是有几分同情,却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多。
“换了我,我也不想别人知道我的真名。”他说,“走吧,咱们去吃点东西。”
进了餐厅,艾玛尔就带我走到新生那桌。周围一些桌已经有些无畏派坐下了,他们正盯着餐厅另一边,身上打了不少孔、满身文身的厨师们正在那边盛饭。餐厅在一处洞穴里,洞穴被地上发蓝的灯光照亮,所有东西都染上了一种奇幻的光晕。
我找了把空椅子坐下。
“天哪,僵尸人,你怎么像是要晕倒了!”艾瑞克说,诚实派男孩中的一个听了就笑了。
“你们都活着出来了,”艾玛尔说,“恭喜你们。你们熬过了新生考验的第一天,每个人的表现各有不同,”他看看艾瑞克,“不过谁都没有老四做得好。”
他说着指了指我。我皱皱眉——四?他是在说我恐惧的数目吗?
“嗨,托莉。”艾玛尔扭头喊了一声,“你听说过在恐惧空间里有人只有四种恐惧吗?”
“据我所知,现有的记录是七种还是八种。怎么?”托莉喊着答道。
“我这儿有个转派新生,只有四种恐惧。”
托莉指指我,艾玛尔点了点头。
“那就是打破纪录了。”托莉说。
“干得不错。”艾玛尔对我说,然后他转身走向了托莉坐着的那桌。
其他新生都盯着我看,眼睛瞪得圆圆的,却一言不发。在进恐惧空间之前,我不过是他们可以欺负的对象,他们可以在成为无畏派正式成员的路上将我踩在脚下。但现在我跟艾瑞克一样了——我成了值得当心,甚至可怕的人。
艾玛尔给我的不止是一个新名字。他还给了我力量。
“你真名叫啥来着?好像是‘伊’打头的什么?”艾瑞克眯着眼问我。看他的样子好像是知道什么,却又不确定现在说出来时机是否合适。
其他人可能也对我的名字有点印象,我也隐约记得他们的名字,从选派大典听到的——只记得字母顺序,当时我太紧张,又不停地在想自己的选择。要是现在给他们留一个很深的印象,能多深就多深,让我无畏派的新身份变得难以忘却,也许我就能拯救自己。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把手肘放在桌上,对他挑起一边的眉毛。
“我的名字,是老四。”我说,“再敢叫我一次‘僵尸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翻了个白眼,但看得出我的话起作用了。我现在有了个新名字,这意味着我能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我能成为一个面对自以为是的博学派尖酸刻薄的言语不再忍气吞声的人,我能成为一个能够还击的人。
一个终于准备好战斗的人。
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