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室散发着格斗的味道,汗味儿、尘土味儿,还有鞋子的味道。每次我的拳头打在沙袋上,指关节都会痛,在这一周的无畏派格斗中它们已经全破了。
“我猜你是看到黑板了吧。”艾玛尔靠在门框上说。他双手抱胸,“明天你跟艾瑞克对战,知道了是吧?不然这时候你就会在恐惧空间,而不是在这里。”
“我也经常来这里的。”说着我后退几步,甩甩双手。有时候我握拳太紧,指尖都会失去知觉。
第一场格斗我就差点输掉,对手是那个友好派女孩,米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打她就赢她,打她,我做不到——至少,在她扼住我的喉咙,我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之前,我做不到。不过那之后我的本能就一发不可收拾,我只给了她的下巴狠狠一肘,就把她放倒了。现在想想,我都还觉得愧疚不已。
第二场格斗我也差点输掉,这次的对手是那个体格强壮一些的诚实派男孩肖恩。我拖延着时间,把他拖累了,每次他以为我不行了的时候,我都会再次爬起来。他不知道忍着疼痛撑下去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跟咬指甲还有用左手拿叉子一样。现在我脸上满是瘀青和伤口,但我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明天我的对手是艾瑞克。要想打败他,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招式或者是坚持。我需要我还没有学会的技巧,还没有存下的力量。
“是啊。我知道。”艾玛尔笑着说,“知道吗?我花了很长时间研究你到底要干吗。我四处问了问,发现你每天早上都在这里,晚上都在恐惧空间。你从来没跟其他新生一起玩过。每天休息时间你都筋疲力尽,睡得像个死人一样。”
一滴汗顺着我的耳背流下来。我用缠着胶带的手把它擦掉,然后用手臂擦了擦前额。
“加入一个派别不光要通过考验,你知道吧。”艾玛尔说着,把手指绕在吊着沙袋的链子里,验了验它的强度,“无畏派大部分人,都是在考验期认识了他们最好的朋友、女朋友、男朋友什么的,对头也是在这时候结下的。但是你好像下定了决心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关系。”
我看到过其他新生一起去打孔什么的,有时候有人来训练的时候鼻子、耳朵、嘴唇红红的,还有人在吃早餐的时候一起用剩饭堆塔玩。我压根儿从来没想过,我可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或者我应该去尝试。
我耸耸肩:“我就是习惯一个人了。”
“好吧,我觉得你再绷紧点儿,弦就断了。我可不想看你断弦。”他说,“来吧,今天晚上我们一群人要玩游戏。无畏派游戏。”
我揪了揪指关节上缠着的一条胶带。我不应该去玩游戏,我应该留在这里训练,应该好好睡觉,这样才能对明天的格斗有所准备。
但是那声音,在我脑海里重复着“应该”的声音,听起来像我父亲的声音,要求我好好守规矩,要求我孤立自己。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摆脱那个声音。
“邀请你加入无畏派的一个小团体没什么特殊理由,只因为我觉得你挺可怜。”他说,“别傻到不要这个机会。”
“那好吧,”我说,“什么游戏?”
艾玛尔只是微笑。
“游戏名叫大冒险。”无畏派女孩劳伦说,她手放在火车门把手上,却还是不停地摇晃,差点掉出去,然后又笑笑,拽着把手把身体拉回来,丝毫不介意火车是在离地面两层楼高的地方跑,不介意若是掉下去,必定会摔断脖子。
她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银色酒壶。这下我明白了。
她歪歪脑袋:“第一个人随便选一个人,给他一个大冒险的挑战。被点到的人必须喝一口酒,然后完成挑战,这样他就能点下一个人。所有人都完成大冒险——或是死于冒险——我们就再喝醉点,耍着酒疯回家。”
“那怎么算赢?”车厢另一边的一个无畏派喊着问。那男孩坐在艾玛尔身边,靠在他身上,好像他们是老朋友或是兄弟一样。
我不是这车厢里唯一的一个新生。齐克,首跳者,坐在我对面,还有一个一头棕发、留着齐刘海、带着唇环的女孩。其他人年龄都大些,都是无畏派成员。他们之间有一种随意的态度,互相倚靠着,互相捶胳膊打趣或者揉揉头发。他们开玩笑、交朋友、调情,这些对我来说都很陌生。我试图放松下来,双臂抱住膝盖。
我真是个僵尸人。
“不当软脚虾就赢了。”劳伦说,“还有,对,新规则,不问愚蠢的问题也算赢。”
“我第一个来,因为我拿着酒。”她说,“艾玛尔,我挑战你在所有‘鼻子’都做学问的时候闯进博学派图书馆里,然后喊一句下流话。”
她把酒瓶盖子拧上,扔给他。艾玛尔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里面的东西,所有人都给他喝彩。
“到了站告诉我就行!”他在一片欢呼声中喊道。
齐克对我挥挥手:“嘿,你是个转派生,对吧?老四?”
“对。”我说,“第一跳跳得不错。”
我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对他来说也许不是什么该提的事——本该是他的辉煌时刻,却因为一脚没踩稳就搞砸了。但他只是大笑起来。
“是啊,不算是我最厉害的时刻。”他说。
“反正你还是第一个去的。”他旁边的女孩说,“对了,我是桑娜。你真的只有四种恐惧吗?”
“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我说。
“哇哦!”她点点头,看上去很佩服我的样子,看到她的表情,我不由得挺直了腰,“看来你生来就是无畏派。”
我耸耸肩,假装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尽管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不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逃避,逃避我本该过的生活;她不知道我那么努力想通过考验,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我伪装的身份。我出身无私派,测试结果也是无私派,来到无畏派不过是寻求一个避风港。
她的嘴角耷拉了下来,好像她有什么伤心事似的,只是我没问。
“你的格斗怎么样?”齐克问我。
“还好。”我答道。我指了指脸上的瘀伤,“看这个不就知道了?”
“看我的。”齐克扭过头,让我看他下巴底下的大块瘀青,“这还是拜旁边这位女士所赐。”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桑娜。
“他赢了。”桑娜说,“不过我总算是给他好好来了一下子。我一直输呢。”
“他打了你,你不觉得不舒服吗?”我说。
“为什么会不舒服?”她问。
“我不知道。”我说,“因为……你是个女孩?”
她挑挑眉:“什么?你觉得就因为我有女性器官,我就不能像其他新生一样格斗吗?”她指了指自己的胸,我发现自己不由得盯着她看,虽然只是片刻,我转头后还是脸红了。
“抱歉。”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习惯这些而已。”
“当然了。我明白。”她说,她的语气确实不像生气,“但是你要知道,对无畏派来说,女孩、男孩,都没什么区别。重要的是你要有胆量。”
接着艾玛尔站了起来,手放在胯上,摆了个夸张的姿势,然后向车厢门大步迈去。火车的高度开始下降,可艾玛尔甚至没抓任何东西,随着车厢摇摆。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艾玛尔是第一个跳下去的,他一跃便消失在夜色中。其他人跟着他跳下去,我由着身后的人把我挤到了门口。我不害怕火车的速度,只是害怕高度,但在这里,火车接近地面,所以跳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双脚着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看看你,都这么会跳了。”艾玛尔说着用手肘顶了顶我,“来,来一口。你看着像是需要一口。”
他把酒瓶递给我。
我从没沾过酒。无私派不喝酒,所以酒根本就弄不到。但是我见过喝了酒的人有多舒服,也急迫地想要感受一下离开身上紧紧包裹的外壳会是什么感觉,所以我没有犹豫,接过酒瓶喝了一口。
酒精灼烧着我的喉咙,味道像药,但是很快就下去了,只让我浑身暖暖的。
“不错。”艾玛尔说着走向齐克,把手臂搭在齐克脖子上,又把齐克的头按在自己胸前,“看来你跟我的小朋友伊齐基尔认识了。”
“我妈这么叫我不意味着你必须这么叫我。”齐克说着把艾玛尔的胳膊甩下来。他看着我说,“艾玛尔的祖父母曾跟我的父母是朋友。”
“曾经?”
“是啊,我父亲不在世了,他的祖父母也是。”齐克说。
“那你父母呢?”我问艾玛尔。
他耸耸肩:“我小时候他们就过世了。火车事故。很惨啊。”他的笑可不是在说这事有多惨,“我成为无畏派正式成员之后,我祖父母就跳了。”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弧度,演示着跳下去的动作。
“跳?”
“噢。别在我还在场的时候跟他讲。”齐克说着摇摇头,“我不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艾玛尔没理会他。“无畏派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有时候会选择跳进峡谷里的未知区域。要么跳,要么就成为无派别者。”艾玛尔说,“我祖父当时已经病重了,癌症。我祖母也不想独活。”
他仰头看着天,月光映在他眼里。有那么一刻,我感觉他在给我看他秘密的一面,他平时藏在层层魅力、幽默和无畏派的勇敢之下的一面,这让我觉得害怕,因为他秘密的这一面严苛、冷漠、悲哀。
“抱歉。”我说。
“这样呢,至少我还有机会说再见。”艾玛尔说,“大部分时候,不论你有没有说再见,死亡都是要来的。”
他那秘密的一面随着一个微笑消失不见了。艾玛尔慢跑到其他人身边,手里拿着酒瓶。我跟齐克留在后面。他随着其他人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动作似乎笨拙却又优雅,像是野狗一样。
“你呢?”齐克说,“你父母还健在吗?”
“只剩一个了。”我说,“我母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我记得她的葬礼,所有无私派都挤在我们家,安静地聊着天,陪我们度过悲痛的时间。他们用盖着锡纸的金属盘给我们送饭,帮我们打扫厨房,帮我们把母亲的衣服装进箱子,把她的所有痕迹掩藏起来。我记得听到他们低声讲的话,说母亲的死是因为难产。但在我的记忆里,她死前几个月我还看见她站在梳妆台前,在贴身上衣之外穿一件宽松的上衣,系着扣子,她的腹部是平的。我摇摇头,甩开这段记忆。她死了。那不过是孩子的记忆,并不可靠。
“那你爸呢?他对你的选择持什么态度?”他问,“探亲日快到了,你知道吧。”
“不怎么样。”我淡淡地答道,“他根本无法接受。”
我父亲不会在探亲日来看我。我很确定。他永远都不会再跟我说话。
博学派的区域比城市其他地方都要干净,街道上所有的垃圾、土块儿都清扫了,地面上所有的裂缝都用沥青灌了缝。我觉得在这里我不能穿着球鞋大步走,而应该每一步都小心一些。其他无畏派却是毫不在乎地走着,他们的鞋底踩在地上啪啪响着,像是雨点打在地上的声音。
按理说,每个派总部的大厅晚上都可以亮灯,但其他地方都应该关灯。可是在博学派区域,这里的所有建筑都灯火通明,仿佛一块块发光的石头。我们走过的每一扇窗子里面,都有博学派坐在长桌边,脸埋在书里或是对着屏幕,要不就在低声交谈。每张桌边都有老有少,身着整整齐齐的蓝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半以上的人都带着闪亮的眼镜。“虚荣”,我父亲总这样说。他们太注意外表的聪明,反而把自己变成了傻子。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我不觉得他们虚荣。我觉得他们只是太想让自己的外表与自己聪明的名声相匹配。如果那意味着要戴没有必要戴的眼镜,我也不好说什么。曾经,我或许会选择这里做避风港。只是我最后选择的派别,是在窗外嘲笑他们、让艾玛尔闯进大厅制造混乱的派别。
艾玛尔跑到博学派的中心大楼,推门进去。我们在外面看着,窃笑。我透过门的缝隙看到对面墙上挂着的珍宁·马修斯的画像。她的金发扎得紧紧的,蓝色外套最上面的扣子都系上了。她很漂亮,但是我看她的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她身上的锐气。
在那锐气之后——可能只是我的想象——我觉得她脸上隐藏着一丝恐惧。
艾玛尔跑进大厅,不理会前台博学派的反对,喊道:“嘿!‘鼻子’们!看这边!”
大厅里所有的博学派都放下他们的书或者离开了屏幕,抬头看,而门外的无畏派大笑起来,艾玛尔转过身,露出臀部给他们看。桌子后的博学派绕过桌子来抓他,但艾玛尔已经提起裤子向我们这边跑来。我们也都远离门跑起来。
我没忍住——也跟着他们笑了起来,这让我自己很吃惊,我发现我居然能笑到肚子疼。齐克在我身边跑着,我们朝着火车轨道的方向跑,因为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逃。追我们的博学派只跟了一条街就放弃了,我们在一条小巷里停下来,都靠在墙上喘着气。
艾玛尔最后一个进了小巷,他举着双手,我们都给他喝彩。他把酒瓶当作战利品举起来,指着桑娜。
“小家伙,”他说,“我挑战你去爬高等学校楼前面的雕塑。”
她接过他扔的酒瓶,喝了一口。
“没问题。”她笑着说。
轮到我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喝醉了,每个人的步子都是跌跌撞撞的,听到再傻的玩笑都笑个不停。虽然空气微凉,我却感觉很暖,想想今晚的一切——沼泽地里暖湿的气息、大家的笑声、天空蓝黑的色调和天际线上的建筑轮廓,我的头脑还很清晰。我的双腿跑得、走得、跳得太多,现在很疼,可我还没有完成大冒险。
我们现在离无畏派基地很近了。周围的建筑变得萧条起来。
“还有谁?”劳伦问道,她模糊的双眼一张脸一张脸地打量,直到看见了我,“啊!那个名字是数字的无私派转派生。老四,对吗?”
“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