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年岁还不到夕阳(尽管政府夕阳了,可是春江水冷鸡不知啊),缺少些“温馨又从容”的风度,坚决要求使团叩头。嘉庆谕令工部尚书苏楞额、长芦盐政广惠做好接待贡使的工作,礼部也拟定了英使在京活动的日程表。嘉庆重点谕令中方接待大臣,一定要让阿美士德三跪九叩,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进京前就对他们进行培训,并且要求接待大臣随时把英使的学习情况与学习态度呈奏上来。在天津,阿美士德向苏楞额表示,他对中国皇帝只能行脱帽鞠躬礼。实在不行,脱帽三次,鞠躬九次,好歹也算三跪九叩吧。
问题是嘉庆没有通融的余地,跟他爹乾隆差远了。这点侧面说明,皇帝下皇太子,一窝不如一窝。使团抵达通州后,嘉庆派第二轮说客和世泰来了。和世泰劝阿美士德,就像窑子里的妈咪劝姑娘接客似的,希望阿美士德见皇帝时要恭顺、要施礼如仪云云。
事实上,使团的正副使曾在叩头问题上有过讨论,英国政府指示能办成事不妨叩头,可中国通小斯当东说即使叩头也办不成事,最后大家都依了他。其实这帮鬼佬,自打进天朝门口,就惹大清政府不高兴了。英国政府给嘉庆的信,开头居然是什么“陛下,我的兄弟”,呸,谁跟你是兄弟啊?大清政府说了:“嘉庆乃天下之君,世人皆应敬之。”使团呢,根本不明白所谓的天下,就是人家大清。
谈判的结果,阿美士德仅同意鞠躬,像英国人那样单膝下跪也行,但是他拒绝把脸贴地上导致屁股撅得比头还要高的那种天朝造型,何况这个造型还得重复好几次,老实说,人家活这么大,从来还没这么丢过人呢。他辩解说,马戛尔尼见乾隆就没叩头嘛。清政府小脸一翻:谁说他没叩头来着?官员们发誓说:俺们亲眼看见来着。那口气,就好像他们捉奸捉了个现逮似的。嘉庆下的一道诏书上也说:“尔使臣行礼,悉跪叩如仪。”看着堂堂的政府与官员翻着白眼说瞎话,阿氏一行更坚定了不叩头的决心。西方学者认为,当时为了不让马氏不叩头事件为外国人树立不好的榜样,中国官员在记载此事的时候还是写上马氏叩头了。其实对于大清的最高统治者来说,蛮夷代表来了没叩头,不只对外丢人,对内更没法交代啊。中国皇帝的尊严就在于全民的匍匐,因此让这些匍匐的无膝子民看见蛮夷乃直立动物,那影响多不好啊?陈康祺的《郎潜纪闻》甚至记载,本来乾隆是恩准马氏一行不用叩头的,但他们一见中国皇上,腿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去,“一至殿廷齐跪地,天威能使万心降……”简直意淫到家了,在奴才的眼里,注定是目中无“人”的。
这次阿美士德来了,依然不叩头,影响会更不好。于是中国官员决定做一下变通,半夜把英使们叫醒,把他们推入圆明园的一个院子里,说是皇上赐给了一桌酒席(好像有特大号的鲟鱼),他们须得对着皇帝的空椅子三跪九叩来谢宴。这不成要饭来了么?使团坚决拒绝。据美国学者讲,阿美士德用西方礼节跪下一条腿来着,但是身后的一位天朝大臣乘人之危用手推着阿美士德,希望他两腿都跌跪下去,幸亏身旁的中国通、副使托马斯·斯当东拉了一把,没让阿美士德跪下去。总之,倔驴遇上了犟牛,争吵中,居然发生了“肢体接触”。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一行人没有见着皇上就被驱逐走了。
托马斯·斯当东觉得冤屈。近代各国觐见仪式,自1815年维也纳会议制定了缔约国接受各级使节的规定,外交使者交往行鞠躬礼是非常普遍的。可是嘉庆更觉得委屈啊,几亿臣民,哪个敢不跪朕?哪几个又有资格当面跪朕?偏远夷鬼,容许你隔几年跪朕一次就够抬举尔等了。至于所谓的国际规则,别说朕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执行,你能奈我何?
阿美士德此行的目的与上次的马戛尔尼没啥本质的区别,其具体要求是:争取英商在广州与当地商人自由交易;中国官吏不得任意闯入商馆;英人有权雇佣华仆;允许一个英国人驻在北京,遇事时用中文向清政府投递意见书;商馆人员有权用中文向中国官府陈述意见云云。别说他们没叩头,就是叩头了,嘉庆也不会批准的。有意思的是,使团被驱时,嘉庆跟父皇乾隆一样,让他们给英王乔治三世捎回去一封表扬信,还是那种傻大爷似的口气:英王诚心向化,态度恭顺,寡人深为高兴;使臣无礼,所以遣回;英国与中国隔这么远,你们来一回也不容易,以后不要再来了。英国当然不会再以这种方式来了,再来会扛着枪炮的,因为阿美士德回国后,英国国内出现了这样一种见解:对于中国,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以武力强迫中国根据合理的条件进行贸易,一条是绝对服从中国所可能制定的一切规章,另一条就是从根本上放弃贸易。马士对此评价道:“以20世纪的标准来评断,从学理上看,英国都是属于错误方面的;同时,就中国对于处理问题所采取的一贯作风来看,也确实不是任何国家所能容忍的”。
说得对,英国的“光棍”们,已经忍了好久了!
大清在广州:防火防盗防洋妇
在广州,最让英国“光棍”们头疼的问题,除了不能自由贸易、不能自由传教之外,还有一个更要命的不方便:洋女人不得进入广州!所以清政府对英国的节节抵抗,可称作是防火防盗防洋妇。特别是后者,在广州那个地方闹出了诸多的“洋老虎纠纷”:
之一:1751年7月8日,有荷兰商人老连来到广州,同时还带来三位洋女人,住到了瑞丰银行,这是中国官方记载中外国女人第一次光临广州。不知道当时的广州民众是什么反应,但是广州官员的反应却十分迅速,认为“携带番妇同行,例当驱逐”。驱逐到哪儿呢?广州官员给洋人想了一个好地方——澳门。规定,从此凡有夷船到澳,中国海关关员先检查有无妇女在船,有则立即将其赶到澳门,否则不准入口经商。
之二:1769年,有英商带洋女人进广州商馆住宿。得报当天,李侍尧立即派出军队和专船,把这对狗男女押送澳门!有关行商与通事,甚至衙役,统统受到严惩。
之三:1825年,英国一商船出事,船上大副的妻子莫利夫人(Mrs Morley)获救后乘帆船进入广州。得知洋女人不能进广州的章程后,她自动撤退了,真乖。
之四:1830年初,英商怀特曼携妻入广州商馆,在中方抗议下,2月11日,该夫妇被迫迁往澳门。
之五:1830年4月,丹麦船主耶鲁尔夫(apt. Kierulf)之妻来穗,被两广总督驱逐。与此同时,三位不知名的洋女人从澳门到广州参观英国商馆,中国人以停止贸易相威胁,三大“公害”只好退走。
之六:盼狮事件。可能正是由于洋女人连续受到了驱逐,才使得洋商采取了1830年10月4日的举措,以挑战清政府的神经:英国东印度公司新上任的大班盼狮(aynes)公然携妻坐轿,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进了广州。原先洋女人来,都是悄悄地来,不带走一片云彩,而这次洋女人进城,居然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坐着中国的小轿招摇而来,是可忍孰不可忍。往大里说,这是对中国内政的公然挑衅;往小里说,这是无视中国的《防范外夷规条》。消息传出,舆论大哗;看见没看见的,都激动非凡。总督李鸿宾立即召见行商,行商伍受昌向盼狮传达了总督的命令,责令他即刻让洋女人回澳门,否则强行驱逐。同时以四百里加急报往北京的道光皇上(四百里就是每日四百里的速度。从广州到北京,普通邮驿需时三十至三十五天,四百里加急需时大约二十天,五百里加急需时约十六至十九天,至于六百里、八百里,会出人命畜命的)。
大班不听,回复说:“大宪要以公道仁政治远商,则可以相安办事;倘要以凌虐苛政治远商,则真不知其事至何应止!何必凭空之间,滋生事端,至惹出变哉!”
与此同时,英商认为广州当局的这种规定是对英国人的“极大侮辱”,纷纷向大班提出口气强硬的请愿书,指出“根据经验确定,对侮辱的屈从,只会使外国人在中国的处境比以前更加恶化”,并呼吁趁此机会向中方交涉,要求“改善对待外国人的方法”。此外,他们还联合向广东督、抚、将军和粤海关等四衙门提交了抗议书:“根据英伦法令,每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因此在谕令上所称的外国妇女是外商的妻子。公司工作人员每年需要六个月或更多的时间留在广州”,如不许携带夫人,实在不合情理,要求准许外国妇女住馆以及乘坐轿子。广东官方认为:抗议书“文义本不明晰,词语亦多不逊”,故“严行驳斥,谕以仍遵旧制”。
李鸿宾比他们更绝,带军包围商馆,断绝商馆的饮食供应。大班通知英国海军司令调兵百余人,携带枪支大炮进驻商馆。
盼狮一来硬的,李鸿宾就害怕了(其实英国人心里也虚)。所以李鸿宾派公行通事蔡刚出面婉言开导,盼狮撤百名英兵,但大炮仍留在馆内。蔡刚如何说服的,查不到资料。不过,大班可能永远也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带自己的妻子来自己工作的地方?简直是奇了怪了!
大班不肯送回妻子,李鸿宾就以停止贸易相威胁,但狗掀帘子光凭嘴上的劲儿,并没有真正停止贸易。伍受昌再次出面,回来后告诉李大人,盼狮因素患痰疾,屡发未愈,现需番妇调护,恳求稍好一些,再谴令回澳。借口不赖,这个洋女人在广州一住五十多天。
事后,李鸿宾受到道光“任事经心”的夸奖。
天朝对洋人很无奈,可是对汉奸就不能留情了。中国公行东裕洋行司事谢治安,虽由监生加捐有一个州同职衔,但平时与盼狮关系较好,这次又出借小轿给洋人及其老婆,乃是知法犯法,判监禁,以“交结外国买卖,诓骗财物”的罪名革去职衔,流放伊犁。可是还没等到流放,就死到监狱里去了。
之七:1830年11月,几位美国女人进入商馆参观,再次引起广州骚动。
外国妇女为什么会成为天朝政府早期严防死守的禁品之一呢?原因不外如下几点:
一是外国女人的思想、言语、生活方式等有伤风化。其实,说有伤风化都有些低估洋女人的杀伤力了。即使是在中国自认为已走向现代化的当今社会里,中国街头上出现男女旁若无人搂抱接吻的镜头,对普通国人来讲,还不能完全接受。更别提那个时代,早熟的中国统治者、思想家们早已合谋把女人拴在了家里的炕头上。她们娴静守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非有大故(我猜所谓的大故,只能是杀人啦或者地震啦)不出门,出必拥蔽其面。她们要是学了洋女人那小样儿,穿着袒胸露乳的衣服,在大街上公开与男人搂抱兼啃嘴儿,天朝秩序不崩溃才怪呢。所以,小脚女人对于中国这个伦理社会来讲,乃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在鸦片成为天朝公害之前,天朝眼中的最大的公害乃是洋女人!
二是如果外国女人不能进广州,那么外国男人就不会长期赖在广州了。虽然他们常常通过贿赂手腕赖在广州不走,但是没女人陪着,他们肯定呆不长。看看,多么人性化的考虑,将心比心,中国官员也知道洋男人与洋女人两地分居受不了。于是乎,澳门人口男少女多极不成比例,与一般殖民地男多女少大异其趣。据现存的1830年澳门人口调查记录,澳门白人:男一千两百零一名,女二千一百四十九名。
奴隶:男三百五十名,女七百七十九名。有些学者认定那是由于澳门妓院的发达,他们可能忘了,澳门乃是广州洋男人们的怨妇们唯一能待的地方啊。当然,天朝没有想到,这种人为地制造怨妇的规章制度竟为某些“懒得离婚”的洋男人提供了庇护。美籍人士张馨保说:“这个关于妇女的禁令,虽然对很多洋人来说实在可怕、不便,但少数人却表示欢迎。那个婚姻不幸的画家乔治·轩拿里(eorge hinnery),当妻子从加尔各答来澳门同他团聚时,就逃到广州”。
可惜,洋男人中这样的“妻管严”不多,否则西方男人都跑到天朝来寻求“婚姻避难”了。
1831年,鉴于洋女人频频进入广州城的“粉红色”教训,鉴于乾隆时期李侍尧大人的《防范外夷规条》及嘉庆时的《民夷交易章程》渐成具文的现实,天朝上下认为,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这样活了,得彻底把洋女人堵在国门之外,于是,修改原先的五条章程,补充为《防范夷人章程八条》,经道光帝批准,正式在广州颁布执行。除了加强对广州洋人的“双规”力度之外,更把禁止番妇进入广州列为第二条,严防死守。
日子如此之孬,英国的驻华商务总监们就想来个定点爆破,在广州展开了一系列的闯关活动,他们能成功吗?
英国驻华商务总监们在广州的闯关活动
1834年,东印度公司的垄断贸易权被取消,东印度公司就地改为统治印度的行政机关,其两千个股东的利息从此靠印度的税收来支付,东印度公司派驻天朝的大班,也就作废了。
天朝的两广总督一听说东印度公司被取消,大班没了,怕广州的英商无人管理,会更加混乱。所以晓谕原大班,让他通知英国政府,火速派一个更明白事理的,前来接替大班之职,总管贸易事务。英国政府一听,是个机会,决定派遣三个商务监督驻扎中国,其中以律劳卑(William John Napier)为总监督。
律劳卑一行出发前,英国政府并不希望破坏广州的贸易制度。所以给律劳卑下达的训令比较温和:
一是采取和善态度,不要激起中国人的反感。
二是处理英人在华纠纷。
三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借助海陆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