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的发言直率而锋芒毕露:“北京市的发展是要在历史形成的基础上发展,一定要保存历史形成的美丽城市的风格。有些单位(如公安、交通、经济部门)考虑得片面”,“在保护古文物建筑工作上,首都应起示范作用,慎重是必要的”。他搬出了苏联经验,提出“在莫斯科建设中,古建筑在原则上尽量保存下来”。他还以“土地私有”讥讽破坏文物建筑的行径:“北京各机关好像有‘土地私有’的观念,在他们自己的范围内爱拆爱建,一点不考虑整体。”
随即,吴晗针锋相对:“在处理中应尊重专家的意见,但专家不能以为自己的意见必须实现。”
北京古城的重要建筑大多是明代建设的,作为明史研究权威,吴晗对北京城比他人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和更浓重的感情。他为何如此坚定地要拆掉呢?或许作为副市长,更多的是考虑解决眼前现实的压力?
拉锯似的舌战,居然让牌楼的拆除拖延了三年。20世纪50年代初期,还是思想活跃,言论环境比较宽松的时期,人们尽可直抒胸臆,更何况交锋的是城市古建筑保护问题。没有谁会担心扣帽子、打棍子。
尽管是极小范围,极少数人的争论,但却关系到一大批国宝级建筑文物的生死,影响着日后北京市城市建设改造的走向。
2.“四门三桥五牌楼”是一个不能拆分的整体
来到前门的人们,首先看到的是正阳门城楼和箭楼两座巨大威严的身影。不管是男女老少,也不管是高官巨贾,在它们面前都会变得渺小,都会情不自禁地投来敬慕的目光。它们能够穿越过时间的封锁,能够一次次从粉身碎骨的灾难中重新昂然而立。
然而,它们却是孤独的。
如今,在泱泱古都,像它们这样卓然矗立的世界级遗存已经太少了。它们面临着日盛一日贴着洋标签的现代建筑群的合围,那是一波又一波潮汐,蚕食着老胡同、四合院,蚕食着城门、城墙、庙宇和牌楼。人们已无法辨认这座古城的真实面貌,对于今人来说,北京古城是一个遥远的梦幻般的存在。
正阳门城楼与箭楼,就像牛郎织女一样只能隔街相望。那是由无数汽车组成的星宿之河,喧嚣和杂乱让它们不得安宁,它们的相会也变得遥遥无期。
这段有点哀伤的叙述,只是怀念600年前,正阳门建设之初温情的镜像——“四门三桥五牌楼”,那是一个天造地设般的组合,一个凸显中华民族智慧与超级建筑技艺的瑰宝。
正阳门城楼与箭楼原本是被东西两道弧形的月墙连在一起的,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瓮城。城楼与箭楼正中位置各开一座门(其他八座内城城楼和箭楼都是没有门的),东西月墙也各有一道门,这就是所谓的“四门”;紧挨箭楼下南边,原来是护城河涓涓流过,上面有正阳桥跨河而建,因是三座桥,故称“三桥”;桥南立有五间六柱五楼式正阳门牌楼,人们俗称“五牌楼”。于是就有“四门三桥五牌楼”一说,流传至今。
现在有必要仔细端详一下它的原貌,因为当下几乎没有人有幸一睹它们的真容,那实在是北京人的一大遗憾。
——正阳门是明清北京城内城的正南门,始建于明永乐年间(1403-1424),位于北京城南北中轴线上。原名丽正门,正统元年(1436)改称正阳门。是内城九门最早建成的门,也是形制最大、最为壮丽的城门。它是一座完整的古代防御性建筑体系。现存的城楼和箭楼是1900年焚毁后重建的,也是目前北京城内唯一保存较完整的城门。
——正阳门城楼建在砖砌的城台上,占地3047平方米,城台高13.2米,南北上沿各有1.2米高的宇墙。城台正中辟有券门(圆拱形),门内设千斤闸。城楼高两层,为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重檐歇山式三滴水结构(即三层檐屋顶形式建筑)。城楼的楼上、楼下均四面有门。面宽七间(41米),进深三间(21米)。上下均有回廊。楼身宽36.7米,深16.5米,高27.3米。整座城楼的整体高度为42米,是北京所有城门中最高大的一座。
据清吴长元所着《宸垣识略》记:“正阳外门设而不开,唯大驾由之,月墙东西设二洞子门,为官民出入。”也就是说正阳门城楼的大门平时是不开的,为皇帝出行专用。
——正阳门城楼南设有箭楼,占地2147平方米,砖砌壁垒式建筑。顶部为灰筒瓦绿琉璃剪边、重檐歇山顶。箭楼上下共有四层,南边为楼,北边为抱厦(正屋后面的房屋);南侧面宽七间,宽62米,进深12米;楼高26米,连城台通高38米,也是北京所有箭楼中最高大的一座。箭楼设四层箭孔,每层13个(内城其余八门箭楼为每层12个箭孔),东西各设4层箭孔,每层4孔。
城台的正中也辟有券门,门内设千斤闸。闸门为铁皮包实木,布满加固铁钉,闸门宽6米,高6.5米,厚度9厘米,重约1990公斤。
开闸时,闸门升至门洞以上城台内闸槽中;关闸时,闸门从闸槽中平稳落下,形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箭楼千斤闸,是北京乃至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中最大的千斤闸。但由于部分辅助结构件缺失,对千斤闸升降原理、机关的研究,尚待完成。
正阳门箭楼形式比较独特,一直被看成是老北京的象征。
——箭楼与城门楼之间为瓮城,宽08米,深85米,东西设有两座闸楼,于闸楼下开券门,门内也有千斤闸。
平时箭楼及东闸楼下的城门关闭,出入百姓绕行西闸楼下券门。
北京内城的瓮城内都各有一座庙,而唯独正阳门有两座庙,东为关帝庙,西为观音庙。正阳门关帝庙内塑像为明朝原物,清朝皇帝由天坛郊祭回宫时必在庙内拈香。庙内有“三宝”,一为大刀,一为关帝画像,一为白玉石马。
——箭楼之南护城河上原有三座石拱桥(其他城门则仅有一座吊桥),名为“正阳桥”,建于明正统四年(1439),曾是北京中轴线上最大的一座古桥。1919年因迎接“铛铛车”驶入,面积达1735平方米的正阳桥被拆除。为了保存历史的记忆,当时在青石路面上铺出了一层汉白玉的桥面轮廓线。
1992年3月修前门地下通道时,发现位于正阳桥东侧燕尾石堤上有一个镇水石兽。石兽卧于石基上,头探向河中,身披鳞甲,四肢粗壮,造型生动,雕工精细。神兽体量巨大,为京城所罕见,其身长2.85米,身宽1.6米。传说这尊神兽是龙生九子中的第四子,能吸水镇洪、驱逐水怪,确保两岸百姓和桥梁平安。文物专家侯仁之、郑孝燮闻讯亲自前来考察,确认为明代建桥时原物。经有关部门研究决定石兽原地保护,待将来古桥复建时人们仍有机会一睹它的真容,随后调整了通道方案。
——位于正阳桥南的五牌楼,是正阳桥牌楼的俗称,也是北京最着名的道路牌坊之一。明正统四年(1439)建成时为木结构,“五间、六柱、五楼”柱出头式;6根立柱均为通天柱(亦为冲天柱),每根立柱各有一对戗柱,每间上有两道额仿,仿间有镂空花板,仿上各以斗拱承楼顶;五楼均为四坡顶,正间额仿间镶“正阳桥”匾额,夹杆石上有石雕小兽。
为什么建的是“五牌楼”而不是“四牌楼”或“六牌楼”呢?当然,古人初建时首先会根据大街宽度,对通行便利和视觉审美进行考量,不过也应有对吉利的诉求。“五”在古人心目中是最好的数字,它囊括了金、木、水、火、土,也一下把东、西、南、北、中揽入怀中。
五牌楼在明万历,清乾隆、道光、同治年间先后多次遭遇大火。
1900年义和团火烧专卖洋药的“老德记”殃及五牌楼,该算是最大的一次了。五牌楼或翻修或重建,早已不是原装的了。民国二十四年(1935)袁良当市长时,曾哄传东四、西四牌楼和这座五牌楼木柱朽腐,遂将东四,西四牌楼拆除,按原形改建为钢筋混凝土结构,唯正阳门五牌楼未拆,五牌楼基本构造没有变,只因为混凝土加大了承载负荷而取消了戗柱,满汉合璧的正阳桥福额也去掉了满文。
正阳门建成于相对落后的冷兵器时代,作为那个时代的城市军事防御系统堪称完美。但是与其他八座内城城门相比,正阳门在封建帝制时代还兼有内向“仰拱宸居”,外向“隆示万邦”的国门和礼仪之门之功能。
民国时期,正阳门为现代社会发展所用,成为举办国货展览、观光与放映电影的场所,从封建帝都威严的国门转变为宣扬民菁国粹的公益场所。
新中国成立后,正阳门的功能由“实用型”转化为“文化型”。
1954年的前门大街及五牌楼1990年和1991年正阳门箭楼、城楼分别对公众开放,成为一座展示老北京历史文化的博物馆。正阳门抱着残缺之躯,仍然不遗余力地造福炎黄子孙,真是鞠躬尽瘁了。
3.朱启钤拆下正阳门第一砖
那么,在中国历史上究竟是谁首先开启了拆改正阳门的先例,致使这座中国最完美的城防系统,最终落得个只剩两座孤零零的城楼呢?
民国初年,为了改善城市交通状况,当时的内务总长、交通总长兼北京市政督办朱启钤,提出修改京师前三门城垣方案,得到批准后,于1915年6月开工。
当时朱启钤提出一揽子计划,包括:改建正阳门,打通东西长安街,开放南北长街、南北池子,修筑环城铁路。
不可否认,正阳门一带是京城最为拥堵的地段之一。现代交通工具在清末民初一窝蜂地拥进北京,又一窝蜂地拥向前门。京奉(沈)、京汉铁路的起止点都设在这里,汽车、有轨电车、出租车,还有马车、人力车都要在这里汇集。拥堵已成为常态。
改建正阳门有两项任务:其一,拆掉城楼和箭楼之间的瓮城城墙;其二,改建箭楼。
时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袁世凯为了表示对朱启钤的支持,还特制一把铜质镀银镐,上刻“内务部朱总长启钤奉大总统命令修改正阳门,朱总长爰于一千九百十五年六月十六日用此器拆去旧城第一砖,俾交通永便”。朱于开工典礼日即用此镐拆去旧北洋政府官员、爱国人士朱启钤。
城第一块砖。
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亲自赐镐,由交通总长拆第一砖,足见此事之重。应该说那时的政府还是深存对正阳门的敬畏之心,肯定是斟酌再三而为的。后来朱一直珍藏着这把银镐,朱去世后由他的儿子朱海北先生,将此把纪念镐赠给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至今一直珍藏在那里。
拆掉瓮城城墙后,瓮城变成一个大广场,人们可以自由穿梭。朱启钤又在正阳门城楼东西两侧的城墙上分别开了一个门洞,人们可以由此进出内外城。
也就是在这一年,为了修环城铁路,朱启钤又一口气拆除了朝阳门、东直门、安定门、德胜门4个城门的瓮城。这位交通总长的胆大可谓是前无古人。事有凑巧,整整50年后的1965年,为修建环城地铁,内城城墙也陆续被拆除。
朱启钤(1872-1964)算是博学多识之人,青年时期便热衷于洋务,北洋政府时期深得袁世凯宠信,达到他政治生涯的高峰,身兼众多要职,还曾出任代理国务总理。不可否认,民国初年他对北京市政和交通建设都有重要贡献。但是拆改正阳门却是极大的败笔,不仅破坏了正阳门的完整性,而且开启了一个恶劣先例:解决交通问题的要诀就是“拆”,这样既简单又立竿见影。此后“拆”风延续了几十年,几乎成为人们建设与发展的一种思维定式。
随着袁世凯的暴亡,朱启钤也在政坛陨落。1921年后他无官一身轻,曾遍游欧洲,巴黎、伦敦等众多古城的成功保护不会不触动他的神经,不过此时他的醒悟已经晚矣,消失的瓮城难以重生。那柄躺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银镐,至今已近百年,上面镌刻的文字不再是骄傲,而是讲述着一个时代曾有的愚昧。
箭楼在这次改建工程中改变较大:箭楼南侧增建了悬空眺台、汉白玉抱柱、栏杆。并在一、二层箭窗上方,加饰了水泥制成的西洋式的白色弧形华盖。原箭楼没有匾,改建时,在箭楼门洞上增添了汉文书写的“正阳门”横匾。箭楼下的城墙部分,东西两侧都加宽,并加建栏杆,增建了东、西“之”字形的登城马道。箭楼北面也拓宽了,形成了用混凝土仿汉白玉栏杆围起的宽阔平台。另外,这次改建,还在抱厦两侧各增加了4个箭窗,这样,就使箭窗的数量从原来的86孔变成了94孔。由于当时聘请了德国建筑师罗斯凯格尔担任设计师,因此,使这座古老的中式建筑融入了西洋的建筑风格——喜耶悲耶?
有人说,变得更漂亮了,中国古建筑应适时而变,才能有新的生命力;有人说,这是窝头上抹奶酪,风马牛不相及,是对中国古建筑的亵渎!
不管怎么说,正阳门变了,不再是原装、原样、原味了。
朱启钤的拆之风也刮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同样是迫于交通压力,先后拆掉正阳桥,填平护城河;“文革”中“扫除四旧”(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又把正阳门城楼下的关帝庙和观音寺一并拆除。
正阳门城楼和箭楼也是先后两次面临拆除之祸。
1958年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北戴河会议作出决定,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扩建天安门广场,并建设一系列具有时代纪念碑式的大型建筑。
一千多名规划、建筑精英从全国各地应召而来,他们以毛泽东建成“百万人广场”的指示为指南,大胆畅想,如何使天安门广场既要满足政治活动的需要,又要显示出社会主义大国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