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佛教禅学传入中土以后,以其自身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在诸多层面与固有中国传统文化发生着关系。佛教禅学的每一步发展都深深烙上中国化的印记。尽管在中国化的进程中,被称为中国传统文化主干之一的儒家文化扮演了重要角色,但如就其深度和广度而言,儒家的作用是无法与另一被称为中国传统文化主干之一的道家文化相比肩。特别是道家的老庄思想在作为中国传统文化基础和核心的思想方面与佛教禅学产生了内在的关联性。我们知道,文化的范围极其广泛,但它的基础和核心是思想,而思想则包括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禅与老庄,或说佛教与老庄,之所以能“联姻”,恰恰就表现在他们有着相似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
任何一种思想文化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方式的形成都取决于构成这一思想文化的最高范畴的性质。因此,在探讨佛教与老庄的关系问题时,首先应对他们思想的最高范畴,或说他们的本体论给予关注。
在学术层面中国人对佛教禅学的最初了解是通过老庄哲学中的概念来实现的。这种以老庄的思想引为“连类”来解释佛教有关思想的即被称为“格义佛教”。而佛教禅学,尤其作为宗派形式的禅宗,在其后的长期发展中,无不散发着老庄的气息。在此,我们无意讨论是前期佛教禅学还是后期佛教禅宗,哪一个更抓住了老庄思想的实质,而是根据自己的研究来力图揭示出老庄思想的本义,尤其是他们的最高范畴的性质。我始终是这样认为,对两种不同文化思想的比较,首先要对“连类”的一方的思想进行分析,以期呈现它的本来面目。
一
作为道家思想的两大代表人物老子和庄子其人,《老子》、《庄子》其书,不确定的东西实在太多。不过确认道家思想体系由老庄确立,“道”是他们思想体系的最高范畴,在学术界当已成为共识。但对于“道”的性质的归纳和抽象那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或曰道为规律,或曰道为万物之根,或曰道为实体,或曰道为境界等等。应该说,每种说法都有其道理,也都在一定的意义上揭示了老子“道”的真义。然而,我在这里要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上述对老庄“道”之诸性的概括中能否再抽象出更为一般的特性?
在我看来,老庄他们已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老子》、《庄子》反复强调的就是一个道理,那就是道的存在是一个不能断分、宰割、对立、相待的无限的、圆满的存在。简言之,“道”是超越了一切区分、差别、对立的存在。所以,一切常识、经验、有限的见解,都在老庄这一“道”性下给予超越。
在老庄看来,“道”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存在,是宇宙万物的本体。他们通过“始、母、宗、先、根、奥”等词来表示道的这一属性。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一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四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六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老子》二十五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道者,万物之奥。”(《老子》六十二章)
庄子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入出而无见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庄子·庚桑楚》)
那么,这样一种的存在之道,它是什么呢?或说,什么是道?道是什么?在我们经验和理性范围内,给我们一个具象的对象和明析的规定。这是人们在认识问题时习惯的和通常的设问和解释方式。但老庄明确地问答,问题不能这样提,不能这样问。为什么呢?因为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一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十四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老子》三十五章)庄子说:“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庄子·知北游》)“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同上)“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同上)
由上可知,老庄是分别用“冲”(空虚)、“湛”(没、无)、“寂”(无声)、“寥”(空虚、无形)、“窈”(深远)、“夷”(灭、无象)、“希”(无声)、“微”(无形)、“绳绳”(渺茫、不清楚)、“惚恍”(不清楚)、“冥冥”(暗昧、不清楚)等来形容“道”的无象无声无形。这一“无物”、“非物”、“不形”、“无有”的空虚之道,老庄称其为“无”。而这一“无”的最本质特性就在于它的无限性、无规定性。而能充当宇宙万物之根的存在只有这种无限性、无规定性的“道”和“无”。庄子所言的“物物者非物”,“形形之不形乎!”“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正是要向人们凸显“道”的这一性质。总之,“无限性”、“无规定性”包含着无限可能性,即包含一切存在者。
老庄“道”的这一“无”的存在方式及其性质也是要表明“道”是一个不可断分、对待的整体性和圆满性存在。老子是用“一”的概念去强化这一“道”的本体性的。老子说:“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老子》二十二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天下贞。”(《老子》三十九章)庄子更是直谓“道通为一”、“复通为一。”(《庄子·齐物论》)“故万物一也。……圣人贵一。”(《庄子·知北游》)如果将老庄此论只是认为具有宇宙生成论的意义那是非常不够的,甚至说是错误的。“抱一”、“得一”、“为一”、“贵一”是老庄观天下一切的法式和原则。其终的就是要打碎、冲破一切相对的差别性的认知方式。
而这一不能闻听见言的无形无象无声之“道”在哪里呢?能具体给出一个方向或说一个地方,以便人们好与道相处。这同样是人们习惯的认知方式,但老庄却要让人们跳出这一思维方式,直谓“大道汜兮”(老子语),“无所不在”(庄子语),“无乎逃物”(庄子语)。人们习惯的思维方式与老庄道家的思维方式的差异性,在庄子与东郭子的一段对话中表露无遗。“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壁。’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无逃乎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庄子·知北游》)可见,庄子用了“周遍咸”三个语词来强调“至道”的无限、普遍、全体之性以及道即万物,道泛存万物的本质。任何将“至道”作有限化、具象化、对象化的指实性理解和认定,那都是“固不及质”之问。
老庄之道是“无”,而这一“无”包含正反、肯定否定两层的意蕴:从正面、肯定层面来说,它肯定道是存在的,不是不存在,只不过是无形无象无声的存在;从反面、否定层面来说,它要申明的是道不是有限、有形、对象性的存在。道不是某个、一些、具体、具象的存在。道“是”无状之状,无象之象,而“不是”有状之状,有象之象。道“是”无限性、无规定性的存在,而“不是”有限性、有规定性的存在。如果再要对道作超越性理解,就要从“无分”(没有区分)、“无二”(没有对立)上来把握。当然道家之道的无分无二之性一方面是就其万物之本来状态而言的,保持其本来状态即谓无分无二,这里显然不是要抹煞万物的各自的差异性和个性。另一方面是就人的主观境界而言的。目的是要人们摒弃各自的主观成见,或人为设定原则、标准来强加万物之上。而要对道家这一重要思想做更好、更准确地理解,我们必须要对他们的另一重要思想进行探讨,这就是道家的“自然”思想。
老子之“道”的超越性又通过“自然”的概念得到深化。通观《老子》,曾有五处明确言及“自然”,它们是“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老子》十七章)“希言自然”,(《老子》二十三章)“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五十一章)“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六十四章)老子所谓“自然”的义旨是指“一切存在的本然状态”。通俗地说,就是“本来的样子”、“本来如此”。老子的“自然”思想始终凸显宇宙万物的两大本性,一为“本然”,二为“自然以成”(不借他力),也即老子“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老子》二章)之谓也。它是在强调对于一切原始存在的状态,万物的本性真情不应加以人为的宰割和破坏。
如果说,老子的自然之论还嫌过于抽象的话,那么,庄子论自然则显得清楚明了。在此引述几段庄子之论。
“何谓天?何谓人?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秋水》)
“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庄子·至乐》)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已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庄子·至乐》)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庄子·应帝王》)
可见,老庄自然之义在认识论方面,其意义是要人们破除主观宰割、裁成、增减、损益等等行为方式,即破除一切人为造作。老庄自然之义在生命方面,其意义是要伸展和高扬人的个性,从而向往着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那么,如何实现和达到这一目标和境界呢?或说,达到这一境界的方法和道路是什么呢?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老庄遂提出了他们的“无为”主张。
实际上老子和庄子的“无为”思想仍然是欲解决“至道”、“大道”的无分不二的自然圆融之境的问题。那如何能呈现这一境界和状态呢?于是老庄对人的主体,即心的状态提出了符合道性的要求,并以此心来观万物,万物之虚幻和不真之性无不显露,同时,万物之本然和真然之性无不自然明了起来,如此便实现了与最高本体之性合一的目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