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莫泊桑有一个座右铭:“一个献身科学的人就没有权利再像普通人那样生活。”这也是我的座右铭,一个人要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必然要失掉不少常人能够享受的乐趣,但也会得到常人所享受不到的乐趣。
——王选
1.拼命三郎
王选执教不久,又一个好消息让他无比振奋:校方抽调他去研制开发一台名为“红旗机”的计算机。
在此之前,中国科学院计算技术研究所设计了一台每秒6万次的大型电子计算机;清华大学设计了一台每秒1万次的中型电子计算机。面对如火如荼的计算机开发的局面,北京大学也不甘示弱,决定研制一台每秒达1万次定点运算的中型计算机。一旦成功,它的运算速度将名列世界前20位。
北京大学研制“红旗机”的决定一公布,立刻引起了全国许多高校的重视,纷纷派人参加会战。一时间,来自全国高校的七八十位杰出的人才聚集在北大。为此,北大成立了“红旗营”,营长是张世龙老师。王选在“北大一号”中的出色表现,给张世龙留下了深刻印象。王选是他最喜爱的学生之一,他的勤奋好学、头脑聪明、开阔的胸襟,在张老师看来已完全具备了一个科学家的良好素质。因而,他让王选出任“营参谋”。
王选来“红旗营”报到的那天,意外地见到了陈堃銶,她也被抽调到“红旗营”参加软件部分的设计,兼任营部秘书。还在王选上程序课时,同是选择了计算数学专业的陈堃銶已大学毕业,留在数学系任助教。因为她的年龄与学生们相仿,大家都亲切喊她“小先生”或“小不点儿”。陈堃銶从不介意,她善良、开朗、谦和的性格很受学生们的爱戴。能与这位可敬的“小先生”在同一个阵营中并肩工作,王选当然满心欢喜。其实,那次三好学生积极分子座谈会上的初次见面,她就给王选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
1958年底,组建不到半年的“红旗营”解散了。计算机的研制开发,是项艰苦的、耐得住寂寞且集高新技术于一身的工程,它绝不像大炼钢铁或修建河堤那样可以一哄而上,你一铁锹、我一箩筐就能完成。这次北大吹响的“红旗营”集结号,却使来自全国各地的教师把在“红旗营”中学到的计算机知识带回了各自学校,有的还开办了计算机课程,起到了计算机知识的传播与普及作用。从这个角度上看,它的意义非常深远。
“红旗营”虽然没有完成使命,“红旗机”的研制工作仍在张世龙的带领下一如既往地进行。张世龙提出大的框架方案,王选除了肩负逻辑设计任务,还承担部分电路设计及工程设计的工作。王选别出心裁地把原来一位位串联进位的方法,改成四位一组的成组进位方法,大大提高了运算速度。1959年夏天,王选圆满完成了“红旗机”的逻辑设计。张世龙对王选非常赞赏。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红旗机”研制的重担落在了王选的身上。
这天,天气异常闷热。“红旗机”进入调试阶段,王选与几位同事正紧张有序地在庞大的有十几个机箱组成的“红旗机”前忙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每天都不离机房的老师张世龙,关键时刻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一个不幸的消息传来,张世龙老师被戴上了“以党内专家自居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被勒令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这消息像晴天霹雳,使王选等人难以接受。张世龙一心都扑在工作中,是北京大学计算技术专业的创始人,成绩有目共睹。
王选永远也忘不了张世龙老师临行的那天,他表情严肃、神情凝重,睿智的目光被一团雾气笼罩着,嘴张了好半天才说:“小王,我把‘红旗机’的任务托付给你了,一定要把它做好!”王选一时说不出话来,使劲握住张老师的手,他感到有一股力量从张老师的手中传导过来。
张世龙“敢为人先”的勇气,影响着年轻的王选,也影响了王选后来的科研生涯。
其后的两年时间,王选像个拼命三郎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最紧张的时候,他连续40个小时没有合过眼。有时错过了吃饭时间,和同事一起到饭馆吃饭,点的饭菜还没上来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熬完通宵回到宿舍,还没解开衣服扣子坐着就会睡着,连梦里也是无尽无休的工作。同事们若有事找王选都有这样一个经验,光叫他可不行,一定要在一旁看着他穿好了全部衣服,才能离开。否则,他很有可能又会倒下去睡着了。一到工作现场,王选却像换了一个人,才思敏捷、精力充沛得让人刮目。到内蒙古大学出差,他一上车便趴在车厢里的小桌子上睡着了。这是他一年来睡得最美最好的一觉。
1961年,经过三年跌打滚爬的工作,“红旗机”通过调试,运行成功。特别是王选的逻辑设计只出了两个小错,使王选感到欣慰的同时也多了许多自信。他得出经验,只要逻辑思维严密,严格审核,不出错误完全是可以做到的。
这次工作的圆满完成,得到了校内外的交口称赞。遗憾的是,耗费了王选等人很多心血的“红旗机”没有投入生产和使用。原因还是机体内使用的国产磁心存储器等关键部件不过关,影响了计算机的性能。
王选却从中得到了第一手的宝贵经验:“一定要在年轻的时候养成自己动手的习惯。在计算机领域内,只出点子、从来不动手实践的人不容易出大的成果。一个新思想和新方案的提出者往往也是第一个实现者,这似乎是一条规律。”“有些高科技研究项目不可能马上产生效益,也不应该以是否有效益作为衡量成果的唯一标志,但应该讲究成果的独创性和新颖性,讲究成果是否被别人引用或是否有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做了有价值的工作。”这些宝贵的心得,指引了王选以后的科技人生。
2.命悬一线
王选离开“红旗机”课题组半年后,常常感到身体不适,低烧不退、胸闷憋气和呼吸困难。王选开始并没在意,全部精力都放在计算机原理课程、阅读文献以及自学英语上。
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性格,在这时又展现了出来。多年的学生生涯,深受同学们欢迎的教师们的影子一一在王选脑海中浮现,分析他们的课程为什么受同学们欢迎,他们的身上存在什么共性和特性。他也想做这样的教师,让同学们不但爱听他的课,而且因为他的教学激发他们对所学知识的热情。
研制“红旗机”的经历,让他对国外计算机发展的历史、现状及最新动态尤为关注,他常常为他们的体系结构设计的巧妙赞叹不已。他问自己,为什么只能欣赏别人的成果,而不能有自己的创新思想呢?通过对做出这些创造性成果的科学家进行研究,王选发现了一个规律:他们大多具有两个以上领域的知识和实践,再面临大的挑战时他们往往会萌发新的构思。
使王选激动不已的,是他看到一篇关于Atlas计算机的简短报道。Atlas是英国曼彻斯特大学20世纪50年代末研制的一台大型计算机,每秒运算高达几十万次,支持多道程序。主设计师是汤姆·基尔本,他不但精通程序,还有出色的无线电才能。由于英国当时用不起超大容量的磁心存储器,基尔本只用了16K×48位的磁心存储器,再加上第二级90多K字的磁鼓存储器,首创了虚拟存储器。同时,又以极大的魄力用晶体管分立元件来实现了这一创新的方案。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从中王选看到20世纪50—60年代的计算机硬件方面的很多高招都来自程序和应用(后来叫软件)的需要,硬件和软件的结合给计算机体系结构带来一系列突破。可见,程序和应用对硬件设计是非常重要的。只掌握硬件设计,不懂得程序和应用,照样产生不出创新的想法。
王选让自己的思维继续延伸下去,终于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对他以后的科技人生有重大影响的决定:从硬件转向软件,从事软、硬件相结合的研究。王选跨越这一步时,当时在中国是第一个,在美国也不多。一旦有了软、硬件两个领域的基础以后,他就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所以,王选非常认同控制论的发明者维诺的一句话:“在已经建立起来的学科之间的无人空白区上去耕耘,最能取得丰盛的成果。”在这个空白区耕耘的人,首先应该是这个领域的专家,要熟悉本身这个领域的业务,同时要对相近的领域有丰富的知识,这样就可能提出很多创新的想法。
王选打通了思想上的许多结点。在他想好好地大干一场的时候,有一天他却昏倒在图书馆里。赶到医院作检查时,发现肺部有浓重的阴影,血压很高,白细胞下降到3000以下。医生怀疑是红斑狼疮,告诉王选不能接触阳光,即使阴天出门也要戴帽子。按照医嘱治疗了一段时间,吃了许多药,王选的身体一点不见好转。又转了几家医院,最后有一家医院又推断是结节性动脉周围炎。王选翻阅了一些医学书籍,了解到这两种病在当时都是很难医治的。
王选心里明白,这些都是自己几年来长时间不间断地拼命工作造成的,是积劳成疾。当时,正值国家最困难的时期,内忧外患再加上自然灾害频发,全国人民都被贫困与饥饿困扰着。王选也不例外,长期高强度的工作,又得不到营养上的补给,使身体透支到了极限。
来北京已经六七年的王选,之前一直没有搞清“两”的概念,在拼命工作却填不饱肚子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十分清楚了。
有时候,他为了节省口粮,晚饭常常是几碗稀粥外加一小碟黄酱,别说油水,就是蔬菜都很少吃到。为了减少饥饿感,他喝粥的速度很快,最高纪录5分钟喝下3大碗滚烫的稀粥,令许多同事瞠目结舌,王选则抹抹嘴,不以为然地一笑而过。在那个年代,他知道每个人的日子都不比谁好过。
1960年11月的一天,王选刚刚领来的20多斤粮票被偷了。他只好提前向食堂预支,为了偿还粮票,他把本来就不够吃的口粮减到每天8两。有一次,他和同事去吃饭,正赶上卖田鸡炒面,每人立即要了半斤。面刚上桌,他头也不抬,如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他觉得那简直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过度的疲劳和饥饿使王选全身浮肿,数月不退。他常常感到头昏眼花,双腿无力,心跳过速。王选想,凭借年纪轻和良好的身体素质,这种不适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王选在这种长期食不果腹的状态下,忘我地工作、学习和思索。他哪里知道,病魔却在这时悄悄地向他走来。
一年之中,王选去了许多家医院,吃了无数的药,病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生活已落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以至每顿的饭食都要同学从食堂给他打回来。低烧、头晕、血压高;稍一活动就气喘吁吁,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使他无法呼吸。无奈,他请了长期病假,决定回到上海养病。
临上火车前,王选对为他送行的同学毛德行说:“毛大,永别了!”
毛德行听王选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再看王选一脸认真的样子,意识到他病情的严重。他安慰王选说:“别开玩笑了,你会回来的!”虽然嘴里这么说,毛德行的心里却很难受。许多同学跟毛德行的心情是一样的,在他们看来,王选这么年轻,又这样有才华,还没来得及全部施展出来就得了这种不治之症,而且已经到了生命的边缘,都深深地为他感到痛惜。火车缓缓开动,同学们的身影脱离了王选的视线。他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自己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北京是他的第二故乡,许多梦想的种子还播撒在这里,不知道今生今世还有没有看到它们枝繁叶茂及梦想成真的机会。
3.重回故园
回到上海石库门的家里,望着业已苍老的父母,王选哽咽了。自己走的时候,青春飞扬,胸怀报国之志;7年后回来,却是拖着这样一副让人不忍目睹的病体,这又是哪个疼爱儿女的父母愿意看到的!
读懂了王选心情的母亲安慰他说:“儿子,你的病就是累的,再加上营养不良,破坏了你的免疫力。只要你好好休养,妈妈在饮食上再好好给你调理,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
父亲因为被打成了“右派”,情绪低落、郁郁寡欢,而在王选面前总会压抑着自己的苦闷,不止一次对他说:“你是好样的,学习和工作中那么多难关都闯过去了。你也一定能闯过这道‘鬼门关’!”
哥哥姐姐们都来信鼓励王选,要他静养身心,战胜病魔。浓浓的亲情像一张柔软而温暖的毯子,把王选被病痛折磨得几近枯索的身心包裹得暖融融的,思想上也有了近几年少有的归属感,摇摇欲坠的精神得到了深厚的亲情依托。
接下来的日子,王选由家人陪着在上海大大小小的医院奔走。医生无一例外地对王选的病情摇头。家人并没有气馁,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去作最大努力。王选的二哥打听到一位民间的老中医,带王选去看病。王选吃了一段时间他开的药,加上母亲在饮食上的细心料理,他的病情竟奇迹般地有了好转。
王选自记事起,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所事事地打发日子。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惦着自己痴迷的专业。当他把书捧在手里时,时时不离他身边的母亲就一把抢过去,说:“你把身体养好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书!”
望着疼爱自己的母亲,王选不想让她伤心。他想起了从小就喜爱的京剧艺术,他可以到那些优美的旋律及唱腔中寻找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