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出身“稻香世家”
冯其庸1924年2月3日(按旧历算是民国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癸亥年,属猪)出生于无锡前洲镇冯巷一个农民家庭,由于往上几代都是务农的,所以冯其庸说自己出身于“稻香世家”。据说他曾祖父的时候还薄有家产,可是后来每况愈下,到他父亲时就已经相当贫困了,零星的几块田地很难养活一家人,生活拮据之至,家人长年过着半饥饿的日子。冯其庸的母亲他最为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母亲的啜泣声。小时候,他与母亲一起睡,一般的小孩都是睡得很死的,他也一样,可是有时候半夜里他竟会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初时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哭,后来慢慢知道了,母亲啼哭,总是因为第二天要断粮了,揭不开锅了,眼看着一家人都要饿肚子了,或者因为明天又有要债的来了,她无法躲避,也无法对付,所以只能独自啜泣了。冯其庸当时虽然幼小,但是母子连心,只要听见母亲的啜泣声,心里就像针刺一样难受。而这样的啜泣声,他听了好多年,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心理反应,只要听见类似的声音,就会心跳,就会哽咽。
每到秋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日子就格外难熬,母亲竭力张罗,让家人好歹也要填饱肚子。有时是用麸皮、青菜煮一锅粥;有时是把八九成熟的稻穗割下来,脱粒后放在灶上焙干,再脱壳煮成稀饭;更多的时候是用南瓜,再加上几把米一起煮,这样的饭,当时已经是最好的了。冯其庸后来回忆往事,对南瓜特别有感情,说这是救命的瓜,靠了它,才勉强度过了那段饥饿的岁月。他还记得,家里人口多,自家的南瓜不够吃,虽万劫而不灭求学求真之心冯其庸传第一章“人才其实都是自我造就的”多亏了好邻居邓季方每每抱了他家的南瓜送来,才接济得上。后来冯其庸把自己的书斋起名为“瓜饭楼”,并且请国画大师刘海粟榜书三个大字悬于客厅,就是缘于这段以瓜代饭的苦难生活。晚年画画,他常作“南瓜图”,有一幅题诗云:“老去种瓜只是痴,枝枝叶叶尽相思。瓜红叶老人何在,六十年前乞食时。”回顾往昔,字里行间流露出无限酸辛,也含有不能忘本之意。
对于农民来说,春天更是一个难关,那真是“年年春荒人人愁”,因为春天的缺粮比秋天还难过。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毕竟还找得到替代物糊口,况且地里的稻子也快熟了,总是有指望了。而春天几乎什么像样的吃的也找不到,离农作物成熟还早得很。冯其庸记得每到春荒时,就去挖野菜,最常吃的是“金花菜”和“荷花浪”,顿顿饭都少不了这两样,在这两样野菜里稍稍加一点米煮成糊糊粥。可就是这样的饭也常常不够全家人吃,祖母、母亲、大嫂和姐姐总是让家里的男人和孩子先吃,说自己还不饿,冯其庸当时小,不懂,后来才发现她们什么都没吃,难过得不得了。
日子过得如此困顿,其求学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冯其庸虚龄九岁才开始上学。那时每年的学费是两块银元,每到交学费的时候,总是他母亲最为难的时候。他那时还不能尽知母亲的苦,所以学校催交学费,他也回家催。母亲总是好言安慰他,说过不了几天就能交了。可是母亲到哪里去找这两块银元呢?要么就是在家里搜罗一点稍微像样的东西到当铺换几个钱,要么就是向亲戚邻居借贷。但有时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当的东西了,而亲戚邻居家也差不多借遍了,前债未还,不可能再借新债了。这时候,母亲真是一筹莫展。有一次,冯其庸看到母亲因为拿不出学费而哭了,他幼小的心灵突然也悲痛起来,放声大哭,母子俩竟哭在一起。他对母亲说,我就不上学吧,在家里多干点活,还可以稍微减轻家里的负担。但他母亲坚决不答应,说过几天就能想出办法了。后来还是母亲回娘家向外祖母弄到的钱,交了这次学费。
就这样,冯其庸非常艰难地读到了小学五年级。这一年是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8月份,日本鬼子攻占了上海,不久,就侵占了无锡一带。许多人逃难,学校也关闭了。那一天的情景冯其庸至今记忆犹新:因为患病歇了好几天,等病刚有些好转,就迫不及待地背起书包去上学。半路上看到日本鬼子的飞机在天上盘旋,洒下来许多传单。传单上写着“暴蒋握政权,行将没落”。到了学校,却见大门紧闭。原来日本鬼子打进来,老师们都跑了。书包里有一部《三国演义》,本来要还给图书馆,没有地方可还,只好又带回家了。
酷爱学习,却求学无门!冯其庸过早地尝到了失学的痛苦。从此八年内,整个世界动荡不宁,老百姓心惊胆战地过着日子。冯其庸家里穷,无力逃难,只能在家坐以待毙。他记得日本鬼子第一次到村里扫荡时,他与母亲正在厨房里,透过厨房的漏窗,可以看到门外的情景。那天,全村死一般寂静,气氛紧张。他向外张望,刚好看到一个日本鬼子肩上闪闪的刺刀,大吃一惊,告诉母亲鬼子进村了。母亲急了,抓起两块面饼和一双鞋塞给他,叫他赶快逃走。他担心母亲和祖母,母亲说别的你不用管,快走,晚了就走不掉了,说着一把把他推出后门。他慌不择路,从后门外的一条小路跑到荒地里,躲进一个茂密幽深的甘棵丛里。直到傍晚,忽然听见有人叫喊:鬼子走了!这才回到家里。见家人都无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庆幸这一次总算没有大难临头。
此后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鬼子就会来到乡间扫荡、清乡、抢掠、杀人。冯其庸的姐姐素琴一直患严重的肺病,卧床不起,那一年,鬼子清乡,突然闯进村子,她受到极大惊骇,顿时昏了过去,后来病势越来越沉重,终于不治。差不多同时,冯其庸的堂房姑妈和三舅父都被日本鬼子残杀。他的堂房姑妈是为保卫女儿免遭鬼子侮辱而牺牲的,她用粪勺狠狠砸了一个鬼子的脑袋,鬼子吓得以为遇上了游击队,立即逃跑了。但事后却开来了大队人马,把她逮捕,开了膛,砍成四块。他的三舅父是个小学教师,自己也种田。那次,日本鬼子洗劫了三舅父所住的村子——浮舟村,硬说三舅父暗通游击队,把他吊起来毒打。三舅父就是不开口,鬼子在他嘴里塞进了两个煮熟的鸡蛋,又用一把毛竹筷子打进他的嘴里,很快三舅父就被噎死。三舅父正被毒打的时候,就有人送信来了。冯其庸的母亲急得不得了,不顾危险,拉起其庸就往舅父家走,赶到时,鬼子已经不在,急忙把三舅父从树上放下来,拔出嘴里的筷子,掏出嘴里的鸡蛋,但人早已死了。正在这时,鬼子忽然又回来了。母亲连忙把冯其庸藏到一个大草堆里,叫他尽量往里钻,她在外面把草堆弄好,看不出一点痕迹,嘱咐说不是她叫就别答应,说完,她也赶快躲起来。不多一会,冯其庸就听见鬼子的皮鞋声过来了,到了跟前,有一个鬼子用刺刀直往里捅,他屏住气一动不敢动,鬼子捅了两下,见没有动静,也就走了。他仍然不敢动,直到傍晚母亲来叫他时,才从草堆里出来,算是又一次逃过了灾难。
整整八年在日本鬼子刺刀下的生活,真是鸡犬不宁,人命危浅,朝不保夕!日本鬼子犯下的滔天罪行,虽罄南山之竹,也是写不完的!在这样的动荡中,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学习条件呢?想求得一张安静的书桌,谈何容易!
2.神游书香
由于家里贫困,冯其庸10岁那年就帮助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了。而从14岁失学那一天起,身材弱小的他更成了家里的全劳力,“日出而做,日入而息”,种稻,种麦,养蚕、养羊,无所不做。
家乡一年四季的农活,冯其庸不仅能干,而且都是在行的。最主要是水稻的活,从育秧苗,做秧田到拔秧、插秧、耘稻、除草,一直到割稻、担稻、脱粒、牵砻(脱壳)、舂米(去皮),他都能干。麦子的活,从锄地、做麦垄,到播种麦子,麦子出青以后的培土、施肥,第二年五月麦黄季节,从割麦、抢收到脱粒,他也全能干。
在江南农村劳动过的人都知道,那里的劳动强度相当大,一年四季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辛苦极了。冯其庸有两件事印象最深,一件是那年秋收,他和父亲、哥哥一起下田收割稻子。从弯腰割稻到担稻回家,整整有一个月的紧张劳动。他连续担稻一个星期以后,瘦弱的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一天晚上到家就病倒了,浑身发烧,两条大腿内侧肿胀剧痛,禁不住在床上呻吟。祖母坐在床前心疼得落泪。第二天烧刚刚退,他就又拖着虚弱的身体去干活了,因为家里缺劳力,而成熟的稻子必须及时抢收回来。再一次是一年夏天,正是耘稻的季节。他两腿和脚上生了五个大疖子,红肿溃烂、化脓,冯其庸的父亲和侄儿走路都艰难。但耘稻的季节同样是不能错过的,每天仍要下地。那时稻叶已经长得高过膝盖,他直立在稻田里用耘耙来回推拉除草,一天下来,腿上五处溃烂的伤口被锋利的稻叶割得流血不止。收工后他到河边把脚洗净,伤口疼痛犹如刀剜,只能强忍着回家。他满以为这次伤口将不可收拾,谁知躺了几天,因为伤口的腐肉被稻叶割净了,反倒一天天好起来。至今他的腿脚上还留着五个大疤痕,记录着他少年时期那一段最辛酸最艰难的生活。
然而,所有的苦难不幸,所有的艰辛困厄丝毫也没有消磨掉这位少年的求学之志和好学之心,强烈的求知欲就像春天萌发的根芽,不可阻遏地滋长起来,他拼命在知识的土壤里汲取营养。他从小就喜欢读书,失学以后,读书更成了他在苦难环境和繁重劳动中的心灵寄托,成了他最感快意的事情。一捧起书本他就忘怀一切,神游其中,如醉如痴。
冯其庸的读书时间大多是挤出来的。下地干活,他总带着书,休息时,别人抽烟,聊天,他就看一会书。干活回来,连脚上的泥也顾不得洗,就走到房里读几页书,大人叫吃饭才出来。更大块的时间是利用晚间和清晨。晚上躲在帐子里,点上一根蜡烛,蜡烛没地方放,就拿块玻璃,浇些蜡水在上面,怕引起火来,小心翼翼地看,常常到夜深。祖母、母亲关心他,叫他早点睡,第二天地里活重,怕他受不了。但一等她们嘱咐完走后,他照样秉烛夜读。有时是早晨天未亮时就起来,一直读到天亮下地干活。他至今对当年读书的环境充满温馨的记忆,那是一座旧楼上的老屋,既破又漏,窗外有一丛枇杷树,还有一棵桂花树,长得非常高大,每到八月开花,全村都洋溢着桂香。晚间,月光从桂树和枇杷树间透过来,树影婆娑,光影斑驳;早晨,枝头常有好多种鸟鸣声,露水很重,树叶更显青翠;环境清幽极了。在这样环境中读书,他的兴致格外浓厚,效率也特别高。
兵荒马乱中,最初唯一可读的就是小学校关闭时要还图书馆而没有还成的那本《三国演义》。这是个旧版本,带有毛宗岗的评。原来冯其庸读这部小说时,急着看故事情节,往往把评跳过去了。现在一时没有其他书可读,就颠来倒去读这部小说,连其中的诗词也看得仔仔细细,特别连评也看了。他发现毛宗岗的点评能让人更深入领会书中的意思,能让人注意欣赏文章的佳处,细微到了用字用词。经过毛宗岗这么一点拨,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读得更入神了,读到后来,每一回回目、每一首诗词几乎都能背诵了。《三国演义》使用的是浅近的文言,毛宗岗的评则纯用文言,所以这部小说也成了他学习文言文入门的津梁。不久,他又借到了金圣叹评点的《水浒传》,看得更加兴致勃勃,觉得那些英雄好汉的故事看着真带劲。这回看书,他一开始就注意读金圣叹的评,与故事情节相对照,边读边品味,对作家叙事描写的手段、人物的刻画、遣词用语的精彩,都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手头的书读完以后,冯其庸千方百计到处借书看。有一次借到了《西厢记》,也是金圣叹批本。他一读,立即被那漂亮的文辞所吸引,齿颊生香。这个本子是有断句的,逢到押韵的地方断开,所以读起来很顺。尽管还似懂非懂,但能感觉到韵律的美妙,因此越读越爱读,不少声情并茂的段落和词句,后来都能琅琅背诵了。直到晚年,像什么“夫主京师禄命终,儿母孤孀途路穷;因此上旅榇在梵王宫。盼不到博陵旧冢,血泪洒杜鹃红”、“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之类的曲文他仍然能随口背诵出来,就是这时候打下的基础。后来他谈起读书体会,还提到这部剧本,说像《西厢记》这类古书,不能等全懂了再去读,你不懂也可以读,读熟了,慢慢回味,就会懂起来,也可能遇到什么情景,对书中的描写一下子就领会了。这就像牛的反刍,吃下去的草要回过头来一点点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