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冯其庸有个小伙伴,叫“阿桐”,也爱读书,俩人有了书就交换着看,还一起讨论,不懂的句子一起揣摩。他们借到了《唐诗三百首》和《古诗源》,开始迷上了古典诗歌,俩人比赛着背诵,自觉其乐无穷,虽不能全部理解,但渐渐略有所悟。冯其庸对《古诗源》中的《古诗十九首》尤为偏爱,尽管有些诗句也是似懂非懂,但感觉意味特别醇厚缠绵,并且读久读熟了,意思自己也能领悟。有一次锄地,脑子里想着“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句子,忽然悟解这是写思乡之情,胡地来的马依恋着北方吹来的风,越地来的鸟,筑巢也要选择南枝,因为可以离家乡稍稍近一点。还有“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这一句中的“缓”字,当时不得其解,后来忽然触机领悟,“缓”与“宽”字义可通,“宽”就是松,这样这句诗就豁然贯通了,意思是说:离家的日子久了,因为想念亲人,以至于身体消瘦,所以衣服和带子也都显得松了。当他一旦解悟到这些诗意以后,感到无比的高兴,真有点陶渊明说的“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味道。《古诗源》中的《孔雀东南飞》,他也特别喜欢,那个封建时代的爱情悲剧被作者描写得如此凄美,如此扣人心弦,所以他第一遍读就感到十分震撼。恰好他在芜湖工作的二舅父到家里来,他就问舅父芜湖离庐江有多远?舅父非常奇怪,问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说读了《孔雀东南飞》,诗里写的就是在庐江发生的事。舅父虽然没有读过这首诗,但是觉得他小小年纪就这么喜欢读书,还喜欢追根究底,很是难得,因此特别喜欢他,给他讲了庐江有周瑜墓,有小乔墓等等,更加引起了他的兴趣。
古诗看得多了,背得多了,渐渐模仿着也能写上几句了。有一天,“阿桐”告诉他,母亲为自己在云南找到了工作。冯其庸不知道云南在哪里,只觉得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旦分别,恐怕就很难见面了。最要好的小伙伴的离去让他依依不舍,于是他写了平生第一首五言古诗为伙伴送行。诗较长,他一直能背。后来读高一时,抄给顾钦伯老师看,竟得到老师大大的夸奖。他疑心老师哄他,跟老师说这是他小学失学以后在农村时瞎写的。哪知顾老师反而更加夸奖,说他十多岁就写出这样的诗来,真了不起,老师还特别指出诗中“簇上春蚕老,垄头麦油油”等好几处诗句,说是极好的古诗格调。
冯其庸读书的范围越来越广了,逐渐读完了《论语》、《孟子》、《史记精华录》、《东莱博议》、《古文观止》、《西游记》、《聊斋志异》、《夜雨秋灯录》、《浮生六记》等书。有一次,他二哥到苏州去学做生意。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几种书,有史震林的《西青散记》、张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还有叶绍袁、叶小鸾、沈宜修一家的作品,迫切想看,就开了一个书单,让二哥给买。他知道苏州的书店有名气。想不到二哥真的给买回来了,都是很便宜的版本。当时他真如一朝暴富,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之后一段时间,天天夜以继日地沉浸在这些书里。
古人云,开卷有益。读书的确能够开启人的心灵。艰苦卓绝的苦读,使得冯其庸懂得越来越多了。他还记得童年时人们说他笨,他自己也没有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懂。当他受到大人责骂时,总是老祖母护着他,说他不是笨,是还没有开窍!而现在,他真的慢慢“开窍”了,灵性被开发出来,对于文学和历史有了很强的领悟力。他享受着读书的快乐,体验到读书带来的充实与自信,较之乡里同龄的小伙伴,他的知识与智力都已经明显胜出一筹了。
3.初显文章妙手
冯其庸小学失学以后,不可能系统地读书,更没有老师指导,只能拿到什么读什么,只能暗中摸索,所以他非常羡慕别人能读中学、大学。总算,他17岁那年,镇上办起了一所中学,名字叫“青城中学”。他得到家人的支持,考入初中,不过,是半农半读,因为家里需要他这个劳动力,没有办法支持他专力读书。
冯其庸的文史功底和写作能力在读初中的时候显露出来,因而他很快脱颖而出了。国文老师丁约斋特别器重他,称赞他读书多、领悟快,还以为他出身书香门第,坚持要到他家去看。冯其庸心里说,天晓得,哪里是什么书香门第,父亲仅能写信,究竟识多少字也不知道。祖父老早过世了,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更没听说他读过书。曾祖父倒是有过功名的,但是是什么功名,是秀才还是举人?则不清楚。冯其庸小时候见到自家老屋的屏门上和柱子上贴了不少报录,据说这就是考中后由报子送来贴上去的。但也有人说,这功名是捐的,不是考的。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何况已经过去100多年,家里早就变得一穷二白了。可是丁老师还是要去家里看看,结果看到的是一个虽大却破落不堪的家。丁老师在冯其庸的旧书架上找到了一部《安般簃诗钞》,一部《古诗笺》,大为高兴,说这种书,一般人家是不可能有的,好像证明了他的“书香门第”的说法。其实这几种书,都是冯其庸的一位朋友送给他的。那位朋友倒是出身真正的“书香门第”,几间屋子里堆满古籍,零乱地堆砌着,任凭鼠咬虫蚀,他却不怎么爱读,也不知道爱惜,对冯其庸说,你喜欢古书,随意拿吧,不拿也就全毁了。冯其庸看着真心疼,又无法进去仔细挑,只好在门口拿了上面说的几种。
丁老师对冯其庸赏识有加,经常悉心指导。但当时究竟教他读了什么书,冯其庸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不过丁老师讲过的三句话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一句是:“读书要早,著书要晚”。“读书要早”好理解,“著书要晚”则是说要让自己的思想更成熟,见解更可靠,才形诸文字,不至于贻误后人。
再一句是:“读书要从识字始”。意思是说读书时不能囫囵吞枣,要从真正认识每一个字入手,尤其是读古书,要把每一个字的字音、字形、字义搞清楚,字义包括原始义和引申义,只有这样,你才算是真的读懂了这篇文章这本书。冯其庸躬行实践以后,深深体会到这句话的重要,所以他读书不放过每一个字,包括自以为认识了的字,后来总把《说文解字》一类的字书放在案头,随手查阅。
还有一句是:“写好了文章自己要多读几遍”。丁老师在布置了写作文的题目以后,总是反复叮咛,写好的文章,自己必须读三遍到五遍,方可交卷,自己没有反复读过的文章,不准交卷。冯其庸照着去做,觉出这真是一个好习惯,是非常有益的习惯。因为文章多读几遍,有些不必要的字词,自己就会感觉出来,意思好不好,畅通不畅通,也可以通过朗读有所发现。直到今天,他仍旧保持着这个习惯,写好的文章,总要反复读五遍到十遍才敢放手,哪怕是给别人写的信,也总要重读一两遍,看看有没有落字,有些话说得妥不妥。
初中阶段,冯其庸在丁约斋等老师指导下读书更加自觉了,也比较有系统了,而且学会写一手漂亮的文章了。
这时期还有两件事值得一说,因为这两件事都和后来他的学术研究有密切关系。一件事是他开始迷上读词。他的表弟在旧书摊上买到一册清代词人蒋春霖的《水云楼词》,两人读得爱不释手,觉得写得真美,真有情韵。不过词是长短句,押韵的规律不像诗,所以有些词一时无法准确断句。两个人就反复推敲,寻求韵脚,琢磨着如何断句,结果有不少是蒙对了,有一些却搞错了。冯其庸随时向老师请教,后来又托二哥从苏州买回了一部万树的《词律》,将《水云楼词》逐阕与之对照断句识韵,于是一部《水云楼词》全部读通了。不久他差不多将整本词都背下来了,这成为他钻研《水云楼词》之始,也成为他读词之始。之后他又读了宋代词人的大量作品以及清代纳兰容若的《饮水词》、《侧帽词》,顾贞观的《弹指词》等等。
还有一件事是他迷上了戏剧。无锡是戏剧相当盛行的地方,他小时候曾经经历过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看社戏的那种生活,而且这段生活经历比较长。他清楚记得,离他家不到三里地的一个地方,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孟将庙”,有人说是“猛将庙”。每到晚秋吃大红瓤西瓜的时候,庙前广场照例要演社戏,一般是演两个通宵,有时也有演三个通宵的。在他家的西边约六七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庙叫“七宝堂”,也是每年秋天吃红瓤西瓜的时候,照例要演社戏,也是少则演两夜,多则演三夜。有时还有演“双台”的,就是在同一个广场上搭起两个戏台并列着同时演戏。每逢到演“双台”,那情形就更热闹了。演戏的多是草台班子,最流行的是京剧,戏目很多,例如《追韩信》、《斩经堂》、《借东风》、《卖马当锏》、《四郎探母》、《霸王别姬》、《长坂坡》等等。村里人对京戏都是很喜欢的,每到演戏的时候,远到十里外的人都要赶来看戏。当太阳西沉,吃罢晚饭,凉风拂暑,远处隐隐有锣鼓声传来的时候,就急急忙忙赶去戏场,所谓“锣鼓响,脚底痒”,大人孩子都坐不住了,这是辛苦忙碌了一年的农民的一种精神享受,是他们在苦难动荡岁月中的一种精神调剂。
每次看戏前或看戏后,大人们总要三五成群兴致勃勃地说戏,于是小小的冯其庸就津津有味地听讲。他家有一位亲戚,一辈子独身,穷得娶不起老婆,给人做散工、校役之类的事或做点小买卖,却是一个十足的戏迷。每隔几个月,用做工积攒的钱,只要够买一张戏票的钱了,他就步行30华里,跑到无锡城里的戏园子看戏,过一次戏瘾。回来后,总要大讲三天。有时冯其庸在家舂米,他就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给其庸开讲他所看到的名角,那真是绘声绘色;有时看到的戏不满意,演员不卖力,戏演得“瘟”,他讲着讲着就要骂起来,说这几个月积的钱白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