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冯其庸读初中时,一个演昆曲的苏昆剧团流落到了前洲镇。那时正是抗战最艰难的时候,这个剧团的演员虽然个个有绝活,戏演得极为精彩,可是老百姓日子过得清苦,有多少人能买票看戏呢?这个剧团穷困潦倒,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困境。幸好前洲镇上有位乡绅喜欢戏剧,喜欢传统文化,愿意帮助他们,请他们到镇上的小剧院里演出,但一天也只能维持两顿稀粥而已。剧院离青城中学很近,下午课后,冯其庸就常常赶到剧院看戏,等看完了再回家。那时的规矩是,一场戏分好几出,等到第一出戏演过之后,就不再要票,戏园子大门敞开,随便看了。冯其庸下课以后一般已经开始演出第三出戏了,不用花钱,却能赶上最后的大轴戏,而大轴戏才是最精彩的。这个剧团当时演出的拿手戏,他几乎都看了。特别是王传淞、周传瑛的《访鼠测字》,王传淞、张娴的《活捉》,张娴、周传瑛的《长生殿·小宴·定情·惊变·埋玉》,《贩马记》的《写状》、《三拉》、《团圆》,《牡丹亭》的《游园·惊梦》等戏,印象最深。这个剧团在前洲镇的时间不短,冯其庸天天去看戏,很快就与演员熟悉了。班主朱国梁,演员王传淞、周传瑛、张娴等后来都成了享誉梨园界的昆曲名角,冯其庸与他们的交往与友谊此后持续了有半个世纪。
冯其庸从童年到初中这一段时间,耳濡目染,在浓厚的戏剧气氛中,培养起对于戏剧的强烈兴趣,学到了不少戏剧知识。解放以后,他开始写作剧评和戏剧研究的论文,应该说正是这时播下的种子。所以他戏言是在农村上的“戏剧系”,老师就是那些演员和像那位戏迷亲戚一样的乡里乡亲。
冯其庸初中阶段的物质生活仍然是相当匮乏的,可是精神生活却饱满而活跃,他的才华由于得到了丰富的文学艺术的滋养而被极大地焕发出来了。他的一些习作已经在当地的《锡报》上发表了,让我们摘引其《闲话蟋蟀》一文中的一段:月上东轩,银釭寂寂,小酌斋头,天香浮斝,一闻蛩吟,有动于中,默忆古人名句,清意盎然。如古诗云:“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翁淼《四时读书乐》云:“篱豆花开蟋蟀鸣。”吴文英《齐天乐》云:“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周邦彦《齐天乐》云:“暮雨生寒,鸣蛩劝织。”周密《玉京秋》云:“一襟幽事,砌蛩能说。”蒋鹿潭《月下笛》云:“只后夜酒醒时,满地鸣虫自苦。”张崐远《菩萨蛮》云:“蛩声唧唧金井梧。”张持远《声声慢》云:“露滴寒蛩,草根慢诉哀声。”王敬哉《满庭芳》云:“叫彻寒蛩,又是黄昏将近。”宋玉叔《满江红》云:“试问哀蛩,缘底事、终宵呜咽。”李竹西《念奴娇》云:“蛩吟凄断,落叶和愁积。”腹笥不富,所忆仅此而已。单纯从写作角度看,这篇习作已经相当成熟,不像是出自一个初中学生之手,其灵动的文思、隽妙的文笔,以及随手征引的材料之丰,显示出他以前的博览群书此时已经开始初见成效,预示着这位少年将来会有一番了不起的作为。
4.书画启蒙
亲戚朋友觉得他不读书太可惜了,他自己也有继续读书的迫切愿望,于是在许多人的支持下,于1942年下半年考上了无锡城里的省立无锡工业专科学校,读的是纺织科印染学,功课以数理化为主。当时就业是最重要的,报考这个专业为的是将来好找工作,但实际上他不喜欢这个专业,因为与他的爱好大大相反。他对专业课程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数理化功课很差,有时还不及格。可是,他的语文课成绩却总是名列前茅,作文尤其突出,经常受到老师表扬。还有在印染学中有一门很重要的图画课,他也学得最好。
这所学校里有几位有学问的老师。一位是教国文的张潮象先生,旧时科举出身,一位风雅之士,书法很好,尤善于填词,别号“雪巅词客”,在无锡颇有些名气。他讲课很投入,冯其庸对此印象很深,记得有一次张先生结合着《圆圆传》讲析吴梅村的《圆圆曲》,当讲到吴三桂打开山海关迎接清兵入关时,竟痛哭流涕,大骂吴三桂叛国投敌。学生听了很受感动,大家心里明白,他是在骂与日本人合作的汪伪汉奸。学生很为他捏一把汗,因为课堂上经常有敌伪便衣坐在后排“听课”。幸好那天没有便衣来,总算没有出事。还有一位教国文的老师叫顾钦伯,诗作得好,与张潮象先生是好朋友,也给冯其庸留下很深印象。冯其庸对这两位老师非常钦佩,经常向他们请教学问,请教作诗填词,获益良多。
冯其庸的课余时间大部分用在了自己感兴趣的文学和历史上,或者用在了与图画课有关的书法画画上。这期间,他读书更加广泛了,文史知识的基础更加扎实,而特别值得提及的是其书法绘画有了长足的进步。
他对艺术的热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从小就对书法绘画无比痴迷与敏感。当时课堂上要学毛笔字,作业也多用毛笔完成。为了写好字,他找到一册最普通的印本《九成宫》,长久地临习它。后来又搞到《皇甫君碑》、《化度寺碑》,日夕相对,以至于一闭眼就能想出这些字的形状来。读书种田之余,一有时间他就写字,写过的字都一堆堆地堆着。他更迷恋画画。当时他读了唐寅一首诗,其中有两句:“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觉得真清高,以为做人就应该如此。他找到一本《芥子园画谱》,就照着画,摸索着学。以后只要碰到可学的画,都拿来临摹。
长时间的临帖和学画,并且与读书相辅相成,培养起冯其庸对于书法绘画最初步的感受力和艺术的直觉力。
考入无锡工业专科学校以后,由于有印染图画课,并且是门主课,他写字画画更加投入了。无锡是出大画家的地方,历史上,顾恺之、倪瓒、王绂都曾经长期生活在这里,近世也活跃着许多有才气的画家,因而这座城市形成了十分悠久的艺术传统和浓重的艺术氛围。其艺术环境远非农村所可比拟。冯其庸从农村来到无锡城里,眼界大开,获得了远比农村时丰富得多的艺术滋养,其艺术赏识力自然也相应迅速提高了。这方面的例子难以尽述,但有两件事对他最为重要。
一件是他得以拜识无锡的著名画家诸健秋先生。诸健秋,名鹄,一字若侯,是大画家吴观岱弟子,1924年曾与胡汀鹭等同行共同创办了无锡美术专科学校,1935年被选为云林书画社副社长。说起冯其庸拜识诸健秋先生的经过,有一个有趣的小插曲:夏天,一次和年轻朋友邵雪泥在无锡公园喝茶,正说着话,一位老先生走过来,正是邵雪泥的绘画老师诸健秋先生。邵雪泥赶忙恭恭敬敬站起来,和老师打招呼。诸先生走到茶座旁,一眼看到邵雪泥手里的一把扇子,扇面有画,就拿过来看,看了半天,问这是谁画的?邵雪泥一指冯其庸,说:“是他画的。”诸先生马上说:“他画得比你好啊,你跟我学了几年,没有他那么几笔。”冯其庸当时心里吃惊,心想怎么可能呢,这是邵雪泥硬要他画,他推不过,才画的。邵雪泥向诸先生介绍了冯其庸,讲了他家里的困难,说他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快要读不下去了。诸先生觉得很可惜,对冯其庸说:“不管怎么样,你到我那里去,看我画吧。你不要拜我为师了,因为我收一个徒弟要收很多费用,请客吃饭,你都负担不起,也用不着,你就来看我画画。”还强调说:“看就是学。”冯其庸知道诸老的画室平时是不让人去打扰的,今天特许他去,那真是格外地爱护了。从此他每隔几天,就去诸先生画室一次。多数时候诸先生并不说话,照旧专心致志地画画。他在一旁静静侍立、观摩。他第一次看作山水画,就是在诸先生处看到的。他眼看着诸先生山石树木,小桥流水,人物房屋,笔笔有序地画着,才明白了一幅山水画是怎么一点点地在纸上凸现出来的。诸先生画室里的墙壁上每个月都要换一批字画,都是名家的东西,有时候,诸先生兴致高了,也会为冯其庸指点这幅画为什么好,而那幅画哪些地方没处理好。就这样,冯其庸在诸先生画室观摩了小半年之久,后来因为失学回乡而未能继续下去。虽然只有小半年,但对他却是重要的启蒙,他体会到“看就是学”带来的好处与收获,自此,他把这四个字奉为至理箴言而奉行终身。
另一件事是1943年他生平第一次参观齐白石、吴昌硕画展。画展是在无锡公园饭店举办的,他一步入展厅,就立即被两位国画大师琳琅满目的作品惊呆了,这些作品仿佛有着收魂摄魄的魔力,牢牢把他吸引住了,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艺术境界,惊异于世间竟会有如此美妙如此震撼人心的艺术。此后画展期间,他天天怀着朝圣者的虔诚,流连于画作之前,仔细寻求两位大师每幅画的下笔处,研究每幅画的结构章法,乃至于题跋印章,从中寻求大师的轨迹,以求得入处,求得对这些作品的心悟。这次画展对他来说可谓一次艺术的洗礼,其印象至深,乃至半个世纪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冯其庸还受到诗词写作的启蒙。以前虽然写过诗,但那是率性而为,对于音律、章法、意境等等学问尚懵懵懂懂。而这时,他得以向张潮象、顾钦伯两位老师经常请教,并且还参加了一个诗社。这个诗社是张潮象和诸健秋先生组织的,名字叫做“湖山诗社”。大约因为他太痴迷于诗歌了,有一次,张先生把他找去,邀请他参加这个诗社。他有些胆怯,社里好多老先生,其他人也都是写作诗词的能家,他却连一首像模像样的诗也没作过,于是说:“我还不懂得如何作诗,参加不了。”张先生说:“不管你参加得了参加不了,你写一首诗给我们看看,是不是诗也没有关系,你就写,我看了以后再说。”这样他不能不写了。他想到了无锡的东林书院,这个始建于宋代的书院曾经出了许多名士,其中不少文人骚客,历史上赫赫有名,可是如今书院已经一片荒芜,无复旧观。他想就以这个内容为题材吧,构思了四句:“东林剩有草纵横,海内何人续旧盟。今日湖山重结社,振兴绝学仗先生。”题目定为《呈湖山诗社张、诸二社长》。拿去给张先生看,张先生一看,高兴得拍着桌子说:“好,好,平仄合,诗韵也合,一点没问题。”并马上在诗稿上批了几句:“清快,有诗才。”诸先生也看了,立即画了一把山水扇面,赠给他作为鼓励。此事很快传了开来,从此同学都开玩笑叫他“诗翁”。平生第一首近体绝句竟然得到老师的赞许,他非常兴奋,此后无论感事兴怀,还是触景生情,就常常练笔,借助诗歌来抒发了。诗社有程课,经常拟题分作,以诗会友,琢磨切磋。在这种环境中,他的旧体诗知识和诗艺也渐渐提高了。
到1943年夏天,冯其庸在无锡工业专科学校仅仅一年,由于家里实在负担不起费用,又一次失学了。这一次失学像上一次一样,也有两年多。回乡以后,起初他边种田,边做农村小学和中学老师,后来就以教书为主了。然而不管做什么,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坚持自修,坚持每天读书、临帖和画画,就这样一直到抗战胜利。
回顾日本侵华战争爆发以后的八年,冯其庸倒有四年多完全失学在家,三年初中也是在家半农半读,只有高中一年离家在无锡城里读书,后来他开玩笑说,这八年,他主要靠自修,上的是自修大学,爱读什么就读什么,有什么就读什么,一点没有拘束。他后来对年轻人说:“人才其实都是自我造就的”,鼓励大家刻苦自学。这句充满哲理的话里显然融合着自身的深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