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国专有一位教员叫王子畏,主讲中国文学史,很欣赏冯其庸的才华,多次在课堂上称赞冯其庸的文笔真好,他用曹丕《与吴质书》中的“书记翩翩”来形容。他知道冯其庸家中贫困,看冯其庸写的字好,就让冯其庸刻写他的讲义:《中国文学史类编》,由学校支付费用,这对冯其庸经济上多少是一个弥补。但是此人是一个顽固的国民党党员,他见学生运动起来,就出面干预和反对。冯其庸本来跟他私人关系比较亲,但是见他干预学生运动,就觉得这是大是大非问题,不能容忍,不可接受。他认为学生对国民党的批判是有道理的,有根有据,对黑暗政治当然要反抗,因此他一定要站在同学一边。于是他就带了几个同学到王子畏的房间去,告诉他,“从现在开始,我不能再给你刻讲义了,我不赞成你反对我们学生运动的态度。我正式声明,以后我要参加学生运动,绝不会跟着你反对学生运动”。同学们都夸奖冯其庸在大是大非面前毫不含糊,可是把王子畏气得火冒三丈,他对冯其庸恨得牙根痒,总想找机会整治他。
1947年5、6月间,全国各地学生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无锡社会教育学院和无锡国专的学生联合起来,声势更大了。冯其庸成了学生运动的骨干,每次活动都带头参加,于是也就更成了被国民党方面监视和打击的对象。王子畏在校务会上提出要把他开除,但好几位教授为冯其庸说话,一位叫俞钟彦,讲授诗歌的,别号“白门老兵”,跟国民党元老李济深关系特别好。他听说王子畏提出开除冯其庸,气得隔着大桌子拿起大茶杯就扔了过去,用南京话大骂,说:“学习这样优秀的学生你怎么开除呀?反国民党又不是反你一个人,我也是国民党员,比你资格还老呢,你管这些干什么?”还有一个年轻教师叫冯励青,是地下共产党员,紧跟着俞教授起来反对王子畏,说:“刚才俞老先生讲得非常好,我们做学问不要和党派连在一起,学生表达自己的意见,你又不是国民党当政的,管这些干什么?我们是个学校,不管政治。”主持校务会的是冯振心老师,也特别欣赏冯其庸的才华,本来就想袒护他,但不便说话,见俞老先生一闹,冯励青一讲,马上定调子,说不要开除了,就记两个大过、两个小过吧。按照规定,再加一个小过就会被开除。会后冯振心老师私下把冯其庸找了去,将会上的情况跟他讲了,说:“你不要计较两个大过、两个小过,只要不开除,你就能留下来读书。”
有意思的是,冯其庸在无锡国专前两年的两份成绩单有幸保存到了今天,“文字学”、“诸子概论”、“地理”、“杜诗”、“词选”、“中国文化史”等许多课程,他的成绩都名列前茅,而操行成绩却是“丙”,原因就是带头搞了学生运动。
到1947年底,冯其庸的处境更危险了。有一天,他突如其来地接到通知,叫他赶快离开无锡国专,说是无锡城防司令部的黑名单上有他的名字,马上要逮捕他了。可是到哪里去呢?有人提醒他,说他跟王蘧常先生有点交往的嘛,看能不能请王先生帮忙,转到无锡国专上海分校去。冯其庸就给王先生去了信,王先生很快回复了,叫他赶快去,不要犹豫,有什么具体问题去了再说。因为王先生知道国民党是不讲什么法律程序的,学生一旦列入黑名单,随时可能遭到不测。冯其庸接到信,立刻和另外两个同学悄悄地去了上海,顺利转入了上海分校。
3.学术钻研的乐趣
冯其庸从1947年底到1948年夏,在无锡国专上海分校前后有半年多。暂时离开了无锡的学生运动,这一段时间过得比较平静,其精力主要用在了读书上。
上海分校的名教授更多了。王蘧常先生亲自讲授《庄子》,他上课不带课本,从正文到注释全是背诵,在疏解了各家的注疏后,往往出以己意,特别发人深思,由于分析得深入细致,一学期竟然没讲完一篇《逍遥游》,却教给了学生治学的门径,让学生领略到那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童书业先生讲秦汉史,精彩极了,人人爱听。他不修边幅,里面的衣服比罩衣还长,脚蹬一双黑色运动鞋,邋邋遢遢,可是一站到讲台之上,马上显得气宇轩昂,神采四射。他什么书也不带,衣袋里塞满粉笔,引文全靠记忆,原文和疏解随手写在黑板上,一字不差。他安排了两名学生一左一右做记录,后来整理出来就是那部有名的《秦汉史》。这些名师的课给了冯其庸很大的启发。
上海分校的管理是比较宽松的,学生可以根据学术兴趣自由选择听课。冯其庸那时正迷词学,并准备毕业论文,一般课程想不听就不听了,像刘诗荪先生讲授的《红楼梦》,就只听了开头几节。他的毕业论文研究对象是蒋鹿潭,这是他从初中就感兴趣的一位清代词人。王蘧常先生了解到他正在苦心搜集资料,就写信介绍他拜识了顾廷龙先生,于是他得以到顾先生主持的合众图书馆看书。很长一段时间,除了上课,每天的大部时间他都泡在图书馆。使他感铭在心的是在顾先生的格外关照下,图书馆将他所读的书,单独存放一个书架,他每天到后就可以取书阅读,无需再办借书手续,不浪费一点时间。他也经常去福州路的旧书店搜寻资料,把那里几家旧书店的集部书架,挨次翻检了一遍,有时晚上看书太晚了,就住在温知书店的楼上,因此和书店经理王兆文成了好朋友。他在图书馆和旧书店的苦心搜寻,没有白费力气,终于找到蒋鹿潭《水云楼词》的各种版本,其中有一部钤有“水云楼”三字的阴文图章,极有可能是鹿潭的自藏本,也或许是他用以赠人的,显得格外珍贵。他同时收集到清代道光、咸丰时期其他一些词人的集子和年谱、日记等书籍,其中有一些是不经见的,如江都丁宝庵的《十三楼吹笛谱》(又名《萍绿词》),嘉禾周存伯的《范湖草堂遗稿》等等。就这样,经过半年时间,他在合众图书馆完成了《蒋鹿潭年谱考略》初稿。这部初稿38年后经增补之后出版,他曾撰联对这位清朝江阴的著名词人表示了由衷的敬佩:“云水苍苍蕴天地浩然正气,兵戈扰扰育乾坤百代词人。”联系冯其庸在乱世中求学的经历,这联语仿佛也是他的写照呢!
经王蘧常先生介绍,冯其庸还拜识了词学泰斗龙沐勋先生和著名女词人陈小翠,两个人都很亲切地接待了他。他聆听了他们的词学见解,还曾把自己的习作给陈小翠看,得到陈小翠“很有灵性”的评价,颇受到教益与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