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正值1936年,没有人预知津门这一源自于元明时期祈佑国泰民安的盛会,将在其后戛然而止,直到58年后才得以恢复。一项地方著名传统盛会的兴衰,与整个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以某种方式交缠在一起。
在一个胡同里,一位不年轻的母亲,领着个5岁大的男孩儿走着。他们没有去看皇会,从娘俩轻快的脚步中和有说有笑的言谈中,可以看出有更重要的事在吸引着他们。
来到一处院落前,母亲抬手扣动门环。稍顷,一位老先生走出来,从花镜上方抬眼打量着眼前的母子,目光落在孩子身上,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八仙桌前写大字的几个孩子停住手,扭头向屋外张望。
“叫什么名字?”老先生落座后问男孩儿。
“还没大号呢,就麻烦您老给他起一个吧!”母亲说。
老先生眯起双眼,仔细端详了孩子好一会儿,抬笔在宣纸上写下三个名字。
孩子的母亲虽没念过书,却也认得几个字。指着其一个名字说:“您看这个咋样?”
“嗯——”老先生手捋须髯,口中念念有词:“梅者,古有报春花之美誉,吉祥之物是也。梅具四德,初生为元,开花如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梅托五福,寓快乐、幸福、长寿、顺利、和平。梅乃岁寒三友之一,清雅俊逸、冰肌玉骨、凌寒留香,君子也!‘一树独先天下春’,不错,不错!既然你也中意,此子大号可定为幼梅!”
母亲高兴地蹲下身,慈爱地对孩子说:“儿子,从今往后你就叫邓幼梅了!”
“邓幼梅?邓幼梅!”男孩儿念叨着,仰起一脸纯真的笑。虽然他听不懂老先生话中的意思,但看母亲喜欢,就觉得一定是个好名字。当他14岁第二次参军,进入新四军文工团时,觉得已经长大,老“幼”啊“幼”的反倒把自己叫稚嫩了,应该换一个更成熟的名字,便自作主张,更名为邓友梅。当然这是后话了。
写大字的几个孩子小声地耳语起来。
老先生咳嗽了一声,屋里即刻静得掉根针好像都能听到,他这才说:“明天邓幼梅来上课,希望同学们能互敬互爱,好学精进!”
从老先生家出来,远处大皇会的锣鼓声已渐行渐远。有个小贩正拿着一个青花瓶与一位老者讨价还价,见他们母子走来,说道:“这孩子定有大出息,您就着享福吧!”
“谢了!”幼梅的母亲望了小贩一眼,微微一笑,“借您吉言!”见儿子转眼间跑到一边去逗一只芦花大公鸡,招呼道,“幼梅怎么又淘气了?快回家!”
做父母的谁不愿意儿女能光宗耀祖,大有出息呢!孩子就要跟私塾先生上学,她打心眼儿里高兴。不识字所受的苦,被人欺辱盘剥而又无从申辩的酸楚,是她和丈夫时时经历的。她多么渴望心爱的长子能读书识字,从而改变命运,有一个锦绣前程。
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会想到,如果把一个国家比做海洋,那么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人只是海洋中的一滴水。而她的儿子邓幼梅无论天资多高,才气多大,其命运也只能与整个国家的兴亡荣辱休戚与共,在波澜壮阔的社会大背景中载沉载浮。
2. 友梅家事
邓友梅的祖籍位于山东省平原县张士府乡邓庄。他的祖父是佃农,农忙时给地主家做事,农闲时做些木匠活,以此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一年忙到头,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在野菜和水煮的日子里,他的5个孩子中两个年幼的都饿死了。为了让其他几个孩子活下来,他忍痛把其中一个儿子送给一位远房亲戚,留下邓友梅的父亲邓明义和另一个儿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邓明义不满10岁,就给地主家放牛。一年中,最难挨的当属冬天,西北风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鲁北平原上可劲地发彪。邓明义穿着破旧的单衣,像一片树叶一样在风中瑟瑟发抖。没有鞋袜可穿,双脚冻得通红,踩在冰冷的冻原上,坚硬的结着冰霜的泥土硌得脚掌生疼。为不让自己冻僵,他只得不停地走动。牛儿拉屎的时候,也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可以把手脚伸进冒着热气的牛粪中暖和暖和。
地主家的牛尚能啃食野地里紧贴地面的枯草过活,而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庄户人却食不果腹,连地主家的牛马都不如。与其活活饿死,不如“逼上梁山下关东”,这是当时山东大地上流行的一种出路。在历史上,山东老百姓走投无路时,一般会选择两条道路:要么扯旗造反,要么闯关东。
“关东”是指吉林、辽宁、黑龙江东北三省,因位于山海关以东,所以被称为关东。地域辽阔、土地肥沃的东北,有着生存的希望和发展的空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对大多数山东人而言,闯关东就像山西人走西口、广东人下南洋一样,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又会背井离乡,走上坎坷的有去路却不知有没有回程的迁徙之路!民以食为天,对贫困潦倒、濒临于生死一线的百姓而言,有食物的地方便是可以投奔的故乡。
听人说,地广人稀的东北黑土地肥得流油,不仅顿顿能吃上饭,还可以吃上在山东实属稀罕物的油条和豆腐。这就像一个美丽的神话,诱惑着年仅10岁的邓明义。20世纪初,年幼的他跟随邓庄的几个乡亲,拎着既可挑担又可防身的象征着闯关东的木棒,毅然踏上了旅程。
他想到过闯关东的路不好走,却没有想到走得如此艰难。
一路上,邓明义经常看见横尸野地的人,也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下去,再没有爬起来。凭借着山东人不服输的倔强,他咬牙坚持着,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与其留在当地重蹈早早夭折的兄弟们的命运,还不如冲出一条生路来。他靠替别人背行囊,捡拾烂菜叶子或要饭为生,终于在几个月后来到了吉林。这时,他才知道关东富得流油的美景,也只是一种被人们夸大了的传说。
邓明义年纪小又不识字,只得找一些零活糊口。等年龄稍大一些,便当起了人力车夫,靠卖苦力艰难度日。
拉黄包车的常被叫成“两只脚的马”,不仅是辛苦活儿,也是受气的活儿。坐车的一般都是达官显贵或有钱人。他奔跑一天,除了落一身臭汗也赚不了几个钱。无奈的是,坐完车不付钱还耍横、骂人或飞来一脚的时有发生。
有一个青楼女子,见邓明义拉车时老实,卖力,常坐他的车。该女人从良嫁给一名奉军军官后,雇邓明义来给他拉“包月”。该军官升职当了团长,就叫邓明义当了护兵。奉军打入关内随着军官升级,邓明义还被提为“副官”。可惜好景不长,奉军被直系打败,邓明义没随军再出关,他这个“副官”便成了流浪汉!
邓明义当兵时曾介绍本村的几个同乡入伍,有个族叔“邓三叔”也在其中。被命运扔在天津的邓三叔等几个人,身无长技,无法度日,便依仗着手里有枪,以抢劫为生。邓三叔等人打劫了皖系一个师长的公馆,皖系军阀震怒,下令严查这个案子。同案人落网后,交代出邓三叔是主谋。邓三叔是个非常精明的人,见风声不好,早已带着钱财逃之夭夭。军阀于是抓捕了当年为他们作保的邓明义。邓明义无辜入狱,却也无处说理,白白替人蹲了几年大牢。
从狱里出来,邓明义投奔一位在津的山东老乡找活儿干。老乡见他孤身一人,撮合他与生于天津静海的已30岁的女人王宝玉成亲。邓明义见王宝玉心地善良娴慧能干,是个可以持家的好女人,便欣然答应了这桩婚事。没有像样的仪式,两个苦命的人搬到一起,也算是有了个家。
邓明义过去当护兵时的那位军官,在天津北站昆纬路一条胡同里有几进用于出租的院落。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见邓明义夫妻二人连个住处都没有,慷慨地把其中三间平房无偿地借给他们居住。虽然院子不大,房间很小,也算有了安命的住处。1931年3月1日,邓友梅呱呱坠地,随后夫妻两个又生下了两儿一女。
在津城谋生实在困难,邓友梅4岁的时候,邓明义离开天津到营口一带去做工。虽然工钱微薄,但是每月省吃俭用,也能给家里寄5块钱用于生活。母亲理解为这个家苦苦挣命的丈夫,却又因思念之苦无以相述,经常抱着邓友梅哭泣:“你爹咋还不回来?”
懵懵懂懂的邓友梅望着母亲,懂事地伸出小手为母亲拭泪。
母亲呜咽着说:“我的好儿子!妈就是不吃不喝也要供你上学。你识了字,就不受我和你爹受的苦了!记住了?”看到儿子小大人似的不住点头,母亲破啼为笑。丈夫是这个家的支撑,儿子是这个家的希望,再苦再难,这日子也是有奔头的。
不承想,日本侵略者全面侵华的铁蹄,使中华民族陷入民不聊生、水深火热之中,也踏碎了这个普通百姓人家尚存的一线希望。
3. 几度辍学
虽然不是很明白,读书识字却像一粒美好的种子,悄悄飘落于邓友梅幼小的心田。只是,年幼的他还不知道,身处沦陷区,兵荒马乱的生活,动荡不安的社会环境,国家的存亡和人的遭遇一样飘忽不定,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似被雨水抽打的浮萍,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母亲王宝玉按时在“三节”——端午、中秋、春节,给私塾先生送去学费。每月1元钱,对一个贫困的家庭不是小数目,但日子过得再苦,母亲也不愿苦孩子。邓友梅在私塾学习了《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等启蒙读物。他深知父母的殷切期望,勤勤恳恳地用心学习,先生所教的知识尽力背下来,很少挨过手板儿。这位私塾先生的文化造诣很深,十分注重蒙童的教养教育,强调蒙童养成良好的道德品质。几年蒙童生涯,先生竭尽全力地把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点点滴滴灌溉于邓友梅幼小的心灵,并在以后的人生路上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私塾先生,可以称得上邓友梅的启蒙恩师。
私塾只教国文,不设算术等学科。邓明义夫妻觉得如果让孩子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还要让他掌握其他学科的知识。1937年初,邓友梅转到了一所校长和老师都是一个人的私立小学读书。
上学后学习唱的第一首歌,就像进行了一场爱国主义的教育,给邓友梅留下了深刻记忆,直到耄耋之年时他仍能清晰地哼唱出歌词:“中国国民志气宏,戴月披星去务农,耕尽世界不平地,播下五谷庆丰登,民族平等,革命成功,人情进化,世界大同……”
半年后,七七事变爆发,战火烧到了天津城。为躲避战事,邓明义从营口赶回津城,把全家迁回山东老家。战事开始时,百姓们总能看到“中央军(蒋介石的嫡系部队)”从村中经过向南方撤退。村民尽管很穷,仍然贴饼子、煮鸡蛋,站在路边慰劳他们,要求他们别再往南走,留下来打日本鬼子。官兵挥着泪只接下了饼子,却不肯拿鸡蛋。有的说往南走是个计策,等鬼子兵拉长阵线,兵力分散,就回过头把鬼子赶尽杀绝。他们走后,日本兵蜂拥而至。盼红了眼睛的老百姓没看见“中央军”打回来,却看见了日本兵见人就杀,见物就抢。老百姓昼夜趴在高粱地里,眼看自己的亲人被杀,房子被烧,连哭出声音都不敢。
山东老家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没田可种,零工活又不好找,靠亲戚接济也不是常事。邓明义觉得还不如凭自己的一把力气回到津城找个差使做,无奈之中他又把全家带回天津。为了在乱世中保护一家老小,他没再去东北做工,而是在天津火车北站当了一名工人。
离家不远有一所名为究真中学附属小学的教会学校,听说无论是师资还是学风都很不错,邓明义把邓友梅送到那里继续上学。
八十大寿回天津当年的小学究真中学附属小学有着悠久的历史。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步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天津开埠后,作为通商口岸带动了近代工业的兴起。由于政治和军事地位的上升,天津日渐成为了近代北方的多功能中心城市。随着西方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的侵入,天津相继出现了一些新式学校。在此期间,美国基督教公理会传教士为传播宗教文化建立了小书房,后来改名为究真学校。但是,随着天津城已成了日本人的天下,这所学校为了生存,早已今非昔比。
邓友梅去学校的路上,看到有许多荷枪实弹的日本军人站岗,中国人经过要向他们脱帽行礼。上课时,不但课本变了,唱的歌也变了。原来念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这时却改念成:“太阳红,太阳亮,太阳明光光。”从前唱“中国国民志气宏,戴月披星去务农……”这时已改成了“旭日照东亚,中日协和是一家……”小学二年级就要学日文,汉奸组织新民会派来的教员一边教日语,一边进行奴化教育。
邓友梅表面上哼哼叽叽地跟着念,其实一点都没入心,他恨透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恶行。父亲在铁路做工,白天要挨日本工头打骂,夜里随时有日本兵破门而入进行搜查。他们端着刺刀闯进屋里,翻箱倒柜,吓得他和弟弟妹妹揪着母亲的衣襟躲在墙角瑟瑟发抖。有一次,日本兵翻出一张父亲穿着东北军军装的照片,便对父亲拳打脚踢,直到打得他头破血流浑身是伤,把家里的物品砸碎后才扬长而去。日本帝国主义如此残害自己的家人,再让他顺应他们的要求,学他们的语言,他觉得是莫大耻辱。
邓友梅11岁那年,刚升入四年级,家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铁路上工作的邓明义常无端地遭到日本工头的谩骂。这天他又遭辱骂,于忍无可忍中回了句嘴,日本工头见他反抗,拿起铁棍殴打他。邓明义是个有血气的人,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夺过工头手里的铁棍把他暴打了一顿。日本人怎能罢休,一次次来家搜捕,要抓他关起来治罪,无奈之下邓明义只得带领家眷再次回到山东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