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缘定武大
1946年10月的一天,已经在河南大学法律系就读的马克昌在《民国日报》上看到自己居然又分别被武汉大学、西北师范学院录取,自然是激动不已。
抗战期间,武汉大学与西南联大、中央大学、浙江大学并称全国高校四强,声誉卓著,法律系更是名家辈出、声名远播。当时《民国日报》上刊登的武汉大学招生简章上还介绍,法律系司法组由国民政府司法行政部委托主办,既免学费,又有生活补贴,毕业以后有机会被安排到法院等单位工作,这对家境贫寒的马克昌来说自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够考上武汉大学法律系。
那时的武汉大学确实以学生读书用功、学校考试严格著称于世。武汉大学、西南联大、中央大学、浙江大学4所中国一流学府曾进行联合招生,考入武大者入学时还要参加甄别考试,不及格者一样被拒之门外。那时武汉大学的办学质量不仅在国内被广为称道,在国际上也享有较高的声誉。1948年牛津大学曾致函国民政府,确认武汉大学文理学士毕业生成绩在80分以上者,享有牛津之高级生地位。
1946年因为武汉大学正忙于从四川乐山迁回武汉,当年的开学时间延迟到11月份。马克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武汉大学。他离开了河南大学,回到故乡西华县红花集看望母亲,也让母亲分享他考上武汉大学的喜悦。11月初,在秋风萧瑟、万物沉寂等待复苏的深秋时节,他踌躇满志、信心满怀的踏上了前往武汉大学的漫漫求学路。
就像到武汉参加招生考试时一样,马克昌背着行囊,从红花集步行40多里到逍遥镇,再从逍遥镇坐船沿蜿蜒的沙河到漯河,然后乘坐火车到了大武汉。
1946年11月,马克昌如愿进入了武汉大学法律系司法组,成为武汉大学从乐山迁回武汉后的第一届本科生。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命运之手在操纵一切。马克昌的一生似乎注定与中国的母亲河黄河、长江有不解之缘。黄河养育了他,又无情地毁灭了他的家园。他的命运之舟从沙河、颍河、贾鲁河交汇,势如鼎足而有“小武汉”美誉的周口扬帆起航,在黄河边的开封短暂停泊后,又把他带到了同样是长江、汉水交汇,武昌、汉口、汉阳三镇鼎立的大武汉。从“小武汉”走到了大武汉的马克昌在美丽的长江之滨、秀丽的珞珈山麓度过了66个春秋。
在他眼里,被人们称作母亲河的黄河更像是位暴躁易怒的父亲,澎湃的长江则像一位包容万物的母亲。倔强的黄河给了他坚韧、执著、忍耐与苦涩,浩渺的长江给了他宽容、平和、力量与勇气。暴虐的黄河与奔腾的长江共同见证、记载了他百折不挠、上下求索的人生轨迹。
2.寒窗四载
抗战结束以后,国内时局动荡,能够考入美丽的武汉大学,生活在几乎是世外桃源的珞珈山,实在是非常幸运的。珞珈山上的学生绝大多数都过着一种典型的大学生活,一种别具风格的“武大人”生活。
1946年武汉大学复校珞珈后,法律系招收学生约140人。全班民主选举班代表(班长)时,由于大家互不认识,选票非常分散。马克昌当时得了5票,但已是全年级得票最多的,就这样他当选为班代表。
1930年3月开工建设、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武汉大学学生宿舍“老斋舍”,是顺着山的斜坡一层一层建筑的,并以千字文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来排序命名,四层十六个斋,既各自独立,又形成了一个统一整体。
1946级本科生分配宿舍是自由组合的,马克昌与法学院政治系李昱、文学院外语系王应暄、理学院生物系何鸿恩、工学院矿冶系汤西林5个人合住在最高一层的“黄”字斋中,他们中除李昱是河北人外,其他都是河南人。宿舍窗外便是穿过罗马式拱门直通老图书馆的露天阶梯,这为马克昌流连图书馆创造了便利条件。当时号称“白宫”的女生宿舍单独建筑在东湖旁边,只要推开窗户,湖光山色即映入眼帘,那种宁静幽美的环境,实在是令人艳羡的“仙境”。但无论是男同学或女同学的房间好像都是圣地,任何同学绝不会去侵犯另一房间的独立和自由。
那时同学们的穿着是很自由的,完全根据自己的爱好,但却十分的朴实。在男同学中穿全套西装的只是屈指可数的极少数,最普遍的是穿普通布料的中山装或长衫。女同学多数都是穿着布料的旗袍,特别是一种叫做“安安蓝”的旗袍,烫发、擦口红的基本没有。
武汉大学校园相当大,但马克昌总是步行,甚至珞珈山到武昌市区虽然有那么一段不算太短的路,而且也有两三辆校车在黄鹤楼下面的江边和学校之间行驶,他还是常常徒步往返。事实上城市里的花花世界对于他和同学们似乎没有什么诱惑,他们也都以珞珈山为生活中心。
大学时期的马克昌武汉大学实在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清晨,只要走出寝室,就可以听到鸟鸣,嗅到花香,可以自由自在地做点健身运动或读读英文。黄昏,又可以绕着山悠闲漫步,看看夕阳,欣赏暮色。春天,满山遍野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特别是男生宿舍前的那一片樱花,马克昌只要站在自己房间外面的阳台上就可以一饱眼福了;夏天,马克昌和同学们到东湖边上的小茶馆里,泡一杯清茶,看书、探讨,或者一叶扁舟荡漾湖心;秋天,在月色特别美好的夜晚,他们在山上赏月、高歌、沉思;到了冬天,当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的时候,他们结伴去林间踏雪寻梅、赏严冬腊梅,感受这冰天雪地的银色世界。
从四川乐山回迁之后,武汉大学的学术活动非常活跃,武汉迅速成为学术文化研究中心,众多名家贤达应邀来武大讲座,马克昌每场讲座必听,对著名学者胡适先生的讲座印象尤其深刻。
在大学期间,马克昌饱览《雷雨》、《安娜·卡列尼娜》等中外文学名著以及1940年代流行颇广的战争言情小说《北极风情画》。据马克昌的大学同学王应暄回忆,当时的马克昌生活十分俭朴,用的是河南人自己家里织的带横竖条纹图案的布被子,冬天盖在身上,夏天铺在身下。马克昌学习非常勤奋,兴趣也很广泛。他依稀记得有一个礼拜天,马克昌把自己从旧书摊上买的两本书送给他,一本是剧本《南寇草》,还有一本是《白香词谱》。王应暄说马克昌经常与他谈论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知识面非常广,读书很多。
那时的大学生活非常强调学生自律。在课堂上,学生如果觉得某位老师的课讲得不好,可以中途夹起书本静静离开,也可以不去上课,当然也没有上课点名制度,更不会受到处罚,只要学生自己能跟上学习进度,考试能合格就行。马克昌曾回忆说:“有些课,老师讲授的内容与讲义差不多,如果老师讲课不吸引人,自己看看讲义就行了,所以有些课我也没去上。”
马克昌在读大学一年级时课程较少,主要是各个学科的基础课、大学语文课和体育课。据他生前回忆:“那时用的教科书跟现在的也不一样,比如经济学概论,会详细介绍经济学的各个学派,让我们了解学科的整体情况,非常有用。哲学概论讲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扩大了我们的视野。”二年级后,马克昌开始学习法律专业课,他生前还清楚地记得本科时学习的课程有民法总论、债法、刑法总论、刑法各论,学期课程有:宪法、物权法、亲属法、继承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国际法、国际私法、行政法和商法的4门课公司法、票据法、破产法、海商法。南京国民政府末期,“六法全书”已较为完备,马克昌有幸成为中国大陆最后一届系统学习了“六法全书”的大学生,这为他以后的专业学习奠定了很好的基础。由于身在司法组,马克昌还修完了“司法实务”这门课。
马克昌的任意选修课选修了中文系的音韵学,他经常和同学们聚集在学校附近杨家湾的茶馆里吟诗作对,探讨合辙押韵。
由于日本法对近代中国立法的巨大影响,当时图书馆及资料室的法律书籍绝大部分是日文的,所以马克昌在大学一年级时除了必修的英语,还自己选修了日语。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就这样他遇到了精通日语的老师陈尧成先生。
陈尧成先生生于1900年,1986年去世,原湖北宜昌县城人。1922年考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教育系,获学士学位。1927年任武昌中山大学讲师,从1931年起,任武汉大学教授历时50年之久。对日文特别是语法有很深的造旨,武大所开设的日语课多半由他主讲,编有《日汉词汇》一书,还著有《现代日语句法》书稿。据马克昌的同学王应暄教授回忆,马克昌当年告诉他别人讲外语课都是按照听说读写的顺序进行,陈尧成教授则是从语法入手,方法甚为独特。由于日文与汉语的密切关系,加之马克昌的聪明勤勉,大约一年后他就能看日文书籍了,只是口语尚不能流畅表达。
当时的武大法学院大师云集,群星璀璨,这种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对青年学子影响很大。据马克昌生前回忆:“当时法律系主任是燕树堂老先生,后来韩老师来武大担任法律系主任,燕老先生则赴任国民政府司法院大法官,系9位大法官之一,但他仍兼任武大法律系教授”。
当时燕树棠先生在武大乃至全国都是无可争议的法学大师。燕树棠字召亭,河北定县人,是中国近代杰出的法学家和教育家,1914年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法律系。1915年官费赴美国留学,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攻读法律学,获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学位。1921年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聘请回国任法律系教授兼系主任,同时兼授清华大学法律课程。1928年9月至1931年6月、1937年8月至1938年12月、1947年9月至1984年,三次任国立武汉大学法学院教授,其间三次兼任法律系主任。
燕先生讲课很受学生欢迎。他豁达大度,从不妒贤嫉能。1921年周鲠生先生回国受聘为北大法律系的教授,燕听了周的课并看了他的讲义后觉得周讲得好,立即将自己长期讲授的课让给周讲。1926年后在武汉大学的燕老先生又将自己的课让给了刚刚回国的韩德培。他的这种大家风范一直为北大、武大的教授们所称道。
燕老先生治学特别严谨,从不轻易行文撰书,半个世纪以来,他除了撰写过民法章节、参与《法律适用条例草案》的起草以及参加编审六法全书以外,只发表过几篇论文。1949年国民政府请他去台湾,他不愿离开大陆,坚决留在了武大。
1984年2月20日曾经是著名法学家的燕树堂教授以93岁高龄病逝于武汉大学家中。
对马克昌影响很大的还有韩德培先生。韩德培生于1911年,江苏省如皋人,1930年他考入浙江大学史政系。半年之后,当时的教育部决定将浙江大学史政系合并到中央大学,韩德培也随之转入中央大学。1934年从中央大学法律系毕业。
1939年中英庚款董事会在中国招留英公费生,然而24个名额中,攻读国际私法的名额只有1个。经过激烈竞争,28岁的韩德培夺得留学剑桥大学机会。正当韩德培等人准备出发之际,欧战突然爆发——韩德培只得回到中央大学一面等待消息,一面继续从事教学工作。一年后,中英庚款董事会决定所有考取的24名公费留学生一律改赴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学习。1941年7月底,韩德培和一道考取中英庚款公费留学生的钱伟长、张龙翔等人前往加拿大多伦多大学。韩德培没有想到,自己这一去便是5年。
1942年,韩德培以特别研究生的身份来到当时世界上声望最高的哈佛大学法学院,利用那里拥有的世界上最好的法学图书馆所收藏的极为丰富的法学资料,进一步进行有计划、有重点的研究。
1945年他拒绝了刚刚成立的联合国的工作邀请,应著名法学家周鲠生校长之聘到武汉大学任法律系教授,后兼任法律系主任、校务委员会常委兼副秘书长、副教务长兼法律系主任。如皋的“皋”也有“水边高地”之意,武汉东湖边的珞珈山是名副其实的水边高地。韩德培从如皋乡野走向哈佛学堂,又从异国的土地踏上华中重镇武汉,在美丽的珞珈山度过了一生。
马克昌入学的时候,韩德培还没有来到武汉大学法律系。韩德培在武大主要讲授国际私法和西洋法律思想史这两门课,据马克昌生前回忆:“韩老师的学术功底非常扎实,口才很好,中国古文化的功底相当深厚。讲话有条有理、简明扼要、切合时宜,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燕树堂和韩德培等先生都是当时马克昌及同学们仰慕与崇敬的知名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