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仙诗和步虚词生成的审美世界中,修仙体道者常与广袤无垠的宇宙时空相照面,亲证着飘渺轻举的超越体验。不将人世恋,飞奔上清宫。羽驾正翩翩,云鸿最自然。不少修道者都作此超越之想。吴筠《游仙诗》其一:“悟彼众仙妙,超然全至精。凝神契冲玄,玄服凌太清。心同宇宙广,体合云霞轻。翔风吹羽盖,庆霄拂霓旌。龙驾朝紫微,后天保常名。岂如寰中士,轩冕矜暂荣。”([唐]吴筠:《宗玄先生文集》卷中,《道藏》第23册。)乘鸾鸟,驾飞龙,造天关,闻天语。立于太濛之侧,却步缥缈幽境。体混希微,神凝空洞,凉风习习,奇香沁人。超越世俗功利、是非得失,与宇宙齐一,与天地同归,真是“萧然宇宙外,自得乾坤心”(同上。)。这种超然世外的修道成仙体验,接近于审美体验。琼台为仞,素云飞绕。三气冲和,六天清静。玉楼辉映,烟霞秀隐。此境朴素纯一,淡泊寂寥,回望喧嚣人世,到处都在争名逐利,苟且偷生。海上求仙之客,更与人间辞别。这种求仙修道的冲动,也源自对神仙世界的向往。丹丘生是盛唐时代的著名隐士,也是李白青年时期在蜀中结识的道友,他们曾一起在河南颍阳嵩山隐居。丹丘生栖居在一个不同凡俗的神仙世界之中:
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荣光休气纷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云台阁道连窈冥,中有不死丹丘生。明星玉女备洒扫,麻姑搔背指爪轻。我皇手把天地户,丹丘谈天与天语。九重出入生光辉,东来蓬莱复西归。玉浆倘惠故人饮,骑二茅龙上天飞。([唐]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李太白全集》卷之七。)
在李白眼中,西岳华山是世外人间之所在,而道友丹丘生就在此地来去自在,蔑视权贵,洒脱不羁。这篇诗文将神仙世界中人气贯长虹、唯我独尊、气象恢弘的精神面貌传达得淋漓尽致。骑龙飞上太清家,飘然挥手凌紫霞。云容衣眇眇,风韵曲泠泠。玉笙下青冥,人间未曾闻。日华炼魂魄,皎皎无垢氛。这是清净洁雅的天堂,又是极乐无穷的世界。追求逍遥之乐,超离尘俗世界,是隋唐五代道教的生命理想,也是隋唐五代道教哲学与美学的超越精神之所指。
隋唐五代还常通过人物美的描绘来张扬人的超越精神。这种审美风尚与道教有一定关系。刘餗是唐代史学家刘知几之子,著有笔记小说集《隋唐嘉话》,其中提到:“高宗承贞观之后,天下无事,上官侍郎独持国政,尝凌晨入朝,巡洛水堤,步月徐辔,咏诗云:‘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州。鹊飞山月晓,蝉躁野风秋。’音韵清亮,群公望之,犹神仙焉。”([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中。)在这则笔记里,刘餗将上官仪的风姿神采喻为“神仙”,这个喻象旨在显示上官仪风神气度的潇洒从容、风格容仪的卓尔不群,以及风貌容姿的超凡脱俗。在隋唐五代艺术领域,还盛行以“神仙”形容美女,甚至也包括当时的妓女。施肩吾说:“缥缈吾家一女仙,冰容虽小不知年。有时频夜看明月,心在嫦娥几案边。”([唐]施肩吾:《赠施仙姑》,《全唐诗》卷四九四。)这是对女性美的欣赏、追慕与赞叹,而不是占有女性美的欲望表达。
隋唐五代出现的这些审美现象,已经远远超过人物写法或表达技巧的解释层面。从人文意识来讲,它促进了当时社会的男女平等意识;就审美价值而言,它也为人物美(特别是女性美)的张扬作出了贡献,拓宽了隋唐五代的审美意象领域。李公佐《南柯太守传》写大槐安国仙姬金枝公主“年可十四五,俨若神仙”(鲁迅:《唐宋传奇集》卷三,《鲁迅全集》第十卷,第26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薛调《无双传》写王仙客初见无双,“资质明艳,若神仙中人”(鲁迅:《唐宋传奇集》卷四,《鲁迅全集》第十卷,第318页。);元稹《莺莺传》写崔莺莺来到张生处,“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唐]元稹:《莺莺传》,《太平广记》卷第四百八十八。)。陈寅恪在谈到《莺莺传》时认为:“六朝人已奢谈仙女杜兰香萼绿华之世缘,流传至于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艳妇人,或风流放诞之女道士之代称,亦竟有以之目娼伎者。”(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10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当时的艳情诗风固然存在颓废放荡等方面的不足,但是描绘人物美的审美意象在唐代大量出现,并不是偶然的个别现象。所以,探讨唐代人物审美现象出现的原因,并做出符合历史的评价,似乎比一概地否定更为切要。
隋唐五代艺术关于女性美(包括女仙)的描绘,对于人物美的审美情趣、审美理想的确立来说还是功大于过的。陈寅恪以史学家的眼光评判审美活动,其偏执性和局限性自然也就难以避免了。隋唐五代艺术中的女性意象(包括女仙)固然不乏“妖艳妇人”,但也并不尽然。即便是“妖艳妇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却是对现实生活中妇人意象的超越,使妇人从家庭主妇、男尊女卑的世俗秩序网络中挣脱出来,成为艺术家观照的意象,使之审美化,甚至神仙化、理想化,其风姿,其形容,其品貌,都不同于现实生活中的妇人了。所以说,隋唐五代艺术展示女性的美,对于张扬人物美(尤其是不同于世俗妇人的女性美)是值得充分肯定的,这种审美现象为人物美的描绘提供了某种样式。这可以看作是隋唐五代道教超越精神在人物审美领域的落实。
道教典籍多重铺排描绘,用词华丽,意象纷呈,变幻莫测,而这些意象词汇多以自然物象为之。张志和在《玄真子外篇》里,描绘天地自然之美,风云雷电,江河海洋,极尽铺张之能事。如,《太廖歌》:“化元灵哉,碧虚清哉,红霞明哉,冥哉茫哉,惟化之工无强哉!”([唐]张志和:《玄真子外篇·碧虚》,《道藏》第21册。)与之相似,唐代书法美学家李嗣真不仅直接援引“学道”、“仙人”等道教语汇入论,他还反复以自然界的物象来阐明书理:
右军正体如阴阳四时,寒暑调畅,岩廊宏敞,簪裾肃穆。其声鸣也,则铿锵金石;其芬郁也,则氤氲兰麝,其难征也,则缥缈而已仙;其可觌也,则昭彰而在目。可谓书之圣也。若草、行杂体,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瑾瑜烂而五色,黼绣摛其七采,故使离朱丧明,子斯失听,可谓草之圣也。其飞白也,犹夫雾繫卷舒,烟空照灼,长剑耿介而倚天,劲矢超腾而无地,可谓飞白之仙也。又如松岩点黛,蓊郁而起朝云;飞泉漱玉,洒散而成暮雨。既离方以遁圆,亦非丝而异帛,趣长笔短,差难缕陈。子敬草书逸气过父,如丹穴风舞,清泉龙跃,倏忽变化,莫知所自,或蹴海移山,翻涛簸岳。故谢安石谓公当胜右军,诚有害名教,亦非徒语耳。([唐]李嗣真:《书后品》,《佩文斋书画谱》卷八。)
李嗣真援引道教常见语汇论书,清风明月、松石林泉、山岳海涛,扑面而来,无所不有。他以王羲之书法为典范,即修道成仙之品,这表明王羲之书法境界高妙脱俗,不同凡俗,同时,又借此强调书法美的变幻多姿,异彩纷呈。李嗣真以自然物象论书,有利于阐明真、草、行等各体书法的美感特征,体证书法美与美感的同一性和丰富性。同时,上述各种书体又各专其美,平等无碍。除此之外,援引自然物象入论,还能传达书法美感妙不可言、难以言传的特征。在具体的书法批评活动中,这又能给各体书法以变幻多姿的美感规定,而不只是提供符合理论逻辑的结论,这就影响到书法批评家只能以自家体验到的审美意象体证书法之美,言说书法之道。这种援引自然意象来评论艺术的审美现象背后,有着道教文化超越世俗生活,回归清净本真世界的生命理想。
隋唐五代道教既追慕人世间美好的事物,又能给人以超越现世生存的力量,或者说是超自然的精神。时人对正义、公理的诉求常常通过道教文化所蕴含的侠义精神展示出来。唐代崔颢、孟郊、李白、元稹、温庭筠等都撰有杂曲歌辞《游侠篇》或《游侠行》,当时的道教学者也以侠义相标榜。吕岩曾多次描绘侠义豪客意象,如:“发头滴血眼如镮,吐气云生怒世间。争耐不平千古事,须期一诀荡凶顽。蛟龙斩处翻沧海,暴虎除时拔远山。为灭世情兼负义,剑光腥染点痕斑。”([唐]吕岩:《七言》,《全唐诗》卷八五七。)笑指世间不平事,骑龙抚剑九重关。在道教文化中,神仙很多时候负载着超自然的力量,他们代表正义一方义无反顾地与邪恶的一方进行斗争。他们立志扫尽人间的种种不平,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他们不食人间烟火,却怜悯天下民生疾苦,心系天下百姓安危。这种侠义豪情,这种敢于担当的精神,同样是一种超越现世的人生境界。吕岩就多次表示,要以手中利剑削平人间不平之事。吕岩有诗:“粗眉卓竖语如雷,闻说不平便放杯。仗剑当空千里去,一更别我二更回。”([唐]吕岩:《绝句》,《全唐诗》卷八五八。)吕岩又说:“庞眉斗竖恶精神,万里腾空一踊身。背上匣中三尺剑,为天且示不平人。”(同上。)唐诗中的游侠、侠客意象多是超越世俗礼法约束之人,他们将个人的生死存亡置之度外,看似意气用事,实则是人间正义理想之化身。
唐代游侠诗文展现的手挥快刀斩乱麻的侠义豪情,激发了中国艺术家的精神共鸣。这在中国小说、戏曲、笔记、野史中都可找到丰富的例证。一般在情节发展的紧要关头,常有神仙或侠士出现,他们临危不惧,大义凛然,显现出人性的美好和尊贵,他们是正义的化身。他们的铁胆之心、豪侠情肠总让观者折服,或感动流泪,或破涕而笑。挥我匣中青剑,削尽四海烟尘,伸展愁闷胸襟,自觉一身轻松。中国艺术里常有超越自然的侠义力量,这不能仅仅理解为艺术家的虚构想象,也不只是儒家、墨家思想以及民间正义力量的传扬。从思想根源而言,这种超自然的侠客意象也与道教超越现世生存的精神有关。
(二)向往感性而快乐的天上人间
隋唐五代道教的超越精神也体现在,它对感性而快乐的天上人间充满向往。隋唐五代道教文化中的天上人间,高洁雅静,不再是淡泊寂寥,而是歌舞升平,其乐无穷。这种天上人间式的审美世界,反映出中国人对自由、平等、理想社会的想象,梦天、步虚、驾龙、攀月、遨游,都是实现这些想象的具体审美方式。李贺有一首《天上谣》,描述出一个极乐无忧的天上人间:“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唐]李贺:《天上谣》,《全唐诗》卷三九零。)这首诗展现了一个和谐美满的天上人间,歌舞升平,异香扑鼻,寄托出诗人不满现实进而渴求超越的心愿。但是,这种超越却又很容易落入感性的世俗生活。
一方面,道教将神仙的居所设置在远离尘世之处,广渺无际,远不可及。另一方面,又充满着温情可感的人间气息。羽客可以恣性游息,浮游天汉,泊止星渚,有霞液可饮,有虹芝堪食,何其痛快自在。吴筠有游仙诗:“将过太帝宫,暂诣扶桑处。真童已相迓,为我清宿雾。海若宁洪涛,羲和止奔驭。五云结层阁,八景动飞舆。青霞正可挹,丹椹时一遇。留我宴玉堂,归轩不令遽。”([唐]吴筠:《宗玄先生文集》卷中,《道藏》第23册。)天人济济,高会碧堂之中;云歌悠悠,真音弥漫四方。素手掬青霭,相邀弄紫霞。这俨然就是天上的人间世界。这里有鲜果奇珍、美味美食,又不乏人情温暖,实在让人迷恋。这是道教给人的精神承诺,也是道教理想世界的生活图景。修道者幽居于青山碧水之间,神游在天宇烟霞之际。罗衣曳紫烟,云天幽独游。青丝作筰桂为船,白兔捣药虾蟆丸。李贺想象中的神仙世界充满着人间情味:“飞香走红满天春,花龙盘盘上紫云。三千宫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闻。天江碎碎银沙路,嬴女机中断烟素。缝舞衣,八月一日君前舞。”([唐]李贺:《上云乐》,《全唐诗》卷三九三。)这是人仙共舞的场景,这样的神仙生活是远离寂寞的,甚至散发着浓郁的人间气息。吕岩也说:“个个觅长生,根元不易寻。要贪天上宝,须去世间琛。”([唐]吕岩:《五言》,《全唐诗》卷八五八。)在吕岩等道士看来,青松岩畔,白云堆里,莫不是神仙境界。洞天不在天上,而在生活的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