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宣平是一位融会道禅精神的文人,唐代道教学者潘师正也是如此。据《新唐书》载,潘师正自幼丧母,以孝闻名,后师王远知修道,居逍遥谷,唐高宗幸东都时召见他,问他有何需求。潘师正答:“茂松清泉,臣所须也,既不乏矣。”([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九六。)这表明,道士的心性舒卷离不开清泉幽谷的滋养,任他花鸟笑,酣醉卧楼台,以此生为乐的人生态度促成了当时文人的逍遥性情。吴子来说:“此生此物当生涯,白石青松便是家。对月卧云如野鹿,时时买酒醉烟霞。”([唐]吴子来:《留观中诗》,《全唐诗》卷八五二。)正所谓,山光物态收眼底,清溪薄雾尽沾衣。隋唐五代道士嗜好山水,钟情于清幽之境。在他们看来,步虚须是挚友相伴,嬉戏为乐。体道当有青山云水,惠风新月。唐代道士张令问隐居天国山,自号天国山人。他长年寄居山林,以隐居闲适为乐:“试问朝中为宰相,何如林下作神仙。一壶美酒一炉药,饱听松风清昼眠。”([唐]张令问:《寄杜光庭》,《全唐诗》卷八六一。)张令问与道士杜光庭私交甚密,常以诗文唱和。他们都热爱生命,充满审美情趣。杜光庭有句:“闷见有人寻,移庵更入深。落花流涧水,明月照松林。”([唐]杜光庭:《山居》,《全唐诗》卷八五四。)醉卧林泉,浪迹烟霞,是唐代道士生活的写真,也是隋唐五代道教乐观的生命意识的流露。唐代道士张辞好酒耽棋,他“身即腾腾处世间,心即逍遥出天外”([唐]张辞:《别令诗》,《全唐诗》卷八六一。),也是一派乐观风度。因为热爱生命,他们身处世间,笑看落花,清吟淡月;因为尊重生命,他们心性逍遥,任世浮沉,及时行乐。
吕岩是晚唐道教内丹派的倡导者,他的诗文也很能体现出道教乐观的人生态度。他把大自然的生机流荡、田园牧歌声中的乐生心绪传达出来。如,《牧童》:“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唐]吕岩:《牧童》,《全唐诗》卷八五八。)任兴起卧,独走天涯,安然自乐,胜似神仙。功成归物外,自在乐烟霞。斗笠为帆扇作舟,五湖四海任遨游。这种吟唱在吕岩的诗篇中俯拾皆是。隋唐五代道教并没有厌弃现世而寻求出世,而是将生命的意义安放在现世生活与现实人生里,并由此探求存在的永恒、精神的快乐与心性的逍遥。俗话说,快乐似神仙。这句话很能概括吕岩等道士的人生态度。这种快乐主要不是肉体生命的快乐(当然也不可否定这一层),而是精神生命的自由洒脱。在隋唐五代,道教逍遥自在的人生态度同时意味着审美化的人生理想与生命境界。它质疑世俗生存的存在价值,明月清风、幽泉碧云、琴棋诗酒成为他们诗意人生的知音。
修道者乐观的生命意识影响到当时文人的人生理想与审美态度。不少文人深切认同道教的生命观。整顿衣襟拂净床,一瓶秋水一炉香。身不出家心出家,残年逍遥坐道场。这能大致描述当时部分文人的人生理想与审美态度。韦应物说:“旷岁恨殊迹,兹夕一披襟。洞户含凉气,网轩构层阴。况自展良友,芳樽遂盈斟。适悟委前妄,清言怡道心。岂恋腰间绶,如彼笼中禽。”([唐]韦应物:《夜雨宿清都观》,《全唐诗》卷一九二。)不少文人都表现出对道士生活的向往,其实质是对道教乐观的生命意识的诉求。诗人孟浩然一生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隐居生活中度过的,李白称他“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是说他高逸出俗,超然世表,性情逍遥。孟浩然诗中的道士常是“傲吏”式的隐逸之人。孟浩然说:“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隐居不可见,高论莫能酬。水接仙源近,山藏鬼谷幽。再来迷处所,花下问渔舟。”([唐]孟浩然:《梅道士水亭》,《全唐诗》卷一六○。)这种“傲吏”式的道流耕种田园,酌酒自劝,采樵卖药,日出而游,日夕而归,过着陶渊明式的诗酒生活。他们杖策相逢,邂逅成欢,啸傲江湖,归卧青山,梦游清都,饮露餐霞,乐此不疲。“既笑接舆狂,仍怜孔丘厄。物情趋势利,吾道贵闲寂。”([唐]孟浩然:《山中逢道士云公》,《全唐诗》卷一五九。)物情交织,不干我心,是非得失,无伤我性。心境闲寂,任它云卷云舒。静观流水,焉知水流心流?道教的生命意识成就了隋唐五代文人的逍遥心性,也奠定了隋唐五代艺术的审美情调。
隋唐五代道教推重逍遥自在的生命态度,源于先秦道家对人的自由境界的向往。庄子认为,事物的天性合乎自然之道即为真;伪饰做作,就是不自然、不真实。庄子主张返璞归真,得其天全。在《庄子·秋水》里,北海若举例说,牛马四足,任其天性,谓之得其天全,倘若将马的头络起来,或者将牛的鼻子穿起来,牛马的自由被剥夺了,它们就丧失了本真的天性。庄子借北海若代言:“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在庄子看来,人与天本无间隔,只因人处处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使得事物背离了真实的状态。如果人安于天命,依乎事物的自然本性而行,万物就能从被扭曲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回归到道法自然、各尽其性的境界。免于形累,形备神全,与天为一,与道同归。
如果说,“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逍遥游》)的逍遥之境是道家最自由的存在境界,是近乎高不可攀的真人境界,那么,庄子也给世人留下了经由体道而抵达自由存在的希望,那就是“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庄子·渔父》)。“法天贵真”是指受命于天,因顺自然而不拘于俗,与之对称的是沿袭世俗之礼的愚者。从尘世的樊笼中解脱出来,超越囚徒般的生存困境,是庄子反复言说的生命自由的话题。在隋唐五代,这两种追求生命自由的境界都是存在的,尤以第二种为主。向往自由,体现出个体生命的觉醒意识,这与人关注自身、尊重生命的真实意义有关。南朝道士陶弘景道法高深,品行高尚,深受梁武帝敬重。梁武帝曾多次召他出山,都遭到了陶弘景的婉言谢绝。据说,陶弘景为了表达自己不愿出山的决心和志趣,于是画了两头牛,“一牛散放水草之间,一牛著金笼头,有人执绳,以杖驱之”([唐]李延寿:《南史》卷七六。)。这幅画明确地表明,陶弘景不愿为官场的囚笼所束缚,也体现出道教追求生命自由的价值取向。陶弘景宁可散漫于江湖之上,却不愿插身于名利之场,也不甘依附于权贵之间,他不想让纯洁的生命受到世尘的污染,而忠诚于生命的本真天性。在追求生命的逍遥自在方面,隋唐五代道教与庄子哲学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
《庄子·逍遥游》:“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无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唐代重玄派道教学者成玄英疏:“彷徨,纵任之名;逍遥,自得之称;亦是异言一致,互有文耳。”([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二,《道藏》第16册。)又,《庄子·让王》:“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庄子·天运》释“逍遥”:“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成玄英疏:“古之真人,和光降迹,逗机而行,博爱应物,而用人群,何异乎假借涂路,寄托宿止,暂时游寓,盖非真实,而动不伤寂,应不离真,故恒逍遥乎自得之场,彷徨乎无为之境。”(同上书,卷一六,《道藏》第16册。)成玄英注疏“逍遥”时很看重精神超越的品性,这在隋唐道教思想界很有代表性。
在《南华真经疏序》里,成玄英还记述了自古以来有关“逍遥”的三种说法:其一,顾桐柏说:“逍者,销也;遥者,远也。销尽有为累,远见无为理。以斯而游,故曰逍遥。”其二,支道林讲:“物物而不物于物,故逍然不我待,玄感不疾而速,故遥然靡所不为。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遥游。”其三,穆夜说:“逍遥者,盖是放狂自得之名也,至德内充,无时不适,忘怀应物,何往不通,以斯而游天下,故曰逍遥游。”([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道藏》第16册。)成玄英有调和诸家之意,但在主张生命个体的精神快乐、张扬超越世俗的精神自由以及传达生命的愉悦体验等方面,他与上述三家的解释又是一致的。
那么,怎样才能做到心境两适,处处逍遥?成玄英援引大乘佛教的般若空观来阐释道教义理,认为世间事物都是虚幻不实的,世人沉迷于尘俗之事而不知自拔,因而苦恼不堪,难以解脱,不得逍遥。运之以虚空之心,于尘世境界了无分别,去除执情迷妄,方能步入逍遥之境。成玄英说:“可欲者,即是世间一切前境色声等法,可贪求染爱之物也。所言不见者,非杜耳目以避之也,妙体尘境虚幻,竟无可欲之法,推穷根尘不合故也。既无可欲之境,故恣耳目之见闻而心恒虚静,故言不乱也。”([唐末五代]强思齐:《道德真经玄德纂疏》卷一,《道藏》第13册。成玄英疏“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体证事物的虚幻体性,不必刻意而为,不必闭目塞听,只要和光同尘,无为恬淡,外无可欲之境,内无可欲之心,尘累自然脱落。处染无染,心境两忘,逍遥顿时备至。
隋唐五代道教哲学映现出闲适的审美情调,这与内丹道的兴盛是分不开的。内丹道将修炼的方式转向个人心性的颐养,甚至认为道不可求,道不用修,不假修持,即可体道成真。
内丹道士不以金石炼造长生之躯,而主张心性的修养之功,以清净淡泊的心性成就超然尘俗的境界。闲来无事看青山,闷即街头酒为丹。逍遥于碧嶂青松之下,醉吟于洞庭山水之间。这是道士吕岩的生活写照。吕岩说:“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吟一百篇。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唐]吕岩:《七言》,《全唐诗》卷八五七。)闲适之心是修道悟真的最佳心境,因为心境闲适,就能超然世事,不为尘俗所染。这首诗给修道之人体道成仙许下了承诺。唐代女道士鱼玄机也颇有闲适之致:“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宵是散仙。空卷朱帘不曾下,长移一榻对山眠。”([唐]鱼玄机:《题隐雾亭》,《全唐诗》卷八零四。)吟明月,任春风,不张罗于世事,却能体味水流花开的闲情逸致。隋唐五代道士们的闲心,在审美领域转化成一种闲适的美感体验与审美情调。
二、超越之境
隋唐五代道教虽然珍重感性生命,关注现世的存在,具有明显的世俗化特征。然而,道教学者并没有放弃精神超越的理想。或者说,隋唐五代道教的超越精神,是与追求感性的快乐结合在一起的。如果说,早期神仙道教的“贵生”、“重生”意识主要体现在注重肉身存在的永久性,那么,隋唐五代道教已不太关注肉体存在的永久性,而主要追求人的精神生命的永恒价值,吴筠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吴筠有《高士咏》五十首,主要称赞道教神仙、先唐隐士和其他历史名人。除了称道广成子、南华真人、冲虚真人等与造化同流,逍遥于神明之域的仙道人物之外,他还歌赞了伯夷、叔齐、陶渊明等品行高洁之士。他歌赞许由:“大名贤所尚,宝位圣所珍。皎皎许仲武,遗之若纤尘。弃瓢箕山下,洗耳颍水滨。物外两寂寞,独与玄冥均。”([唐]吴筠:《宗玄先生文集》卷下,《道藏》第23册。)吴筠歌赞高人逸士,他还探索神仙修炼之法,其中也贯穿着追求精神永恒的生命信仰。(吴筠说:“其次至忠,至孝,至贞,至廉;按《真诰》之言,不待修学而自得;比干剖心而不死,惠风逆水而复生;伯夷、叔齐、曾参、孝己,人见其没,道之使存;如此之流,咸入仙格,谓之隐景潜化,死而不忘,此例自然。近于仙道七也。”(《宗玄先生文集》卷中,《道藏》第23册))吴筠列举的近于仙道境界的历史人物,都是志性高洁的名流隐士,他们隐逸不群的生存方式也合乎儒家的理想人格标准。这些隐士无一不以精神的永恒而闻名。这表明,隋唐五代道教与儒家文化存在相互交融的态势,也可见出道教向往神仙境界的诉求,以及追求精神永恒的超越理路。
从隋唐五代修道者及文人们的游仙诗文来看,道教哲学与美学的超越境界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超然尘世之外,向往淡泊寂寥的世界
游仙诗是道教超越精神的体现。游仙诗意象纷呈,意境玄远虚寂,往往展现出不同于现世生活的别一天地,这就是世人津津乐道的神仙世界。隋唐五代游仙诗文繁多,王绩、卢照邻、王勃、韦应物、孟郊、张籍、李贺、白居易、曹唐、李商隐等都有游仙诗传世,顾况、刘禹锡、高骈、司空图、皎然等则有步虚词传世。步虚词,是道观所唱之曲,“备言众仙飘渺轻举之美”(可参[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八引《乐府解题》;[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历代诗话续编》本。)。这是对步虚词美感体验的精当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