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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未写的小说(2)

我对你的解读对吗?但那张人脸——那张完整摊开的报纸上方的人脸包含的内容越多,隐藏着的内容也就越多。这时她睁开双眼,眺望窗外。在这双眼睛里——该如何描述呢——发生了某种突变……某种分裂……你想抓蝴蝶,却一手抓到了花茎上,让蝴蝶飞走了,在这个过程中,你的眼睛也会呈现出这样的变化……夜幕中垂挂在黄色花朵上的飞蛾……悄悄地走上前去,抬起手,结果,它飞走了,飞高了,飞远了。我不会抬起手来。一动不动,然后,颤抖,人生,灵魂,精神,无论你是明妮·玛什的什么……我也孤单地停在属于我的花朵上……丘陵上空的鹰……生命的价值是什么?是起来反抗;在夜里、正午,一动不动;在丘陵上空一动不动,但一旦手影袭来……就飞走,飞高!然后再次安定下来。孤独,不被注意;俯瞰大地,下面的一切都那样平静,那样可爱。无人注目,无人关心。他人的目光是我们的监狱,他人的想法是我们的牢笼。我在这里,众人在那里。月亮与不朽……噢,我落到草地上了!你也落下来了吗?角落里的你,叫什么名字——女人——明妮?玛什?诸如此类的名字?她依旧紧贴在属于她的花朵上。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空壳——一个鸡蛋的空壳——谁说鸡蛋便宜了?是你还是我?噢,是你在回家的路上说的,记得吧,就在那个老头突然打开雨伞的时候——也有可能是打喷嚏?无论如何,克留格尔消失了,然后你“掉头回家”,擦干净靴子。正是这样。现在你把一条手帕摊开在膝盖上,然后在上面洒下尖尖碎碎的蛋壳——一份地图的碎片——一个拼图。我真想把它们全都拼起来!只要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动了动膝盖——地图又碎了。白色的大理石岩块顺着安第斯山脉[7]的斜坡飞快地滚落下来,砸死了一整队来自西班牙的骡商,也砸坏了他们运送的货物:德雷克的战利品,黄金白银。言归正传——

说什么来着?说到哪儿了?她打开门,把雨伞插在伞架里——那都不消说,地下室飘来的牛肉的香味等等等,亦是如此。但是,我摆脱不掉,必须带着军人般的勇气、公牛般的盲目冲上前去将其驱散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些蕨类植物后面的那些旅行推销员。这段时间我一直对他们视而不见,希望他们不知怎地就消失不见了,但他们还在那里,这或者更好,事实上,如果这个故事要如其所是地向下发展,内容丰富圆满,并足以展现命运与悲剧,其发展过程中就一定要出现至少两个旅行推销员和一整丛叶兰。 “叶兰的叶子只部分遮住了旅行推销员……”杜鹃花能够完全遮住他,同时还能让我短暂地沉浸在渴切想要的红色和白色里。但是伊斯特本的杜鹃花——十二月里——在玛什家的餐桌上——不,不,我不敢往下想象;一切都只关乎面包皮和调味瓶、褶边和蕨类。或许,之后会有一刻海边时光。再者,愉快地穿过绿色浮雕、越过雕花玻璃瓶的平缓斜面手,我感到一种想要偷偷地凝视对面那个男人的冲动——我努力克制自己不那样做。那是玛什家的人都叫他为吉米的詹姆斯·莫格里奇?[明妮,你千万别抽搐,打断我对眼前这个人物的观察和想象。]詹姆斯?莫格里奇四处兜销……“纽扣”吧,怎么样?但现在还不是把它们带进来的时候——长长的广告牌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纽扣团,有些形似孔雀眼,有些泛着土金色,有些像烟水晶,有些像珊瑚花……但我说了,还不是时候。他边旅行边推销,而每周四他都会去伊斯特本——所以我们不妨叫那一天做他的“伊斯特本日”——和玛什家的人一起吃饭。他面色红润,眼睛很小,但眼神坚定——这可一点也不寻常可见——他食欲旺盛(真很好;在面包吃完、肉汤喝光之前,他一眼都不会看明妮),餐巾折成菱形——但这没什么,无论读者对此怎么想,都不要把我代入其中。让我们直接跳到莫格里奇家这个话题来吧。嗯,每周日詹姆斯都会亲自修理家人的靴子。他读《真理》。但他的爱情呢?罗塞斯——他的妻子,是个退了休的医院护士——有意思——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小说中的一个女人有一个我喜欢的名字吧!但是没有;她是我脑海中未诞生的孩子,虽不正当,但依然被爱,就像我的杜鹃花一样。在每一本已经写好的小欧说理,有多少人死去——最好的,最爱的,然而,莫格里奇还活着。这是人生的错。明妮此时正坐在对面吃鸡蛋,而在铁轨的另一头——我们过刘易斯[8]了吗?——一定有一个吉米——要不然她为什么抽搐?

莫格里奇一定在那儿——人生的错。人生强加其法则、人生阻挡道路、人生隐藏在蕨类之后、人生是暴君……噢,但不是欺凌弱小者!不,我向你保证,我真心这么认为。天知道我怎么被蕨类和调味瓶后面的那股力量控制住,桌面上水珠四溅、瓶碎罐裂。我不可抗拒地把自己嵌入到可以穿透或立足于一个人——那个叫莫格里奇的男人——的灵魂的结实肌肉的某处 、强健脊骨的某处。身体构造极其结实:脊椎如鲸骨般坚硬、橡树般直立,肋骨分出叉枝,肌肉紧绷像拉直的防水帆布,红色的洞孔,心脏抽吸、回流,吞咽进去的肉和啤酒,经过搅拌又成为血液……就这样,我们来到了眼睛。它们看着叶兰后面的什么东西:黑的,白的,阴沉的;又是盘子;它们看着叶兰后面的老女人;“玛什的姐姐,我更喜欢希尔达”;现在是桌布。“玛什也许莫里斯家发生了什么事……”聊下去;芝士上了;又是盘子;把它转过来——粗大的手指;现在是对面的女人。“玛什的姐姐——一点也不像玛什,可怜的老女人……你该喂鸡了……说真的,她为什么抽搐?不是我说那样?天啊,天啊,天啊!这些老女人。天啊,天啊!”

[是的,明妮,我知道你抽搐了,只因有那么一瞬你想到了——詹姆斯·莫格里奇。]

“天啊,天啊,天啊!”多美的音调呀!就像木槌落在风干木头上的敲打声,就像浪翻云滚之时古代捕鲸者的心跳声。“天啊,天啊!”好一声丧钟!为那些焦躁的灵魂而鸣,以慰藉、安抚他们。用亚麻布把他们裹起来,说声,“再见!祝你们好运!”然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如此,莫格里奇还是会给她摘玫瑰的……结束了,都完结了。现在,接下来是什么?“太太,你要错过你的火车了,”因为它们不会一直停着不开。

那个男人可能会那样做。刚才听到的是圣保罗教堂钟声和公共汽车喇叭的回声。但我们掸去碎屑。噢,莫格里奇,你要走了吗?你非得下车了吗?今天下午你会坐着那其中一辆四轮马车穿过伊斯特本吗?你是困在绿色硬皮纸箱中的男人吗,偶尔放下百叶窗,偶尔坐在窗边,仿佛一尊狮身人面像似的盯着外面,眼神阴郁,让人想起送葬的人、棺材,还有马和马夫的黄昏?告诉我吧——但是门猛地关上了。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莫格里奇,永别了!

好,好,我来了。直接走上楼顶。我要缓一缓。思绪搅成泥浆了——这些怪物留下了怎样一个漩涡呀!翻滚的水波把水草拍到沙岸上,弄得青一块、黑一块的,直到元素慢慢重组,沉积物自我过滤,我才再次能够用双眼清楚、平静地看世界。看,那是为死者祈祷的人的嘴唇——为那些再也不会相见的点头之交举办一个葬礼。

现在,詹姆斯?莫格里奇死了,永远走了。哎,明妮……“我再也无法面对了。”她说这话了吗?(让我看看她,她正拿起手帕的一端,抖掉上面的蛋壳屑。)靠在卧室墙上揪那些装饰在酒红色窗帘边上的小球时,她一定说了。但当一个人自己对自己说话的时候,说话的人到底是谁?被埋葬的灵魂——被一路驱赶至墓穴中央的灵魂……戴着面纱离开人世的自我……也许是个懦夫,但当其提着灯笼在黑暗的走廊不安地上下飞舞时,还是有美可言的。 “我再也受不了,”她的灵魂说:“午餐餐桌上的那个男人——希尔达——孩子们。”噢,老天爷,她在呜咽!灵魂在哀哭命运……被四处驱赶的灵魂,蜷缩在逐渐缩小的地毯上……小得可怜的立足之处……宇宙中的一切都在缩小、破碎和消失……爱情、人生、信仰、丈夫、孩子……我不知道少女时代憧憬的那些美好与华丽。“我不要……我不要!”

然而……那些松饼,那头掉光了毛的老狗?我应该幻想内衣缀有珠饰的衬边及其带来的慰藉。如果明妮?玛什被车撞了,送到医院,护士和医生自己就会大喊大叫起来……展望与幻想……还有距离……林荫大道尽头的蓝色东西,但是,管它呢,茶很香浓,松饼冒着热气,那只狗……“班尼——嘿,回到你的窝里去——看妈妈给你带什么了!”接着,你拿出大拇指的地方磨损了的手套,再次对抗所谓无孔不入的恶魔,你重新开始缝补,穿好灰色毛线,来来回回走着针。

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织出一张网,上帝自己——嘘,别想上帝!针法真好!你肯定很为自己的针法感到骄傲。但愿什么事都别去打扰她。就让天光轻柔地洒下来,让云彩显现第一片绿叶的脉络,让麻雀落在枝梢,摇落凝挂在枝节上的雨滴……为什么抬头看?是因为听到声音,还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噢,老天啊!再次回到你做的事上,由紫罗兰色绸带装饰的厚玻璃橱窗?但希尔达会来。丑行啊,耻辱,噢!别再说了。

补好手套后,明妮·玛什把它放进抽屉。她断然地关上抽屉。我在玻璃里看到了她的脸。双唇紧闭,下巴高扬。接着,她绑了绑鞋带。然后,她摸了摸喉咙。你的胸针是什么?槲寄生还是幸运骨[9]?发生了什么?除非我弄错了……脉搏越跳越快,那个时刻就要到了,快速前进……前面是尼亚加拉瀑布[10]!尘埃落定!愿上帝与你同在!她下车了。勇气,勇气!直面它,接受它!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站在毯子上等了!门在那儿!我支持你。说!直面她!挫败她的灵魂!

“噢,麻烦你再说一遍!是的,这里是伊斯特本。我帮你拿下去吧。我先试试把手。”[明妮,虽然我们一直伪装,但我还是读懂了你……现在 ,我和你是同一阵线的了。]

“你的行李都齐了吗?”

“是的,太谢谢了。”

(你为何四处张望?希尔达不会来车站,约翰也不会;而莫格里奇正行驶在伊斯特本遥远的另一头。)

“我就站在我的提包旁等吧,太太,这样最安全。他说他会来接我……瞧呀,他来了,我的儿子!”

就这样,他们一起走远了。

好吧,但我感到困惑……毫无疑问,明妮,你更清楚!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等一下!我要告诉他……明妮!……玛什小姐!……虽然我不知道。当她的斗篷被吹起时,总觉得有点奇怪。噢,但那既不恰当也不得体……当他们走到大门口时,看他的腰弯得多低呀。她找出她的票。在说笑吗?他们肩并肩,一路走远了……好吧,我的世界破灭了!我坚持什么?我知道什么?那不是明妮。也没有一个叫莫格里奇的人。我是谁?人生如骨头般空洞乏味。

但我还是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他走出路边,她跟着他绕过一栋大建筑的边缘。这景象让我浮想联翩……我又被淹没了……神秘的人呀!母亲和儿子。你们是谁?你们为何走在街上?你们今晚睡在哪里,明天呢?噢,天旋地转,汹涌澎湃呀……再次裹挟了我!我追在他们后面。街上人来人往……白色灯光嘈杂倾泻……厚玻璃窗……康乃馨,菊花……漆黑花园里的常春藤……停在门口的送奶车……一对对母子,神秘的人呀,无论我走哪里,我都能看见你们:你们,你们,还有你们!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我想,这一定是大海:灰茫茫一片……黯淡如灰烬……海水涌动、低语。如果我下跪,用那古老的仪式行礼,那都是因为你们——无名的人们——我爱你们;如果我张开双臂,那都是因为我想拥抱和亲近你——可爱的世界!

注释:

[1] 唐克斯特(Doncaster),英国英格兰南约克郡唐克斯特都市自治市的镇。(译注)

[2] 萨里(Surrey),英国英格兰东南部的郡。(译注)

[3] 萨塞克斯(Sussex),英国英格兰东南部的郡,与萨里毗邻。(译注)

[4] 伊斯特本(Eastbourne),英国英格兰东南部东萨塞克斯郡最大的镇、自治市镇。(译注)

[5] 阿尔伯特亲王(Prince Consort Albert,1819年8月26日-1861年12月14日),全名弗朗西斯?阿尔伯特?奥古斯都?查尔斯?埃曼纽尔,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表弟和丈夫。(译注)

[6] 保罗?克留格尔(Paul Kruger,1883-1902),南非布尔人政治家,南非共和国(即德兰士瓦)总统。(译注)

[7] 安第斯山脉(Andes)是陆地上最长的山脉,位于南美洲的西岸,范围从巴拿马一直到智利。(译注)

[8]刘易斯(Lewes)是英格兰东南部东苏塞克斯郡的城市。(译注)

[9]幸运骨(merry-thought),英国有一种说法,人们在吃完鸡肉后,可以两个人一起用力拉着人字形的鸡肋,最后拿到较长那端的人,就能许愿成真。1930年,Merrythought注册成为一家毛绒玩具公司。(译注)

[10] 尼亚加拉瀑布(Niagara)是世界第一大跨国瀑布,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和美国纽约州的尼亚加拉河上,与伊瓜苏瀑布、维多利亚瀑布并称为世界三大跨国瀑布。(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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