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生离死别
陈参谋右手的拇指深深将图钉摁进作战画板上七神东来图的最后一角,背对着俞万程声音渐渐嘶哑:“那天下着雨,瑶光出现在茶楼的时候已经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分钟。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色变成那个样子,蜡黄蜡黄的,就像刚从棺材里挖出的死人一样。我看着她一步步走上二楼,不知道为什么全身软绵绵的连胳膊也抬不起来,直到她坐下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说出一句:‘你瘦了,看身上衣服都宽松了。’”瑶光没回应我的话。我就听见茶楼外雨不停地滴,不停地滴,瑶光一直低头转着一支钢笔。那只钢笔是她出任务前我送给她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那支钢笔在她手里转来转去,转得我越来越心烦意乱。而瑶光一直不说话的态度更让我觉得烦躁,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倒了一杯茶抖着手递给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瑶光抬起头来,刘海儿下是一张青筋暴起无比痛苦狰狞的脸,秀唇都咬出了血。
“那不像是因为良心的谴责,倒像是在竭力忍受生理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如果人世间真的有那种痛苦的话,我想那一定是一种超越了人体极限不能控制的可怕。我承认我当时被她的表情吓坏了,手足无措没反应过来。瑶光忽然站起来对我吼叫道:‘快走快走!这是他们设下的局,你千万不能落到他的手里。’“我看到瑶光摇摇欲坠地挣扎站立起来,连忙冲过去搂住了她,追问道:他是谁?他和你们这次集体变节有什么关系?后面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惊骇地感觉到瑶光的身体在我怀里以奇怪的频率颤抖,好像每一寸肌肉都在宽大的衣服下横冲直撞,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撕开她的肌肤直跳出来。瑶光嘴唇上咬出的血一滴滴滴在我的肩头,像是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话,却受到某种压制始终不能说出一个字。“
忽然瑶光指着桌上的茶壶声嘶力竭地喊:‘恶魔,恶魔,我不会再次让你得逞了!你不要做梦再有机会伤害我爱的人。’这时候我才发现楼上楼下已经有日伪特工纷纷涌了进来,连忙给周围我们的人放暗号求援,就在这一瞬间,瑶光不知忽然哪里来的巨力,紧紧攥着我的两根残指,一把将我拖到了窗户边的栏杆处,我看着她对我最后含泪点了点头,然后折断了那支钢笔。
“我亲眼看着她爆炸了,最爱的女人在我面前忽然消失无踪。我感觉好像听到有人在我耳边撕了一张纸,哧的一下后,便被爆炸产生的气浪从窗户里直直地抛了出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安全据点的床上,据救我出来的同志说,当时茶楼发生了猛烈的爆炸,整座二楼塌了下来,压死不少日伪特务,场面乱到了极点,所以他们才有机会将从楼上坠下的我抢走,而瑶光连尸体都……那支小小的钢笔里所能藏的炸药是造不成这样大面积的爆炸的。事后我们查出,瑶光在和我见面前,为了避开敌人的搜查,将烈性炸药用油纸包裹好吞进了腹中,手中的钢笔被她改造成了引爆器……”
陈参谋闭上嘴说不下去,俞万程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轻拍陈参谋的肩膀,长叹一声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乱世的感情,就跟蒲公英一样落不住脚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再想也是徒劳神伤。”
陈参谋肩头微微一颤,再转过身来脸上已经恢复了微笑:“卑职一时情绪失控,让师座见笑了。其实当年潜伏进汪伪政权的七名特工里瑶光这个代号本应该是我的,但是她怕我手指特征明显,为了我的安全想办法代替了我,结果……”
有的事能过去,有的事情不要说两年,两辈子都不会过去。人身上的伤可以平复,心里的伤却像挖出的一个洞,必须要找什么东西填补上才能止疼。瑶光用最后的行动证明了她对我的感情和对抗日大业的忠贞,这样的同志,究竟敌人是用什么方法一度控制了她呢?
“瑶光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救我脱险,开始却同意和我见面不惜让我陷入危险,说明一定是有值得她这样铤而走险的重要情报要传达给我。虽然我想不通,在茶楼上是怎样一股奇怪的力量遏制住了她,让她无法说出事情的真相,但显然她已经找到了避开这股禁言力量的方法,给我留下了追查的线索……”
〔九〕犬形文身
陈参谋继续道:“自那天后,六名变节的军统局特工都已不在人世。但真相不会随着他们的逝去而沉默,瑶光临死前留下的两条线索就是找出真相的钥匙。第一条线索是瑶光在茶楼推开我前高喊不会再让恶魔得逞,也不会让它有机会控制我。再联系到她临死前身体的异状,我有理由相信,当年七名军统特工的变节,应该是被人用一种独特而邪恶的方法控制了肉体和精神。
“原本我考虑是不是日本特高课方面研究出了一种能够摧毁人意志的新型药物,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又让我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自从那次大面积变节事件后,并没有再次发生类似的事件。可以想象,如果日方研究掌握了这种王牌技术,是不可能不大面积使用的。于是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这种控制意志的办法只掌握在极个别身份特殊的人手上,这种人即使是特高课也没有权力拉他强行合作。
“如果有这个人,北斗七星变节事件发生的那段时间里,他必然就在南京城里。于是我调查了变节事件前三个月进入南京城所有日方高层人物的资料,发现最符合我推测特征的是一个日本皇室的特使团。而更进一步让我确定想法的,是在金陵茶楼爆炸事件后第三天这个特使团就离开了南京,其后再也没有其他地区接待这个使团的记载,也没有返航日本的记录。
“好像特使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中国了,这不寻常的迹象越发证明了这个特使团的不简单。也让我坚信它必然和当年北斗七星的变节事件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虽然日伪官方除了迎接电文外没有任何对这个特使团的详细记载,但我考虑无论如何皇室使团在南京的饮食住宿是不可能自己动手煮饭洗衣的。于是我布置内线打通了南京日伪官方接待处的上下所有环节,可是依然收获甚微。
“因为据接待官员透露,特使团的人在南京下船的时候就都奇怪地蒙着面,也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而且进宾馆后就关上了门,只允许饭菜送到客房门口由他们自己拿进去食用,接待官员根本没有陪席的机会。其间只有日本军部有人进入客房拜访,但都没有留下姓名记录,他们也弄不清具体是哪些日方人士和特使团有过交往。
“但这样的全面撒网下也并非一无所获。终于有洗衣工提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就是那几天里特使团所有的人换下来浆洗的只有一种衣服,一种黑色的紧身布服。关于衣服更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可以确定特使团里有一个年龄在十一二岁的孩子。因为在特使团第一天抵达后统一送来的浆洗的黑衣里有一件童服。而童服比其他人的衣服送来浆洗的频率显然高得多,基本有三天是天天换洗的,因为上面总有些微血迹。后来按照我绘制的时间表对比,那三天正是六名军统特工开始连续变节的三天。
“这样的巧合,不由得让人生疑,这个孩子在使团里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洗衣工还提到有一天童服没有浆洗干净,结果衣服送上去后有个脾气暴躁的蒙面黑衣人大发雷霆,掏枪就要毙了洗衣工,好在被另外几个黑衣人扼腕喝止。由此可见这个孩子在特使团里一定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才会连衣服都被如此看重。更巧的是纠缠中瑟瑟发抖的洗衣工无意中发现,几个黑衣人衣袖下的手腕处都有一个奇怪的犬形文身。“
然后卑职顺此调查了军统局所存日本方面所有组织包括黑道的文身档案,但是都没有符合洗衣工所说的那种犬形文身的。这批人就像是平地里冒出来又平地里消失了的黑衣魔鬼,谁也不知道它们的来历与去向,在这条线索中断后,我将追查的目标再次推向当时瑶光给我的第二个线索,就是她最后指向的那只茶壶。
〔十〕恶魔灾星
“可茶壶的线索更是显得莫名其妙。师座你要知道,当时是我先到达茶楼,茶水也是我随意点的。就是说瑶光不可能事先安排好线索给我暗示。但随意摆放的一只茶壶能蕴含着什么样的秘密呢?不怕师座笑话,当时所有稀奇古怪的可能性都被我猜想过了,甚至还冒险到她居住的旧舍的鱼缸去寻找一种叫藤壶的海生物,只因为它名字里有个壶字,看看里面有没有留下情报,但是都一无所获。就在我渐渐绝望的时候,忽然军统局一份无意中截获的日本军部电报引起了我的注意。
“破译后的电文很奇怪,大致意思是有尊日本的神祇在绍德城失踪了。而这个神祇的名字,一下子勾起了我对金陵茶楼爆炸时桌上那只茶壶的回忆。那时瑶光指的茶壶上的图案,正是我们中国民间喜闻乐见的松下寿星喂鹿图。而日本电报上所提及的神像,就是师座刚才所说的,形象为瘦脸长须,手持宝杖,身随白鹿的长寿不老神,七福神中的寿老人。”
俞万程一下站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你出现在绍德城的目的!所以宏一和尚也是你推论中和瑶光之死有关的一环,你更利用了熊孝先对你的钦佩,将不知情的他拉下水给你做工具,利用熊孝先做搜索宏一禅室的掩护,还利用他做了宏一之死的挡箭牌。我现在只问你,宏一是不是因为你发现了他和瑶光的死有关,而控制不住杀了他?”
陈参谋摇头道:“请师座少安毋躁,熊营长既然是我拉进这件事情的,我必然会还他一个公道。但宏一大师的死也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不错,当时我发现茶壶和寿老人的联系后立刻做了调查,发现金陵茶社从开始营业到现在,每个桌上用的,都是绘着松下寿星图的茶壶。
“而瑶光在南京卧底已有时日,必然对金陵茶楼这个特征了然于心。由此可见,瑶光当时指着茶壶留下有控制人心的恶魔的遗言,十有八九说的就是日本军方电文里提到的消失在绍德城里的寿老人这尊神祇。师座留学多年,自然知道日文本是由古汉字演化的,很多语法习惯都和我们中国文字接近。而那份电文在代指寿老人的时候,很奇怪用的不是物的代称而是人的代称,而且是复数,就像是说一个带着一群手下的带头人物。
“其实这次到51师并不是我第一次来绍德。早在两年前截获那封电文后,我已经带人来过绍德城了。而在那一年里,绍德出现的怪事更是远远超出我想象。但我可以肯定和宏一大师无关,因为之前他已经在绍德城外寺院住持多年,是土生土长的绍德名人,所以我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只是追寻那段时间前后出现在绍德里不寻常的人物。
“随着在追寻中发现的蛛丝马迹,我越来越感觉到,电文里所说的寿老人,根本不像传说里的福神,更像是瑶光所描述的恶魔灾星。他走到哪里,带给那里中国人的就是无尽的灾难。两年前当我带情报部门成员追到绍德的时候,绍德城里正是千门闭户万人哭的惨烈景象。街上堆满了未及掩埋的死尸,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味。到处都有收尸人穿着黑衣用黑布蒙住鼻梁以下在抬尸体挖尸坑。
“造成这种惨况的原因是不久前日寇派出飞机在绍德东门五铺街、水府庙一带空投了大量携带烈性传染细菌的谷麦、布条、棉絮,由此传播的鼠疫让绍德城里死了好几千人。当时我们查明原因后立刻配合绍德市府官员焚烧尸体灭鼠疫,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努力终于控制住了疫情,随后在庆功宴上的一次不经意的谈话,我苦思而不得解的难题却揭开了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