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铺里的怪叫
和古塔上作战室里看着俞万程的陈参谋一样,绍德东门处的年轻士兵刘涛也正在满怀期望地看着赵长洪,期待赵长洪带路走去黑龙洞。不料就在此时,忽然夜空里传来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急叫,随即戛然而止,就像一只天明待啼的公鸡忽然被快刀割了脖子。
叫声并不大,没有惊动城墙上的哨兵,恰恰旗杆边的赵刘二人能听见,一下把赵长洪到嘴边的话打回了肚子里。刘涛慌忙卸下肩头的步枪要鸣空示警,却被赵长洪一把拉住,压低声音道:“可别,谎报了军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听着不像是鬼子摸进城门来了,你不觉得那叫声……那声音有点儿耳熟?”
刘涛被赵长洪一提醒,稍稍一想:“是啊!那听着像马六啊!可赵叔您不是说马家兄弟都走了吗,怎么这声音还像从……”
像是验证刘涛的话,从早前两人出来的米铺里又传来一声惊叫,像是有人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不应存在于世间的东西。第二声叫喊比第一声更低更短,但是听在正注意着的赵刘两人耳朵里却更清楚些,夜空里显得格外瘆人。刘涛吓得一把拉住了赵长洪的袖子:“米铺里,真是从米铺里传出来的!就是马六,错不了!可我们先前在米铺怎么就没看到他!”
赵长洪脸上的橘子纹苦笑着皱成了一团抹布,喃喃道:“我不说这绍德城邪嘛!现在我倒宁愿他们是早逃没影也不想再进米铺一步。”刘涛急道:“赵叔您怎么能这么说,快带我去看看他们啊!”赵长洪一翻白眼:“叫我带你去?要去你就自己进去!小伙屁股头上三把火,正好和绍德城里的邪气有一拼。我老头子可经不起折腾!”刘涛真急了:“您这不是存心挤对我胆小吗?敢再进米铺我早跑过去了,还拉您干吗?!可再怎么说马六马七都是我们一个营里的兄弟啊,您就忍心躲着不问?”
赵长洪看着黑夜中如狰狞巨口敞开的米铺大门,脸上的表情就像嘴里刚被塞进了一根苦瓜:“都是你娃让我讲讲讲,才把邪门事越讲越多。我跟你说这米铺我真觉着不能进!赵叔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人,都没听过人能吓得叫出这声音来!可别刚丢了狗这会儿进去再丢人!”
提到狗刘涛一呆,赵长洪看出刘涛心事,连忙怂恿:“你的两条好狗哎,德国的,纯种大黑贝!要不赵叔陪你去黑龙洞先看看,不然迟去了找不回来可不能怨我。”刘涛看看渐浓的夜色,又看看黑黢黢的米铺,急得快哭了:“赵叔您怎么这么损!?我,我当然要先救人!您不去我自己闭眼冲过去,回头阎王那见面我就当不认识您!”赵长洪看刘涛脸都涨红了,只好苦笑摇头:“好吧好吧,你娃连命都不要了,我老头子也不能太小气了!你娃要撒尿不?”
刘涛一愣:“什么?”赵长洪没好气地拿起放在地上的步枪:“有尿也给我憋着别撒了。你这是童子尿,金贵的!到时候遇见要人命的邪气,没准儿就指望你一泡尿救命呢!走吧,真找到马六马七得把他们顺走的口粮抠回来,好歹做个饱鬼去投胎!”
〔二〕兽子的臊臭
别说口粮,刘涛和赵长洪两人捏着鼻子将米铺转了一圈,连马家兄弟的一根胡子都没找到。刘涛担心地问:“赵叔,不是我们听错了吧?”赵长洪没好气地冲道:“能有两个人一起听错的吗?!哎呀,这鼻子捏得我要打喷嚏,哎,哎,阿嚏!”
忽然放下手擦鼻涕的赵长洪愣住了,使劲地往空中吸着鼻子。刘涛奇怪地问:“叔,您怎么了?”赵长洪边吸边示意刘涛把捏着鼻子的手也放下:“闻见没?”刘涛学着赵长洪的样子也使劲吸了吸,立刻苦着脸道:“能闻不见吗!就我伤风鼻子堵成这样也能闻见这让人吃不消的臊臭啊!”赵长洪一拍大腿:“对啊!这臊味比我们早前出去还重,都把米铺塞满了!人的屎尿也不是这味啊,这分明是兽子的膻气!”
刘涛再次捂上鼻子,连连摇头:“不能吧,赵叔?我告诉过您我家是开狗场的,百十条狗住在场子里也没这种臭味!”赵长洪不耐烦地拍了刘涛脑勺一下:“你家养的那是家牲口,爱干净,没事洗洗刷刷当然没这重味!这是野牲口,就是兽子,还是常走地下会打洞的兽子的味道!”刘涛怀疑地问:“是吗?赵叔,您倒是说说这是什么兽子的味道?”
赵长洪边嗅边走:“黄狼、狐狸、刺猬,都有这股臊臭!不过我还真没闻过这么重的!乖乖,到底是什么兽子这么味重!从这冲味看得有多大啊!看来今天晚上绍德城里算邪到家了,准是来了不得了的东西!”
刘涛羡慕地说:“原来赵叔您以前是猎人啊!那真不是外人。我家以前的狗场,养出来的狗都是卖给打猎的,用了没有不夸的……”赵长洪看看一提狗就来神的刘涛,苦笑着摇摇头:“不是!你赵叔一天做猎人的命都没有!我跟你说,早年赵叔扒过一群狐狸的窝,都没现在这臭气的一根毛重!要是真的有兽子能发出这么重的味道……这兽得有十几匹马摞起来那么大!”
刘涛吓了一跳:“哪听说过有那么大的野兽?再说有那么大的野兽,我们在米铺里转半天会啥也看不到?赵叔您就别乱编排吓唬我了,不找到马家兄弟我才不出去呢!再说了,您又不是打猎的,能见过多少野兽?不摆明了哄我吗?”
赵长洪激得脑门上被弹片擦伤的疤瘌都冒出了油光:“哄你?哄你娃个馒头!你赵叔在绍德混的时候吃的是它们,穿的是它们,做邻居的也是它们,会告诉你娃吗?!”刘涛忍不住追问:“那赵叔您年轻时在绍德到底是干吗的?”赵长洪张张嘴,边走边呸了一口没回答:“赵叔干吗的关你娃屁事!闻见没?味道最重的是这里,那东西也一定在这儿,马六马七也一定在这儿,跑不了!!”
〔三〕粮仓下的新洞
赵长洪指给刘涛看的地方,正是早前二人匆忙离开的米铺后面残破的旧粮库。刘涛粗粗看了一圈,嘀咕道:“哪有什么东西啊,还是这么一个大空房子!”赵长洪不理刘涛,拾起早前刘涛丢在地上的木棍,扒拉着地上的腐草,突然冷笑一声:“看这里,这回信你赵叔了吧?”
刘涛慌忙凑过去一看,却也没见啥特别的地方,赵长洪不耐烦地道:“你娃眼拙啊!这块大木板,明显是从旁边新拖过来的,地上拖痕还在呢!木板下面要没洞以后咱们倒过来,我跟你娃喊刘叔!”刘涛“啊”了一声:“您的意思是马六马七被拖洞里去了?”
赵长洪点头道:“臊气也是从洞里发出来的。看这木板上的手印指肚印都在上面,我琢磨最后下去的人是扒着木板跳下去,再让木板盖实了洞口不想让人从外面发现。”赵长洪抓着稀疏的白发,眼睛里露出贪婪的光,“你赵叔活这些年就发现一件事错不了,不想让人发现一准儿是藏着好东西。你娃赶紧帮我挪开这死沉死沉的板子啊!”
赵长洪嘴上说着手也没闲着,刘涛搭把手一下就掀开了木板,木板掀开,刘涛大叫一声:“赵叔您神了!下面真的有个洞,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黑龙洞?”
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个直径一米多宽的大洞,黑黝黝的看不见底,也不知多深,令人作呕的臊臭气一阵阵冒出来。赵长洪摇头道:“你娃娃还是年轻啊,这能是黑龙洞吗?看到这地板上烂草里多了这么多土没?看土的水色,刨出来不会超过半个时辰,摆明了这是新挖的洞。”
刘涛没心情听赵长洪卖弄,着急洞下生死未卜的马家兄弟,竭力鼓动道:“赵叔,我们别光在上面说啊,还是找根绳子下去看看吧。”赵长洪就像围着老鼠夹上的糖球转圈的老鼠,光翻着白眼球眨眼算计:“不合适吧?早前这粮仓里驻的兵多,有兵就有杀气,有杀气就能震住邪气。可现在呢?现在啥样?调的调,走的走,死的死,就剩一老棺材瓤子,一奶臭娃娃!下去还不连骨头架子也不剩下?可我怎么就是觉得底下有好东西跟我招手转不回脚呢?合适吧?不合适,还是合适?”
赵长洪一个劲儿地转圈嘀咕,就是不肯下去,刘涛更是胆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赵长洪。赵长洪一抬头,正要说点儿什么,忽然洞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四〕白大仙降临
刘涛立刻吓得腿软了,一把拽住赵长洪的棉袄袖子死活不放。赵长洪也吓得不轻,想转身就跑,可拽住自己的刘涛身子就跟磨盘一样重,到底也拉不下脸推开刘涛单溜,只是站在原地大声地咳嗽,玩儿命地跺脚,希望把这土洞里要冒出来的大邪物避过去。
不料一阵响动过后,借着挂在粮仓墙上昏暗的油灯光线,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根本不是赵长洪早先猜度的惊天动地的大兽,而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把式——早前马六马七追进米铺的那只老鼠。只是现在毛皮远没有早前油光水滑,沾满了湿漉漉的泥土。
刘涛忍不住扑哧笑了,放下拉住赵长洪衣袖的手:“哈,赵叔,这就是您说的大家伙,十几匹马摞起来高的大怪兽啊?原来这就是个老鼠洞吧。咦,赵叔,您掐我干吗?您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赵长洪抖着手把刘涛拉在身后,对着趴在腐草丛中瞪着滴溜溜的眼珠瞧着两人的白鼠赔笑道:“小娃娃不会说话,白大仙宏德海量,有怪勿怪,有怪勿怪。”刘涛愣住了:“赵叔您没事吧?您这是干吗呢?”赵长洪手放在身后连连摆手,示意刘涛不要再说话。白鼠冷冷地看着赵刘二人,慢慢爬过来,绕着赵刘二人转了个正圆的大圈子,再停下看着赵长洪。赵长洪慌忙高叫道:“谢大仙赐座!”拉拉刘涛,先盘膝坐在圈子中央。
刘涛看着白鼠这明显不寻常的举动,心里不禁发寒,知道事情绝没有自己想的这么简单,只好学着赵长洪的样子,也盘膝坐在了圈子里。白鼠似乎对赵刘二人的举动还算满意,再也不看二人一眼,转身哧溜一下又跳回了洞里。刘涛这才敢低声问赵长洪:“赵叔,这真是耗子成精了吗?我怎么觉着它能听懂我们的话呢?”
赵长洪将食指竖到嘴边拼命地嘘:“小声点儿,小声点儿。怎么说话呢这是?什么叫耗子成精?这是白大仙真身到了!”看看刘涛茫然的神色,他又加了一句,“你娃也算东北人,难道就没听说过黄白长智灰五大仙吗?”
刘涛摇摇头:“没听说过。”赵长洪啐了一口:“我都忘了,你是个大少爷,自然不知道乡间的道道。我跟你说,你们东北最灵异的就是黄白长智灰五大仙。黄仙是黄鼠狼,白仙是鼠仙,灰仙是刺猬,长仙是蛇仙,智仙是狐仙。知道不?”刘涛“啊”了一声:“这我倒明白!我们东北很多人家拜黄大仙。但我家是养狗的,和黄大仙犯冲,自然不能请。别的几大仙倒听说得少。听赵叔您的意思,我们今天遇见的就是黄白长智灰五大仙里的白仙——鼠仙?”
赵长洪还是摇头:“你娃倒真不笨,可惜还是年纪轻见识浅。以为就你们东北才拜五仙啊?告诉你……”
〔五〕神外有神人外人
赵长洪压低了声音说:“你娃娃来绍德也有几天了,总该知道绍德有个伏龙塔吧?”刘涛点点头:“莫非这伏龙塔和五仙有点儿关联?”赵长洪冷笑道:“何止有点儿关联。不是老绍德人不知道,虽然现在这伏龙塔里拜的是观音菩萨,但之前拜的可是降伏黑龙的吕洞宾。再往前,大清朝康熙爷的时候,那塔不叫伏龙塔,叫祥龙塔,拜的是黑龙神。”
刘涛啊了一声:“好乱啊!拜龙神?不是早前说黑龙作恶多端才被吕洞宾收服了关在井里,怎么绍德人还拜黑龙叫作祥龙呢?”
赵长洪哼了一声:“人是最贱的,越恶的神仙越拜,叫得越亲啊!几百年前绍德城外的汉江老是发大水,春潮加秋洪淹得绍德城里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说那还能不拜龙王爷吗?小时候听老人说塔里的黑龙像那个大,雕得那个漂亮啊,是用深山里伐下来的一整根三米多高不朽不腐的金丝楠木做的,还怕楠木重不浮水不吉祥,镂空精雕而成,这样算对得起黑龙爷爷了吧?!
“没用!都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黑龙爷没一年饶得过绍德城,淹得那叫一个惨。后来熬到了道光年间,绍德来了个林知府,就是这间米铺林家掌柜的祖上,跟绍德人说,八仙里的吕祖托梦给他,说要显灵降伏黑龙,但需要绍德人先帮忙做一件事。
“每年被水患坑苦了的绍德人一听神通广大的吕洞宾肯替自己出头,那个感动啊,二话不说纷纷表示愿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于是遵照林知府的指示,在城外汉水河旁的清灵山半截硬生生挖通了一条渠道,说是要泄了黑龙的灵力来源。你还别说,这条渠道一开啊,当年秋天汉水河里秋洪再怎么吼,水也灌不进绍德城。秋洪吼了一夜,第二天就有人绘声绘色地说夜里在城头上看见一位清秀的中年道士驾着两把雪亮的宝剑,和一只山一样大的龙头斗得难解难分。龙身子藏在云里看不见,就见龙头吐毒气又喷毒火,最终还是架不住道士宝剑一劈,活活地被压成了一只蚯蚓大小的黑蛇。道士朗笑一声,将缩小了的黑龙收进了袖子,腾云而起落在了绍德城里,不知所踪。
“感恩戴德的绍德人当天下午就砸了祥龙塔的金字匾,换成了伏龙塔的字样。把那金丝楠木镂空的黑龙像从神坛上拉下来,头朝下,尾巴朝上竖着埋在了塔前的土里,让它只能往下钻不能朝天飞,永无出头之日,生生世世受到塔里供起的八洞神仙镇压……”
刘涛忍不住打断道:“赵叔,我怎么听着全是那位林知府挖渠断洪的功劳啊,扯上吕祖怕是他初来乍到没法号召绍德人哄你们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