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进三月,但哈尔滨依然是天寒地冻,干巴巴的冷风如刀子般肆意地飞割着,松花江畔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十几只野狗贪婪地啃食着江面上那一片片尚有余温的血迹,血红的眼睛不时警觉地瞧向远处天空中飘摆着的那面太阳旗。哈尔滨像一口被遗弃在松花江畔的破棺材,阴森恐怖,死气沉沉。只有位于正阳大街上的陈家茶楼里不时传出几声久违的笑声。东北棋王陈汝阳的独生子陈天元已经将新媳妇赵玉凤抱进了后堂,宾客们正等待着喜宴的开始。
突然,大街上一阵喧闹。茶楼伙计二祥子惊恐万状地跑进了后堂,语无伦次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周……周……周小鬼子来抓人了,老爷让你们小心!”
陈天元极不情愿地放下了刚刚掀起了一角的红盖头,不耐烦地问道:“他周小鬼子又来抓啥人?”陈天元二十多岁,除了脑袋比常人大了一圈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但他可是正阳大街上鼎鼎有名的坏事包。陈天元五岁的时候就敢扔石头打人,七岁的时候已被正阳大街的居民列为“四害”之首。他不是今天砸了东家的房瓦,就是明天堵了西家的烟囱,整日弄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邻居怒目而视,他叽里咕噜地转着眼珠子不做声,第二天,邻居家的尿壶壶底便出了一个小洞。邻居一边晾被子,一边破口大骂,他依旧叽里咕噜地转着眼珠子不做声,两天后,邻居家的酱缸里突然多了一只破鞋。邻居怒不可遏,上门问罪,他仍是叽里咕噜转着眼珠子不做声,几天后,邻居竟从自家种的倭瓜中切出一抔稀屎。至于陈天元是如何将屎拉到倭瓜中,而又能保正倭瓜的完好,至今还是个迷。正阳大街上几乎每天都有关于陈天元的新闻。邻居对他的评价是,“头顶长疮,脚底冒脓,绝对的坏种一个!”而被尊为东北棋王的陈汝阳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为这个“祖宗”擦屁股。
“周小鬼子说,女匪一枝花躲……躲在客人中,他要上楼搜查……”二祥子的两道八字眉紧紧地挤到了一起,嘴唇咬成了青紫色。
陈天元知道二祥子如此表情的原因,就在半年前,周小鬼子声称赵尚志藏匿在陈家茶楼里,带人上楼抓捕,结果很多茶客被无辜抓走,其中就有二祥子的爹。除了一少部人花大价钱买出了一条命之外,其它人都被周小鬼子冠以乱党的名义,死在了日本人的铡刀之下。二祥子的爹是被从腰部铡成两截的。陈家茶楼虽因有警备队司令赵玉明这个大靠山没受什么牵连,但事后却常因有孤儿寡母到茶楼来哭闹而影响了买卖。陈天元早就恨透了这个周小鬼子,想收拾他却一直没找到机会。“周小鬼子来了好啊!”陈天元突然一脸的兴奋。
“少爷,你!”二祥子不明白陈天元这句话的意思,一时傻在了那里。
“我陈天元大婚,警察局长、警备队司令都来捧场,现在就差宪兵队长究山不赏脸了!”陈天元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撩了一下赵玉风头上的红盖头。
“那……”二祥子不知说什么好了。
“走吧,去招待一下这个假鬼子。”陈天元说着转身迈步向门外走去,不想正与匆匆赶来的温疯子撞了个满怀。
“坏了!坏了!你快想个法子吧!”温疯子的眼里嗤嗤地冒着两道火苗子。
“师傅不是常说人应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今天怎么成了掉进了老君炉的孙猴子,猴急了起来?”陈天元习惯性地和温疯子逗着嘴。
温疯子知道陈天元又是在故意刁难自己,但这次却没时间和他废话,因为这件事实在太棘手了,但还是顺嘴溜出了两套嗑:“屁股大的院子你少整景(井),你小子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能屙啥屎!”温疯子是陈天元的围棋老师,他在哈尔滨的名气不比陈天元小。他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据他说他年轻时曾砍下过十几颗洋鬼子的脑袋,而且他每次讲起这件事的时候都习惯性地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划来划去,似乎当时被砍的不是洋鬼子的脑袋,而是他的脑袋。有这样的英雄事迹,他本来可以算得上是哈尔滨的一位受人敬仰的民族英雄了,但由于他每天都要像倒粪似地讲上十几遍到几十遍,而且不管身边是否有人在听,所以在哈尔滨除了陈天元之外早没人相信他的鬼话了。以因为他姓温,所以哈尔滨人都叫他温疯子。因为他还会下几手围棋,又与陈天元臭味相投,于是就收陈天元做了徒弟。这对陈汝阳来说应该是个耻辱,但陈汝阳却能心安理得,因为只要这个“祖宗”不再惹事跟谁都行。但这两个人在哈尔滨人看来却是“臭鱼找到了烂虾”。
陈天元此时已断定,一枝花就在楼上,不然师傅不会这么着急,而且他早就知道师傅暗地里与一些江湖人士常有来往。陈天元从没见过一枝花,但一枝花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因为一枝花是叱咤东三省的女飞贼。有人戏将一枝花与洋戏匣子并称为绝色双娇,据说两个人都是美艳无比。陈天元嘿嘿一笑,说:“让他搜啊!听说一枝花美艳无比,我正好也见识一下。”
“见识个屁!你再在这里油嘴滑舌,就出大事了!”温疯子的眼里装得下两个菜团子,他对自己这个宝贝徒弟是再了解不过了,陈天元博识强记,过目不忘,凡事一教就会,一点就通,而且常有异于常人的顿悟。最特别的是他能将那些堵烟囱,扔破脚,拉稀屎的下流着法融入到棋法中,从而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而且更厉害的是,他还能反其道而行,将棋法用到实际问题当中去,这是温疯子所不及的,所以温疯子有问题时也常向他询问。
“找我表哥啊,有他发话,周小鬼子不敢胡来。”陈天元说着向后一逶,一屁股坐在了赵玉凤的身边。
“这还用得着你说?他早走了!”温疯子不停地踱着步。
陈天元故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笑道:“派人去找啊!”
“等把他找回来黄瓜菜都凉了!周小鬼子马上就要搜查!”温疯子的双眼紧盯着街上的警察,突然低声骂道,“这下完了!后门也被堵死了!”。
“后门堵死了,走前门啊!”陈天元若无其事的说道。
“废话!你以为你是山本一木(关东军驻哈尔滨司令)啊?想走哪就走哪?”温疯子简直哭笑不得,因为陈天元的这个火上房不着急的德性和自己平日里的样子简直是如出一辙,他今天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自己配药自己吃。
陈天元迈步来到院中,看了一眼街上正在与父亲陈汝阳交涉的周小鬼子,突然嘿嘿一笑,然后趴在温疯子的耳旁嘀咕了几句。
温疯子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又点了点头,最后笑逐颜开地拍了拍陈天的后背,急速转身向前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