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元像个胆怯的孩子,微侧着头,试探着脚步来到院中停放的四具尸体前,慢慢地躬下身子,用两根手指极度小心地捏住了一块白布的边角,轻轻地提了起来。白布下面的东西根本算不上尸体,更像是烧糊了又放在油锅里炸过的土豆子!碳黑色的表面肆意地开裂着,露出下面白红相间的肌肉组织,似乎正有透明的汁水从里面渗出来。陈天元那只抬起的手久久地停在了空中,整个人像一只倾倒的路标,死死地戳在了那里。两分钟后,他突然伸出另一只手,猛然扯去了另两具尸体上的白布,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既像是在哭诉,又像是在呻吟。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每一具焦尸。
所有在场的人无不声泪俱下。十分钟后,陈天元慢慢从地上站起,快步钻进废墟中,快速翻动起地上的杂物。后墙佛龛下的那块石板早已不知去处,下面的空隙中落满了烟尘。
陈天元如凶神恶煞般冲出了废墟,大步向着远处天空中飘摆的那面太阳旗走去。
录乔生一早就知道了陈家茶楼失火的事。昨天他奉命到太平庄打探清末盛京太监总管金太钟的下落,结果一无所获,一早回到哈尔滨就知道了这件事。此时他正坐在北市场的赵家酒馆里听着伦五奸大谈着昨夜陈家茶楼失火的事。
“大火是昨夜午夜烧起来的,一直烧到今天早晨!”伦五奸那张干巴巴的脸上带着少有的惋惜。
“人咋样?”
“还能咋样?除了陈天元没在家幸免于难之外,其它三口及伙计二祥都被烧得没了人形!唉!堂堂东北棋王……”伦五奸连连摇头。
酒馆里发出一阵惊呼。“谁这么大胆子?陈汝阳的外甥可是赵玉明!”酒客中有人说。
伦五奸冷冷一笑,“这年头胆大的人太多了!”
“这不像是普通的失火啊?”有人提出了疑问。
“屁话!普通失火能将一家人都烧死吗?今天早警察去清理遗迹时发现,这四具尸体都是躺在炕上的,这说明什么?”伦五奸突然环视了一周。
众人不解地摇头。
“这说明失火之前,这四个人就已经死了!”伦五奸突然提高了声音。
酒馆里又暴发出一阵惊呼。
“陈掌柜向来待人和善,难道是得罪了什么人?”酒客中突然有人问道。
伦五奸冷笑着摇了摇头,“我先前已经预料到了后果,并也侧面提醒了陈掌柜,但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
“五奸是说这场大火与那十二颗棋子有关?可陈天元已经将那十二颗棋子交给日本人了。”一个陈家茶楼的老顾客不解地问道。
“那就不能是打击报复?小林泽光怎么死的?”一名酒客插话道。
酒馆里又是一阵骚动。
“看来五爷知道是什么人放的火?”有人急切地问。
伦五奸瞪着一双黄眼珠子,冷冷一笑,说:“这事可不是随便说的,说错了可是要吊脑袋的!五爷我这脑袋金贵着呢!”
众酒客一阵埋怨,大家都知道伦五奸的规矩,谁想知道后面的答案是要花钱的,所以也不再多问,因为问了也白问。大家相互议论、猜测起来。
伦五奸又喝了两口酒,见无人搭话,起身离开了酒馆。过了两趟街,伦五奸突然回过身来,看着身后一位满面皱纹老年人冷笑道:“老朋友,有话就说,何必这么鬼鬼祟祟的!”
录乔生那张焦黄干燥的脸,微微抽动一下,他不知道伦五奸口中的“老朋友”究竟是什么意思。录乔生见左右没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沓满洲国钞票直扔了过去。
伦五奸接在手中习惯地用手捋了一下,冷笑道:“你想知道陈家茶楼失火的真相?”
录乔生微微点了点头。
伦五奸冷冷一笑,又看了看手里的那沓满洲国钞票,低声道:“和极乐寺纵火案如出一辙!”说完转身就走。
“慢着!”
伦五奸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我还想知道金太钟的下落!”
“你……”伦五奸突然转回身,极度警觉地看着面前的这位老人。
录乔生微微一笑,焦黄干皱有脸上泛起了两道生硬的皱纹。
伦五奸拈了拈手里的钱,冷笑道:“金太钟手里掌握着无法计数的宝贝,这两个子连个毛都不算!”
录乔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扔了过去,“说吧!”
伦五奸的黄眼珠子里放出两道金光,他先习惯性地用手掂了掂,然后放在嘴里咬了两下,最后心满意足地揣在了怀里,抬头嘿嘿一笑:“出手大方!那我就告诉你三个字,双台子!”
录乔生奉命追查那批前清宝藏已经很长时间,他刚得知那面黄龙旗就藏在极乐寺的藏经楼里,结果藏经楼就被烧了,黄龙旗也不翼而飞了。他正在思考如何拿到陈汝阳手中的棋子时,棋子竟被小林泽光拿走了,结果小林泽光也死子,棋子也不翼而飞了。从伦五奸反映的情况及他所掌握的材料看,这个总先他一步的神秘人物就是与他齐名但却与他从未谋面的另一名高手“暗剑”!如果真是“暗剑”他又为什么要对小林泽光下手呢?如果真是暗剑,他又为什么要对陈汝阳一家下手呢?难道陈汝阳输给小林泽光的棋子是假的?怪不得小林泽光要将棋子扔了一地。难道现在真棋子已经落入了“暗剑”的手中?录乔生觉得自己必须尽快找到金太钟,拿到那剩下的二百四十九颗棋子,以防再被暗剑抢了先。双台子是周天毅的势力范围,该如何进入双台子呢,录乔生陷入了沉思。
此时陈天元已经站在了警备司令赵玉明的办公桌前,他的脸色出奇的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赵玉明则一脸的颓丧,红肿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你准备怎么办?”陈天元的话问得很直接,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情感。
赵玉明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他似乎很怕看见陈天元的那双眼睛,“警察局正在调查失火的原因,眼下还没查清楚!等查清楚了再说……”
“我告诉你原因!是日本人下的手!”陈天元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日本人?不会的!不会的!”赵玉明连连摇头,他一直在思考凶手的身份,他觉得看着自己和山本一木的关系,山本一木也不会下这道斩尽杀绝的命令。如果不是山本一木指使的,那又是谁呢?在哈尔滨谁还有这么大的权利呢?难道不是日本人?赵玉明一直没有理清头绪。
陈天元突然像一只暴怒的狮子,高声喊道:“怎么不会?佛龛下的那十二颗棋子已经被取走,他们还杀了我的全家!你要是不有点良心现在就集合队伍,和这群……”
赵玉明的脸上充满了恐惧,早一把捂住了陈天元的嘴,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说道:“你小声点!”然后转身,警觉地来到门前,轻轻地关严了门,又低声说:“这里不是在家!如果被日本人……”
“你怕,我不怕!你说个痛快话!”陈天元怒目而视。
赵玉明眉头紧皱,低声道:“这件事不宜过急,还得从长计议……”
“看来我瞎了眼!你就乖乖在这里给日本人做狗吧!玉凤没你这个哥哥!我也没你这个表哥!他们的仇我来报!”陈天元说完,踹门而出。
赵玉明一把拉住陈天元袖子,低声道:“天元,你别急,这件事……”
陈天元猛然回头,眼里闪出两道凶光,恶狠狠地说:“松开你的脏手,你当你的狗,我报我的仇!”
赵玉明看着陈天元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
陈天元草草地埋葬了三具尸体,趁着夜色离开了哈尔滨,他知道哈尔滨已不是自己久留之地。他要去九龙岭找肖龙,杀日本人,为家人报仇!
哈尔滨初春的夜晚寒气逼人,松花江面的几个大冰窟窿旁正有几只野狗在疯狂地啃食着冰面上的血迹。陈天元赶着马车,如一只丢了魂的恶狼,游荡在去往九龙山的路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突来的事实。十几年的往事在他的眼前飞速地闪过,还没等他看个清楚,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他眼前出现了赵玉凤那雪白的胸脯子,和那双充满挑衅的少女的眼神。这个可怜的女人,虽然和自己成了亲,却并没有得到自己真正的爱,她才十九岁……陈天元紧闭着双唇,眼里浸满了泪水,鼻子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
突然路边有人喊道:“快把那辆马车拉过来!鬼子马上就过来了!”
陈天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有两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拉着他的马缰绳向一旁的山沟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