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封信她一直没回,也是因为忙着准备实习的事,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毕盛的信又来了,这回他说:“我想去看看你,主要想带一些复习参考书给你,16日下午,你在家等我就好,我能找到。”
这消息让人既喜又悲。
韩煦每日里坐立不安地,一会儿哼着调子,一会儿又闷声闷气。
她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一个70岁的婆婆,婆婆不懂她怎么了,一会儿洗窗帘,一会儿擦地,皱着眉头又抿着嘴笑。
“明天有客人来!”韩煦对婆婆说。
婆婆哦了一声。
“明天有个客人来,研究生,比大学生还厉害的。”吃饭的时候,韩煦又说。
婆婆又哦了一声。
韩煦叹了口气。
做梦都想见他,不是吗?可是现在不行,她慌得很,在衣柜的镜子前照前照后,为什么自己还是这样矮小,她挺挺胸,还是那么微弱的起伏。
她拉开衣柜,她没有好衣服见他,她穿什么见他?
坐在桌子前面,把脸贴在镜子前,为什么鼻子上有一粒痘痘,虽然现在很小,但明天会长大长红的,一定会的。
最担心的,说什么好呢?
写信,她可以构思可以盘算可以修改,见面,她怕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实质上,她怕她的重点高中生的身份,纸一样地撑不住啊。
他仆仆风尘地来,坐了12个钟头班车地来,如果他失望——
可是她想见他,想见他,她趴在桌子上,烦乱透顶。
10
毕盛来了。
他的行李装满了参考书和脑黄金,那年最热卖的补品,很重。
本来他想忍住,等韩煦高考完了,再来。就像每一封信,他都刻意忍住的火热和期盼,要耐心,要冷静,要等。
可是浩如春水的思念可以一夜间就毁掉他苦心的筑堤。
他小声地对自己说,只是看看她,看完就走,好像这一眼可以支撑许多个日子的饥馑。
现在他终于来了,山城的阳光很好,街上的扰攘很好,幽深的巷子很好,指路的阿姨很好。
他敲门,老式的粤西双面木门,敲门声笃笃,他的心也笃笃。
门很迟才开,是一位和善的婆婆,他记得韩煦在信里曾经提到过的。
“婆婆好,我是广州来的,阿煦的朋友。”
“我知道,你是客人。”婆婆说方言,毕盛最多能听一半。
“阿煦在家吗?”他向里张望,好像那个敏捷的小姑娘随时都会跳出来。
“无在屋啊,行出了。你跟我入来坐喽。”婆婆引路,斟茶,指指茶几上的一封信。
毕盛站起来接过茶,惦记着那信,手颤了颤,几滴茶泼了衣服。
信说临时参加一个全封闭的英语补习班,不能在家等他非常抱歉,等等。
近晚的阳光渐褪,毕盛感到有点凉。他还是笑着留下礼物,陪婆婆说了一会儿话,虽然,天知道他们是否能互相听懂。
不肯留下用饭,怕麻烦老人,毕盛在车站买了个盒饭,匆匆赶夜车回去了。
夜晚是颇有一些凉意的,毕竟是冬天。车窗外是黑黑的田野,一阵阵地,他心里有一些难受,马上又为她开脱,快高考了,当然是补习班比他重要,她还小呢,小女生,怎能要求她什么,都是自己不好,冲动地要来,差点给她添麻烦。不能急,要耐心,要冷静,要等,既然值得去等,既然决心去等。
可是,讲完了道理,心还是有点痛。
11
一分一秒地挨到下午5点半,韩煦不行了,她感到心怦怦怦地,要蹦出腔子。
她跑出学校,往家里跑,不行,她得见他,行行好老天爷,我得见他。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
家门紧闭着,她侧耳去听,里面静悄悄的。她慌着掏出钥匙开门,半推半撞地,客厅里只有婆婆在吃水烟,只有婆婆,只有她。
“他呢?”她绝望地,声音里有哭的喊。
“客人走了,走了大半个钟了,买咗好多礼。”婆婆笑眯眯地说。
韩煦的腿软极了,扶着椅子,她捧紧抱紧那重重的礼物,好像仅剩的依傍。
一层层细心的包装,高考参考书,厚厚的,新新的,还有脑黄金,红桃K,还有太阳神猴头菇,他想得真细,补脑补血补细胞的,这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有最热的保健品,他也是靠奖学金生活的,偶尔帮导师翻译一点资料,一直想装call机都舍不得。
“好靓仔的啊!”婆婆满意地说,“好有心!”
韩煦又是愧悔又是心疼,坐了12小时的车,热饭没吃一口又回去,他饿不饿,他生气吗,他会原谅她吗?
这一腔柔情悱恻跌宕,上冲下蹿,如何按捺这长长的夜,长长的思念。
好像为了补偿,好像为了顺他欢喜,韩煦写信给毕盛,好的,我就报考中大的岭南学院吧,我一定努力考上,我一定要去中大,你等我。
写完双颊似火,却又想象他看到这信的欣慰,想象他的高兴,这激动使她暂时忘了,这谎拖得她越走越远,回头已难。或者她也顾不上了,像夏天撞向路灯的小飞蛾,只要那一瞬的光焰。
毕竟当时年纪小啊,不懂得,就算是假以爱的名义,可骗了还是骗了啊。
12
中大校道上的人多了起来,迎面的年轻父母,牵着个孩子,想是第一次来,指指这个,问问那个,快活的新鲜的趣味,韩煦笑着望他。
想起,当年她第一次来中大,终于,勇决地。
实习很苦,在妇产科,她给产妇插尿管、清洁下身,甚至她们便秘的时候,她要戴着透明的手套,给她们用开塞露。
轮值夜班的时候,天寒地冻,白褂子外面也只能松松披一件棉衣,寂静子夜,倦极想打个盹,却总有呼天号地的产妇惨叫着送来,她惊她怕她手忙脚乱,心时刻抽紧,跟在医生和护士长的后面,搬这个拿那个,不小心就被骂个淋头,连委屈地抽一下鼻子,都没空。
偶尔回到家,连盼信的力气也减了,看着毕盛的信里越来越多的高考命题方向、模拟题和招生简章,她更感到无比遥远、无比漠然、无比不相干,心里遂抹了一把灰似的,却掩不住汩汩的悲哀。
她的回信越来越短,心乏了,没有力气了,这强弩之末,这戏近尾声。
他却只当她全力备战高考。
他知道她的成绩在全级排名30名之内,他知道她的第一志愿报了中大经济管理,他知道她第三次模拟考试又连晋四名。
他心情很好,每一天早上的阳光,斑斑点点的金色射进窗子,他感到日子好像一朵徐徐绽开的花儿,一天舒展一点儿,就要完全地张扬地盛放。
韩煦却出奇地冷静,实习回来,已经没课了,只是毕业的手续要奔走一下。她在家里坐着,等着去一个县医院报到。
高考的三天,喧嚷的酷暑和挣扎,她坐在窗子里,听路过的学生欷歔着题目的深浅。
她坐着,好像等待倒数的宣判。
7月10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毕盛的信又来了,那是他最后的一封信,只是当时,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最后。
他说这个暑假他不回海丰老家了,一是跟导师去河南鲁山做个矿山考察,一是等她的好消息,他相信她一定能考上,他有预感。
“我会一直在中大等你,在这里等你。夏天的草地真漂亮,真想和你照张相,就在孙中山雕像下面的草地上可好?
“虽然我知道,你实在是个顶厉害的小姑娘,可我还是好想,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
夏天的蝉在窗外一大片聒噪,偶尔停下来,悄无声息的午后,是谁在细细长长地哭?
13
其实他不知道,高考前她去了一次中大。
仲夏,黄昏,韩煦在北门下的车。
她从没来过,不知道南门是正门,的士司机问她南门北门,她错以为北和北京一样该是正的。
中大以一场豪雨迎接她的初来乍到,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走得疾,可是在毫无遮蔽的北门珠江岸边,已经足以把她浇透。
她还没看清自己今天有多漂亮,新买的凉鞋,跟细高细高,白底淡黄碎花上衣,蔚蓝的长裙子,编得又紧又密的乌黑发亮的辫子。
她今天是个多漂亮的女孩子,高挑,娇俏,雅致又温柔。
她费尽心思维护这漂亮,下了汽车在旅馆里精心装扮,怕挤公共汽车脏了衣服,狠心打了30多元的出租。
她湿淋淋地且跑且闪,雨铺天盖地,脚下一滑,折了一只鞋跟。
索性站住,哪儿跑去,她反而痴笑了。
怎么计算,算不过这场雨,就像怎么计算,算不过这个命。
她就这么湿淋淋地走在中大的校道上,光着脚,拎着鞋,偶尔有打着伞的人匆匆看她一眼。
她无暇沮丧,更多的是茫然。
树丛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研究生楼很好找,她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这是干什么来了?
这一刻她还在问自己。
然而她总算来了,这就是中大,他的中大,她来了,走过了,看过了,完成了,她有点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