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寒细雨,点滴的湿,点滴的冷。
从中大北门走到南门,也不过半个钟头,可是韩煦,她忽然笑了,仰着头移开伞,纷纷的细雨丝,亮晶晶地沾了她的发和睫:“十年呵……”
路上极静,假日,午后,又是雨天。
整片芳草树荫,整条红砖小道,整个飘雨的天地,仿佛都是她的。
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但仍然走得不慌不忙,走得好安心。
背包里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贴着背,连着心,暖而熨帖。
环境地理资源专业,谁都不懂她好好一个儿科医师,竟突然间放弃了一切,在家里闭门苦读一年,选择了这个专业。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懂。
只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让他去懂。
2
和毕盛的初次见面是在火车上。
那是1995年8月23日。
从昆明开往广州的普通列车,没有空调,没有水,硬座,两天两夜。
至今韩煦还记得那年的票价,72块,因为那张车票,一直都藏着,小心地。
17岁的韩煦是什么模样啊?
眼珠乌亮,睫毛忽闪,黑发极短,身量极矮小。因为矮小所以拼了命去证明自己的胆识,和人赌敢独自闯西南,背了个大包头也不回地就去,去了一个月,口袋里除了一张车票钱,就够买两包压缩饼干。
她自己用小剪子,把头发剪得零碎短促,使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私下里的壮胆和避嫌,就算是吧,她知道自己还算俊俏。
果然,那天毕盛从背后走来,重重地按她的肩膀。
“小兄弟,咱们哥俩儿挤挤算了。”不等她答应,他就坐下来,一下子,他的脸,笑着的英气勃勃的脸,就到了她的眼前,这么近。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而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姐姐说,女人要和女人扎推坐,男人靠边去!”
邻座的两个女生笑吟吟地看过来,一个道:“毕盛,你也不看清楚,你扎推的是兄弟啊,还是妹妹啊。”
毕盛大窘,又马上站起来,红着脸说对不起。
韩煦从没见过男人害羞也会这么好看,当然她的生活圈子男生极少,她读卫校护理,二年级。
他还是坐在她身边了。后来她猜,也许是有些不放心的意思吧。
他亲切地问过她:“小妹妹,你家大人呢?”
韩煦尽量严肃地说:“就我一个大人出来的。”
他的女同学惊讶地说:“呵,你才多大啊,有14岁吗?”
这话令韩煦恼火,她气自己穿着宽大的T恤,全无发育的形迹,她气自己个子小又被人看小,气那两个女生的修长曲线,气乎乎地大声说:“我都18岁了!”
气得干脆再添一岁。
“18岁出门远行,也顶厉害啊!”毕盛是这么真诚地赞美。
但是他在她身边坐下,两天两夜的时间,帮她挡住拥挤的人潮,提醒她什么时候到站,给她看行李打开水,讲笑话解闷儿。
韩煦第一次觉得,路上有个人照顾,可真好。
3
车近广西的时候,天开始热了。
这趟车没空调,日头烤得车厢似火,这时候毕盛就站着扇风,让韩煦一个人坐得宽敞。
半夜韩煦靠着座背睡了,兴许是太累,不知什么时候,头挨上了他的肩膀,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挨了多久,只知道突然醒来的时候,见他醒坐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衬衫已经湿了大半。
他的两个女同学热得难受,就来埋怨毕盛。
“毕盛,要不是你做好事,我们早就坐空调卧铺,舒舒服服地到广州了!”
“毕盛,回去我们一定要把你的奖学金吃光才解恨!”
这时候他总是满头大汗地笑着:“好好,任吃任宰任罚!”
他们三个是中大的研究生,毕盛读环境地理资源,那两个女生读旅游地理经济,结伴去路南县考察地貌,毕盛带队。在一个彝族山寨里,他把大部分的费用,还包括自己的手表相机,都留给了那两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彝族小孩。
他原是个这么善良的人,原是对每一个都这么好,对她也不例外。
可是怎么这个想法,会令韩煦有点不高兴了。
吃饭的时候,毕盛又递过来一罐八宝粥,还是那句:“来,帮帮我,减轻负担。”
“我不吃。”韩煦说。
“该饿了。”
“我不饿。”韩煦固执地说,“我自己有东西吃。”
“那给点儿我尝尝好吗?”
韩煦只好掏出那包皱巴巴的压缩饼干,她两块钱在车站买的,灰乎乎硬邦邦的几块。
毕盛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一嘴都是干巴巴的粉末。
“哎,这个好吃,我跟你换了!”毕盛整包抢过来,像宝似的。
韩煦手里捧着八宝粥,眼底潮热却作不得声。
抬眼看他满嘴是粉末胡子,又忍不住天真地笑起来。
4
忘记那个小站的名字了。
慢车,每个小站都眷顾,人,一站站地蜂拥上来,又一站站地消散。
这么热的天,这么慢的车,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有时又宁愿它这么慢下去。
那个小站,有孩子上来卖粽子,人站着挤着乱着。
懵懂中突然听得一个女同学喊:“哎呀毕盛你的包。”
大家站起来,那个卖粽子的孩子已经泥鳅似的滑下车了。
“糟了我们的资料全在里面!”毕盛想追,左突右闪,可人丛叠得密实,过道上担子麻袋的根本挤不出去。
韩煦望向窗外,卖粽子的孩子在站台笑。
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推上车窗,两手抓住窗沿,腾地就跃出去了。
她敏捷落地,拔腿就追,身后毕盛喊她,她不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抢回来。
毕盛也想跳下去,可是车窗只能打开这么多,他个子太大,塞了一半就卡住了,只能探着身子干急。
这真是个厉害的小姑娘,他在这边看着急着也激赏着。
她快得像一只矫健的羚羊,追上对手,揪起衣领,一把扯过包,还不忘踢了人家一脚,全然不顾四周呼喝着围过来的混混。
火车慢慢地开了。
“快!快回来!”他拼命地喊着,声音都哑了。
总算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臂,半拉半抱地把她弄上车,一把搂在怀里,什么声音都在后面,只听得怦怦怦的心跳。
她耳根灼灼的热,他脸上深深的红。
依约的是他怀里一浪浪潮暖的气息,有点迷糊,有点醉。
那感觉至今依然如此真切,就像昨天,就像刚才。
“傻孩子,你不要命了。”他放开她。
她好像突然害羞了,什么也不肯说。
两个人默默地,就这么一路看窗外的风景。
看火车在深峻的山岭中穿行,轰隆轰隆地,单调而安稳地响着。
转弯处,岭上的一朵白云,火车长长的车厢,倏地就钻过去了。
她笑了,回过头,原来他也在笑,两个人马上又不笑了。
5
很多时候,韩煦是装睡的。
她半眯缝着眼,看毕盛的侧面,心里直想笑。看他的下巴,是怎样在这两天两夜里,密密地长了一茬胡子根儿,看他本来干净的脸,又怎样被这一把汗一把灰地污染。看他犯瞌睡时候头一点一点地钓鱼,还有他高高卷起的袖子,胳膊上结实生动的肌肉。
她更喜欢听他们说话。
他们说中大的新网球场有多么宽敞,岭南学院的新图书馆多么气派,报告厅某位教授的讲座有多么精彩,谁获得了英国大学的奖学金,谁的硕士论文上了学报。
还有许多她似懂非懂的名词,什么网上冲浪、什么纳米技术、什么雅虎华尔街、什么地表沉积与生态环境。
这个时候她就觉得他们很遥远、很高大、很陌生。
大城市,名牌大学,研究生,光环闪闪。
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城、一所小卫校的一个中专生,将来是一家小医院的一个小护士。
她仰头看他,原来自己站得好低。
本来也是毫不相干的,各有各的生活。
可是这会儿她心里莫名涌起的悲哀,竟越发浓重、急切、苍凉。她再看一眼谈笑风生的毕盛,火车渐渐接近终点,就好像手里抓不住的一把沙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掌心渐渐虚空。
真是不甘心啊。
毕盛问她要地址了。他把自己的日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洁白的一整页,放在她手里,很小心,很殷切。
下意识地,韩煦写了家里的地址。
“学校的呢?”
“哦……我们学习挺紧张的,老师不赞成通信。”
“对啊,你该正读高中吧,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
“哦,是啊是啊。”
“是重点高中吧?”
“哦,是啊,是重点,省重点高中,还是。”她这么自然地撒了谎,她实在不忍心不撒谎,尽管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必会后悔。
6
下车的时候,大家都疲惫之极,狼狈之极。
一路上风尘暑热,现在毕盛和韩煦就像一大一小两个黑人,只有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韩煦低着脑袋硬生生地说:“好了,现在我要转车了,你也走你的吧。”
冷不防毕盛拉过她的行李包:“什么这么重?”
“石头,点苍山上捡的石头。”
“真厉害!”毕盛笑叹着,已经一手提了她的包大步走在前面。
韩煦无力抵抗,只能快步跟他走,乖乖地由他买票,由他送上长途客车,由他安排坐好,也由他在她手里塞了面包和水。
“将就点吃,我也只够买这个了。”他带着歉意地说。
她的心上上下下、悲悲喜喜,却不懂得说一句温柔体己话。
憋了很久出口却横横地:“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何必这么照顾!”
毕盛笑了:“我知道你是个顶厉害顶厉害的小姑娘,”他停住,深深望她一眼,慢慢地说道,“但我还是喜欢照顾你。”
便不再说话,径直下车扬手再见,大步走远。
看来往的人流是怎样把他遮盖了啊,越来越远,极目再极目,连一点衣服的颜色也望不见了。
韩煦移开眼,这才发现手里的面包,已经被自己揉碎了。
7
多么琐碎冗长的情节,韩煦笑着摇头,可是十年温故常新,她喜欢这么细细地想起,细细地沉迷。
细雨渐收,她不再乱逛,下午约了导师见面,该回去换身衣服。
经过孙中山的青铜雕像,她的脚步慢了。
雕像下那一大片草地,眼下汪汪地亮湿着,茫茫地寂寞在烟水里。
数码相机在背囊里,好想现在就照张相。
毕盛最喜欢这一大片草地,他说夏天的早上,绝早,高大的桉树上小雀儿在叫,露水闪闪的,他就来这儿读英语;晚饭后,夕阳在天,他的舍友会来这里弹吉他,唱老狼的《流浪歌手的情人》,总有飘着花裙子的女同学,远远地站着聆听。
他寄过一张照片,坐在这片草地上,一个人微笑。那封信他说,真希望你能来中大,来看看、来玩玩,或者来读书,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他的信很准时,每周一下午,一定到。
所以那段日子,每个周一下午的班会,韩煦总是心神不定,下课铃一响,抓了书包就往家跑。
她家离卫校不远,只坐三个站,可是很多时候,她不耐烦等那班车,就干脆跑回去了。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她家,古旧的红砖墙外,挂着一个生了锈的绿色邮箱,捏着小小的钥匙,扭锁,开箱——果然,他的信一定在里面,静静地安详地等她。
他永远用白色的长长的信封,右下角印着“中山大学”,淡绿色的字,优雅而亲切。
她把信小心地塞在书包隔层,愉快地舒口气,这才慢慢地进屋,和婆婆打了招呼,洗米煮饭。
她能忍住不马上看信,就好像一个小孩舍不得吃一块糖,留一会儿再留一会儿,那快乐和期待就要漫溢,她舍不得一口饮尽,要一点点地啜品。
直到睡前,明明躺下了,信就贴在胸口,最近心的位置。
叹气很久,辗转很久,才爬起来扭亮台灯,一点一点地撕开信封,一点一点地展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眼里。
其实,那些信从没有什么热烈的字句,甚至暧昧的,都没有。
多是一页,有时两页,毕盛的信就像他的治学态度一样严整有序。
第一段是问候,问她学习、身体、心情。第二段是介绍自己这一周的要事简况,学校同学的一些趣事。最后一段比较活泼,会说到自己喜欢的一首歌,自己的梦想,极少极少的,会有一两句像是想念的话,像寄那张相片时说的“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欣喜中的一点怅然,韩煦希望里面还有点什么,可是又怕里面还有点什么。
8
回信最难写的是,她的重点高中学习生活。
韩煦绝少撒谎,这次的谎让她为难。突然地说出真相吧,毕盛会怎样看她,少女的好强和虚荣,让她迟疑着,迟疑着,而她最迟疑的是,害怕因此失去。
他,多么多么好啊,即使自己不妄想什么,难道保持着这种距离、这种联系,常常获知一些他的消息气息,也算过分吗?
她含糊地原谅了自己。
为了让信的内容充实,她真的买了一套高二的课本,似懂非懂地自学起来。
她频繁地去一中找从前的同学雪芬,跟着人家自习,跟着人家打饭,在宿舍听人家评论老师、男生和高考题。
再把别人的故事换个角色,在小台灯下回信,写着写着,甚至有时候真的以为那就是自己。
毕盛从信中看到一个勤奋而优秀的重点高中学生韩煦,她的物理测验考了全班第三名,作文被老师推荐给校报了,她周六日都要补课,她最喜欢的老师是数学老师,因为他能用最快的方法算出微积分。
果然,毕盛给予她很多的赞赏和鼓励,他热心地把自己的学习方法倾囊而授,学英语一定要背熟一些范文,写议论文可以经常看看报纸的社论,《读者》里的一些小故事可以成为文章论据。
信,就这么一来一往的,虽不热烈频密,但也不疏远生分。这按时收发的温情和关切,渐渐长成生命里亲密的习惯,长成无须宣扬的默契。
那时候,韩煦常常想,这样就很好了,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是她精神上的灯塔,远远的,淡淡的,一些光明。不管将来,不想以后,只要目前。
可是他终于讲到将来。
寒假快到的时候,他的信写道:“想好要读的大学了吗?需要我帮你出出主意吗?你一直说对经济感兴趣,中大的岭南学院有很棒的教授。”
韩煦的不安爬上心头,那不安其实潜伏已久。
恰巧学校刚刚发下实习的安排,韩煦,即将以产科护士的身份,到一个县城妇幼保健院实习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