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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放羊的女人

入秋的时候,丈夫回家。

丈夫赶着一群羊。一群走路打摆子的乏羊,大大小小的有三百只吧。

她去井上挑水,一群羊就走进眼窝里了,一只只羊又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心想,是从北边过来的羊贩子吧?没想到羊群后面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直到丈夫在秋风中一摇一摆地走近,她才惊叫了一声,手里的帆布兜子扑通一声掉进了井里。一群羊被突然激起的水声唤醒,百米冲刺似的向井上扑来。羊瘦得让她心惊肉跳,挤成了一堆骨头,干巴巴地磕出了响声。

丈夫一句话不说,从羊身上大跨步越过,扔掉搭在肩上的那只黑包包,转眼没到了井里。水不深,丈夫站在水中喘着粗气,胸脯起伏得像风箱一样来回撕扯。她让丈夫赶紧上来,丈夫说,我要洗个澡。她说,你在镇上还没洗够么?丈夫这才很不情愿地攀援上升,头上扣着那个掉进水里的帆布兜子,像顶着一颗湿漉漉的蘑菇。她把帆布兜子取掉后,丈夫的头也湿漉漉地露了出来,黑扎扎的头发和胡子上闪耀着秋天的光芒。她笑了,说,没见过你这么个人,不打声招呼就往并里跳。丈夫说,你是故意丢脱了水兜子,让我去捞,没你这么心狠的。她眉眼一挑说,该!接着说你咋又瘦了?丈夫的一身秋衣湿透后,紧紧地贴在肉上,腿档那个地方很阴险地凸鼓着,让她看了忍不住脸红。她的面色就绯着。她是个好女人,好女人都容易害羞。她这时就感到自己像是站在月亮地里,有一种很真实的冲动蛇般在血管里奔突,血管就开始胀满。

丈夫盯住她说,我瘦了吗?

她说,你就没吃胖过。

丈夫说,咋?

她说,离开我,你就胖不了。

丈夫说,我可是蓄着呢。

她听明白了,一听就明白。

这时,羊群提出了抗议,特角砸得槽帮哐哐响,像砸半截枯朽的木头,有一只老公羊还呲露出满嘴黄牙。在她和丈夫的对话中,水槽里很是空了一阵,羊群的抗议合情合理。丈夫挽起袖子打水,哗啦哗啦的水声挟着一股股清爽,弥漫了将要西沉的秋阳。丈夫显见得手生,打水时用的是蛮劲,把力气全浪费在井绳上了。井绳扬起的时候在丈夫身后很夸张地打着旋儿,又凶顽地落回地面。

丈夫不是个称职的羊把式,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

还有这群来路不明的羊。

羊们倒是满不在乎,尽顾了喝水,把肚子撑成灯笼一般才一拨一拨地离开水槽,傲慢地立在井边的塄坎上,打量起了它们陌生的家园。夏末秋初,这里降过一些雨水,滩上的草有的黄了,有的还绿着,都硬扎扎地戳在地上,很刚猛的样子。草是好草,虽然算不上有多么茂密,却透出了硬朗和霸气,养一群羊还是绰绰有余的。这群羊撤到草滩上,白花花一大片,就很壮观,能够让日子往前窜出一大截子去。

饮完了羊,丈夫扭头四处乱看,变得很不规矩,很不老实。她说,你找啥?丈夫拾起那只黑包包,拍掉上面的土。我还没问你呢,这些乏羊都是哪来的?她又说。丈夫这时才说,买的。买的?这得一大笔钱。她知道丈夫没有多少钱,却总是端着一副发了财的臭架势,那只黑包包里装的肯定也不是钱。不过,她的眼睛还是亮了一亮,丈夫到底还是赶回来了一群羊。羊乏不怕,滩里有草,吃上几个月,羊的脊梁就会拱起来。一季的秋膘蓄满,这些羊都成了金蛋蛋。怕啥?啥也不怕。丈夫从那只黑包包里掏出了一个花里胡哨的东西,望远镜。丈夫两手举起望远镜对在眼睛上,模样就变了,像个杀人越货的悍匪。这几年,望远镜这东西不稀罕了,牧人家里差不多都有。牲畜走远了,用望远镜照一照,抽直了身子去,能省下许多麻烦和力气。弄不清头一个用望远镜的牧人是谁,他让望远镜在牧区普及开来,也让望远镜丧失了纯军事上的意义。

她又闻见了一股异样的味道,真子像母羊那样抽搐了几下。

她说,是啥味道?有些熟悉,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丈夫说,怕是你身上的臊气,晚上我给你揉揉就好了,让你化成一摊水。放屁,熬不住的是你们这些不着家的臭男人。她说。你不是哭死扒活的让我回家么?还让人捎话到镇上。丈夫说着这样的话时,脸上开始流露出不满,两眼盯紧黑洞洞的并口。她的心里悄然地浮上一丝得意,又想我可不能说软话,让丈夫得着了什么歪理,顺竿子往上爬,说不定明天就像疯儿马一样尥蹶子撒起欢来,又一溜风跑到镇上去了。

那镇上她夏天去过,傍着个偌大的盐湖,人多车多,还盖起了不少高楼。夜里灯火通明,灯影子底下人更稠,大姑娘小媳妇身上只扯几块布头,那二股筋儿连肚脐眼都遮不住,奶子和屁股蛋子前翘后撅,在舞场上让男人拥着,摇摇晃晃地转圈子。明里白里都这样,暗下里谁知道会干些啥不要脸的事。丈夫领着她去看,说让她开开眼,牧人也不该一辈子捅羊屁股,人有许多活法。看了几眼,她转身就走。在丈夫租住的小屋里,她和丈夫吵了一架。她认为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狐狸精,把男人的精血都吸光了。她让丈夫回家去,回到牧区的那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还说,我不图你的钱财,可你身上的肉一丁点都不能粘野女人,粘了就像喝过脏水的牲口,全身起骚皮流汤流脓,然后烂到骨头里去。她像个天才那样预言着,变得有些语无伦次。她一夜不合眼地呆坐着,等到天麻麻亮。镇子还蒙蒙眬眬地不曾醒来,她就离开了,丈夫跟在后面大呼小叫地撵了一气,让早起上学的几个中学生看得嘻嘻哈哈直乐。现在的中学生啥都懂,眼里透着色情,他们肯定认为这是一对嫖客和婊子,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丈夫一下子觉得,自己把人丢尽了,连个捅羊屁股的婆姨都管不住。可是,她是个好女人,见了生人就脸红,眼下这样的女人少得很。丈夫舍不得动她一指头。这样的女人也有脾气,丈夫没有料到。丈夫急了说,我送你回家,还不行吗?她说,往后你得一步不离地陪我。丈夫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立在早晨空荡荡的街道上,呆望着她不再回头地离开镇子,最后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现在,丈夫回家了,又赶回一群羊。

她偷着乐,身子也变得格外轻巧。屋里还有点干肉,应该犒劳丈夫一顿。丈夫爱吃带点哈喇味的干肉,她就给留着,留了一个夏天,她自己舍不得吃。还有,那晚间的事情。她是一个结结实实健健康康的女人,咋能不想呢?他们现在还没有孩子。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常常彻夜睡不着,就骂丈夫是死鬼野鬼,恨得把枕头当丈夫一样掐。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笑了。丈夫挑着两桶水在前面走,听见了她的笑声,便回头说,你笑啥?她说,好端端走你的路,当心把水泼洒了。

丈夫就乖乖地在前面走,嘴里嘟嚷一句:我晚上再好好收拾你。

天黑彻底了,把粪场上卧着的一群羊淹没了。屋里点的依旧是煤油灯。屋里一片昏黄,丈夫有些无奈地把眼睛眯上了,一时不大适应。丈夫这时就当起了大男人,端坐在炕上喝茶,一边喝一边暖昧地看着她进出屋子,心里很动。丈夫知道这阵子还不行,得老老实实地忍着,等到天再黑上一阵子。她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容易害羞。她端来煮熟的干肉放在桌子上,盆里斜插着一把刀子。丈夫说,一起吃。她说,你先吃,我还要给汤里添把米。丈夫割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咕噜咕噜地嚼,后来就变得犹豫了,逐渐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又噗的一声吐了出来。桌子上便多了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一坨牛粪。她说,咋了,是肉没有煮透?丈夫说,味道不对。她说,哈喇味,你最爱吃的。丈夫说,我还是觉得不对。她说,你把城里的饭吃惯了。丈夫说,球,我吃了半辈子肉,还能有错?她割下一块肉尝了尝,也觉得味道不对。突然想起是水的问题,这是一股子汽油味。丈夫跳进井里把水给污染了,煮出来的肉就有怪味。她凑到丈夫身上闻了闻,脑子突然开了窍。

你的车呢?

你把车卖了?

丈夫垂下头,手里的刀子咣啷一声掉进肉盆里。

许久,丈夫才抬起头,一脸的痛苦。丈夫狼似的恶狠狠地盯住她,半天不说话。她心里一惊,就有些害怕起来了,站在炕沿下一动不动。她明白这一下子戳着了丈夫的痛处,而且戳得很准。痛正在悄然地扩散,遍布丈夫身体的里里外外。她就那样呆立着,等着让丈夫发火,劈头盖脸地骂她一顿。男人都是有脾气的,发出来心里才好受,往后的事情也就好办了。屋里一下就静了,汽油味从肉香里逐渐地分离出来,很鬼魅地飘来荡去。丈夫看她那愣怔的样子,就又嚼起了肉,嚼得忧郁而沉闷。

后来,丈夫才说,我用车换了三百只羊。

新崭崭一辆车,才换了三百只乏羊。她把“乏”字拉得很长,像撕扯肉里一条没有煮透的筋。

丈夫说,你不依不饶,我就知道这车开不成了,后半辈子我又得放羊。

她说,放羊有啥不好?

丈夫说,我开车开上瘾了,我连屋顶上有几个烟囱都不知道。

她说,上房去数。

丈夫说,我就记得前后换了四辆车,小嘎斯,老解放,大东风,康明斯,车越开越好。

她说,你挣下的钱呢?

丈夫说,我不是又买了车吗?

她说,车是你婆姨,还是我是你婆姨,你一辈子就“猴”在车上?

丈夫说,我都“猴”。

夜间,她睡得很不踏实。丈夫也是,翻来覆去的。丈夫后来把手伸进被窝里,触到了她的肉。她全身哗啦一声响了起来。她没动,丈夫的手就犹豫着缩了回去。丈夫的这个举动让她生出了暖意,气也消了多半。但她没有回应丈夫,脸冲着墙一声不吭。她心里明白,夫妻吵架归吵架,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如果丈夫再把手伸进来,她就不会拒绝了。她开始静悄悄地等待着,身上很燥,就把最后一层衣服脱掉了。她感觉自己已经透亮了,也敞开了,多一句话都不用说。等过一阵,她的身上又凉了下来,丈的脸突然灰暗了起来,低垂着眉眼。她也低了声气。丈夫还没忘了那车,就像那车仍然停在心里。她去灶屋里呼哧呼哧地拉起了风箱,让水在锅里翻跟头。她把水兑好端到丈夫面前。丈夫狭细的眼睛突然睁得奇大,惊恐地喊叫说,你干啥你干啥?她两手叉腰,说,你扒光了给我洗。她下定了决心,她手上的劲很大,丈夫软绵绵地挣扎几下,就被她从里到外扒得精光,无奈地坐进盆里去。她搓着丈夫身上的垢痂,一搓一个卷儿,有如一条条垂死的蛆,落进水里时劈啪有声。丈夫身上的汗气很重,毛孔都张开了。她又把葬子凑上去闻,这次她挺满意,好像已经没有了汽油味。丈夫却在咬牙切齿,嘴角抽扯着歪到一边去了,又狼一样盯紧了她。她的脸红了,又忍不住露出羞样来。她看见丈夫腿档里那物件忽地挺拔起来,像一只野兽探出草丛。她浑身鼓舞。她知道丈夫再也熬不住了。她故意不理睬丈夫,眼里含了泪,你不是不愿“猴”我么?我就是不让你“猴”。还没走到门口,丈夫扑过来,她就悬空了,昏头涨脑地弹到了炕上。

她像一颗包谷被丈夫剥光了,身子深深地陷了进去。陷落的瞬间,她听见一群羊在耳边欢乐地咩叫。

她又乏又困,像是腰也折了。天亮后,她还不想起来,想狠狠地睡一觉。她看着丈夫,眼里流光溢彩。丈夫却眼巴巴地看着屋顶,目光幽冥。夜里几乎没睡,丈夫和她一如新婚。她要穿衣服,丈夫说,让羊困上一天。她说不行,羊正在蓄膘,圈里又没存下干草。她还说,我不把这群羊放好了,就不是好婆姨。丈夫说,你睡,我去草滩。丈夫就赶着羊群走了。她抬头向窗外望去,丈夫笨头笨脑地吆喝着羊群,羊群拉成白花花的线,像一条路那样。丈夫把手里的羊鞭子端成个圆,拧来拧去。她担心地抚着胸口,丈夫这是在放羊呢,还是在开汽车呢?她睡不着,故意穿了一身新衣服,把屋里收拾干干净净的。她认为崭新的生活从今天开始了,应该有个好模样。她把剩下的几小块干肉用刀背砸碎掺上晒干的沙葱花,包起了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她挺迷信的,吃顿饺子圆圆润润,往后都是好日子。饺子包好了,她静静地等候着。一眼看见丈夫挂在墙上的望远镜,她又突然来了兴趣,把望远镜摘下来走出屋子,站在墙根儿下学着丈夫的样子四处乱看。她想看看草滩上的丈夫和羊群,怎么看怎么模糊,眼前一片雾白,就像眼里长了萝卜花《白内障》。她把望远镜挂回到墙上去,又很不信任地盯着那个望远镜看了一阵,心里起疑,觉得这望远镜未必是个什么好东西。依着她的心性,这东西根本就用不着,放羊又不是打仗,拿这东西换几只羊倒还合得来。

天黑时分,丈夫和羊群从草滩上回来了。她守在圈门口,一五一十地数,数着数着,她手上的五根指头就弯不回去了,固定成了一只硬邦邦的巴掌。她不满地看着丈夫,丈夫见她举手愣怔,就知道自己把羊给放丢了。

丢了五只羊。

丈夫说你再数一遍。

她摇摇头说,丢的是哪几只羊我都知道,一群羊天天从我的眼睛里进出。

她屋都没进,就往草滩上去了。直到后半夜她才进屋,披挂一身秋凉。她的心情很坏,简直是坏到了极点,那么好的五只羊,说丢就丢了。见丈夫端坐在灯影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她的心又软了。丈夫说,羊会自己回来的。她说,羊是人么?人都不想回家,羊还想回?丈夫说,我不是回家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我这是心疼羊。丈夫说,你心疼羊比心疼我还厉害。她说,我不心疼你,我能哭死扒活地让你回家?她这样一说,丈夫知道自己理亏,就不再言语了。她去煮饺子,端上桌时只吃了五个。丈夫说,就吃五个?她说,就吃五个,一个饺子就是一只羊,等于我把五只羊都吃进了肚子里。丈夫说,你让我去死吗?她说,我让你好端端地活着,陪我一辈子。她还说,我要让我们的羊群再多出五十只五百只。

丈夫不再去草滩上放羊。

她不让丈夫去,她要把丈夫养起来。秋深了,一群羊都蓄满了膘,绵羊的尾巴大得能塞住井口。她就笑,早忘了那丢失的五只羊。丈夫又胖出了一圈,后脖根上竟然有了淤肉,还打一个挺深的褶。她感到很幸福,丈夫身上裹了一层很厚的油和肉,就像穿上厚重的衣服。不过,发胖之后的丈夫却显出了蠢样,呆头呆脑的,不再是过去那个喜笑颜开、风趣幽默、开着汽车满世界跑的司机。丈夫开了十年车。丈夫现在不开车了。终于变成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她很放心。汽车司机算什么?方向盘上拴只羊腿,狗都能开,她这样想,就偷着笑了。

丈夫说,你笑啥?

她说,我笑了吗?

丈夫说,你没笑?

她故意说,我没笑。

丈夫说,你牙花呲得红兮兮的像母羊的屁股。

丈夫要挑起战争了,嘴巴上的战争。丈夫骂得恶毒。丈夫从来没这样骂过她,这是第一次,她听了后先是呆怔了片刻,继而有些震惊,脑子里轰隆隆响,真像是有一辆汽车开了进去。她手里端着的那只碗就乘机滑脱了,碗碎成了两瓣,碗里的稀饭洒了一地。丈夫说,你把我也像只碗扔了更好,我就到镇上去,再也不回家了。她一惊,知道丈夫还恋着小镇,恋着汽车,在心里憋了一个秋天。眼看着秋天就要尽了,一只脚马上就迈进冬的门槛了,早晚的气候凉得让人出门缩脖子。她的脸上渗出了两坨血红,紧巴巴地发痒。她忍着,不和丈夫吵,朝窗外望去,眼里是一群滚瓜溜圆的白花花的羊。羊的尾巴下面挂了些许羊粪蛋蛋,像一串串黑色的小铃铛。羊身上长满又细又长的绒毛,粪蛋蛋粘在绒毛上,走路时滴里当郎的,仿佛轻音乐。她爱听这样的轻音乐。丈夫终于要挑起嘴巴上的战争了,这是丈夫最后的武器。她不哭不闹。晚间睡觉的时候,她把丈夫搂得紧紧的,她一丝不挂,把自己展得很开。丈夫吃不住劲,就骂她是妖精。她说,我就是妖精,榨干你身上的汽油味。丈夫就像开汽车那样折磨她,在她身上做的是拧方向盘和踩刹车的动作。她故意发出欢快的呻吟,浪声浪气。

天说冷就冷。水槽里开始结一层薄冰,玻璃似的晶莹剔透。羊喝水越来越少,只是伸出小巧的舌头舔冰,舔出一个个圆润的洞口。水从洞口涌上来,水槽里长满了泉眼。

羊在做着冬天来临的游戏。

她站在井口,有如母亲,目光仁慈地流连羊群。

她想,我一定要把这群羊放到底,让所有的母羊生儿育女。这个想法一经明确,她的肚子就突然动了一下,然后像有一只老鼠从胃里往上逃窜,曲折地抵达嗓门,感觉很不舒服。她忍不住地呕了一声,是干呛呛的那种,却有股子酸苦的滋味从鼻腔里冲突而至。她困惑地左右看看,然后用手捂着肚子。她已经穿上了棉袄,手让棉袄隔着,恶心的感觉并没有减轻。她终于呕出了一小股酸水,酸水鬼祟地从嘴角溢出来淋湿了一小片衣襟。一只俊秀的小母羊正在撒尿,后腿叉得很开,在冬日的阳光下,那尿水像亮晶晶的珍珠断续地垂落着。她的脑子于是响了一声,响得很清晰很明确,她的肚子里有了娃。丈夫要她时,她有几次隐隐地厌烦起来,她这才明白了是为什么。她长久地看着那只俊秀的小母羊,眼里含满了情意。小母羊却若无其事地离去,随羊群向草滩上走去。她想立刻告诉丈夫,心怦怦乱跳。她看着土屋,柔情万种。她站在井口上想了很久,却跟着羊群往草滩上去了。她心生一计,决定把这个秘密保持一段时间,让丈夫自己意识到了才好呢。她见过很多怀孕的女人撒娇,向自己的丈夫撒各种各样的娇,千姿百态的样子,那是让她酸涩并涌而又羡慕异常的人间景象。她是不会对丈夫撒娇的,但她一定要让丈夫知道,差不多十年,她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这样想着,她就迎风流泪了。她没有出声,她坚强地走向草滩。

她保守着秘密。

她的肚子正在发生变化,只有她自己明白。

黄豆。她想起了黄豆,真是匪夷所思。胎儿大概有黄豆那么大了吧?怎么会是黄豆呢?那可是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的,样样齐全的小人儿呀!又过了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害酸害得厉害,屋里没她能吃的东西,嘴里的口水却不断地聚拢,吐掉不行,咽进去又泛上来,把她折磨得够呛。她想,这样忍下去可不行,没等丈夫发现,就自我暴露了。她想到了娘家,娘家屋里有两口很大的酸菜缸,每年都腌白菜和萝卜。她想捞一些回来,这个理由是顺理成章的,丈夫不会怀疑。丈夫要问起,她就说想娘了,再捞些酸菜回来让丈夫下酒。夜里,她给丈夫说了。丈夫说你去你去。她担心羊群咋办?丈夫说,羊群我放上几天,到草滩上我眼睛都不眨巴一下,再说羊群都让你放顺了,还能跑掉?丈夫突然亢奋得不行,想要她。丈夫就趴到她的身上,下身很硬。她想到肚子里的那颗“黄豆”,迟来的小人儿。她说,我不舒服,腰疼得很。丈夫半晌没吭声,脸在她热乎乎的奶房上拱一拱,像个乖顺的娃儿溜了下去。她心里生出一丝不安,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丈夫。她说,你实在想要就上来。丈夫说,算了吧,我困了,睡足觉明天去放羊。她说,我就走三两天,早去早回。

丈夫说,你去你去。

她就去了。

她去了两天,和娘一个被窝里说了两晚上的话,心里却惦记着丈夫和那群羊,甚至在半夜里也能听见羊的咩叫。娘说你再住上几天,娘想和你说话。她说不,屋里有丈夫和一群羊。她一早就往回走,身后背个泡得鼓胀的羊皮袋子,酸菜的腐味一路播撒,她深嗅着,感觉是一路芬芳。她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走一走,停一停,掏出酸菜嚼得嚓嚓有声,像羊埋头吃着细嫩可口的青草。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多留些酸菜给丈夫下酒。她加快了脚步,在酸菜水的咣当声里一路行走。从娘家到她的土屋,大大小小的有几十道沙梁,她走得一点都不累,信心十足。不过,她还是有一点担心,丈夫不是个羊把式,别再把羊给放丢了,那么壮实的羊,再不能丢了,再丢可就亏大发了。整整一个秋天,她放羊放出了一个饱满的希望。人都得有希望,不论这个希望有多么大有多么小,只要有希望,人活着才有劲。她浑身是劲,越走越快,脚下趟出了一溜儿沙尘,扬帆破浪似的。

她趟上了最后一道沙梁。

她没看见屋顶上的烟囱冒出烟来,也看不见羊群的影子,也许羊群在圈里圈着呢。可是,天还没有黑透,羊不会那么老实地在圈里卧着,会弄出动静来的。她听不见羊的咩叫声,心里就咯噔一下,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几乎是奔跑着了,从屋前掠过,来不及回头地向羊圈跑去。她跑得气喘吁吁,胸脯一起一伏的。圈门敞开着,圈里除了一地的羊粪,就没个别的活物。羊呢?也许丈夫放羊还没回来。她向屋里去,丢下酸菜,直接上了屋顶,心急火燎地往四处看。草滩上空着,没有羊的影子,草是乌黑的一片,正在融进落日的余晖里。夜幕已经在合拢,用不了几个时辰,天就会黑透。她猛地跺了一下脚,屋顶就晃起来了。

她下了屋顶,往屋里去,这是她最后的一丝希望。

屋里也空着。屋里干干净净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屋里的东西一样都不乱。靠墙的那口大黑缸里,是满满一缸水,清亮亮的,像睁着一只泪汪汪的大眼睛。有一些水溢到地上,留下了一只清晰的鞋印。那是丈夫的鞋印。丈夫留下一只鞋印,人却不见了,屋里很冷清。要是没人,就是金銮宝殿也会冷清的。她的心一下就冰凉了。她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望着四壁,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候,她的肚子动了起来,像是肚子里的娃抗议着什么。她再也忍不住了,就大口大口地吐,吐得一塌糊涂,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这时天就黑透了,屋里一片昏暗。

丈夫走了。

丈夫离她而去的时候,赶走了那群膘肥体壮的羊。

她就明白了丈夫的阴谋。

这个阴谋系在一群乏羊上,然后在这个秋天里孕育、成熟。

她要去娘家两天,丈夫说你去你去,态度诚恳而坚定。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了,丈夫早就想好了,不动声色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在丈夫的眼里,这群羊从眼睛里走进去再走出来,像镇上的娃们玩的变形金刚,三下五除二地变成了一辆崭新的汽车。她知道这群羊已经没了,已经变成了一辆汽车。丈夫正开着一辆汽车跑来跑去,脸上写满了得意。这时的丈夫又变成了一个喜笑颜开、风趣幽默的汽车司机了。丈夫换了好几辆汽车,这次是第五辆。丈夫一心想开一辆好车,看见别人开好车,自己就难过,心里很不是滋味。丈夫给她说过,说得凄惶。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不能心太软,就心硬着,让身子柔软着,坚持了一个秋天。她却没能把丈夫拴住。牧人说,直溜溜的桩子,能拴八匹骏马:俊俏俏的女子,能拴住所有男人的心。她不是一根直溜溜的桩子,拴不住一匹马;她可是个俊俏俏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女子,为啥就拴不住自己的男人呢?她不吃不喝,在屋里黑灯瞎火地想了一夜,直到天亮。她想到镇上去,像上次那样大吵大闹,把丈夫再弄回家。把那汽车也卖了,再换回来更多的羊。她冲动了,几乎就要动身,一条腿迈出门槛后,她又停下了。肚子里又动了起来,她干呕着,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挤出点苦涩的眼泪。

她在门槛上坐下来,一动不动,手抚着肚子,原本愤怒的脸缓慢地柔和了。初冬早晨的阳光很好,暖暖地照着她。她困得很,有了睡的欲望,而且越来越浓烈。她就把眼睛闭上,真的睡着了。阳光下的墙很白,屋里很黑,她坐在门槛上如同镶嵌在黑色的画框里,成了一幅静默的意味深长的画。

她还没有这样睡过觉,她睡得很沉,这是积攒了整整一个秋天的觉。

没有羊的咩叫。

也没有鸟鸣。

世界真静。

……

天越来越冷。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她是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她的人也平静多了。她穿上更厚的衣服,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让温暖遍布全身。她肚子里那颗“黄豆”终于变成了一个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睛的,样样齐全的娃了。娃真正地动着,动的时候很厉害,又伸胳膊又蹬腿,一点都不老实,她经常被动醒来,她就抚着肚子,说,我的娃,快了快了,再有几个月,你就出世了。她做好了娃出世的全部准备,她第一次当母亲,她要一个人迎接娃的出世。她没给任何人说过自己怀了娃,连丈夫都不知道。她想给丈夫一个惊喜,丈夫却反过来给了她一个意外,趁她不在家时赶着羊群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日夜思念着丈夫,日子越往后心里越惦记,甚至动过给丈夫捎个口信的念头。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要把这个秘密保持下去,直到丈夫自己知道。

没有羊可放了,她就坐在门槛上晒太阳,让温暖遍布全身。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像一座隆起的小山。

她的乳房柔软而坚挺,开始渗出一种淡黄的汁水。

她的娃正在一步一步抵达生命之门,期待着喷薄而出的那一时刻。

她提个很小的水桶走在通往水并的路上,她得把屋里那口大黑缸给蓄满水。她的身子已经显重了,她走得很艰难,不长的一截路要走好几个时辰,走几步歇一阵,歇一阵再走几步,脚下这条走了无数遍的小路,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她直一直腰,笑一笑,朝着镇上的方向,说:

“你永远‘猴’在车上,你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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