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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暖

这些天的夜里,明子怎么都睡不着觉,长了这么大,头一回这样明确而强烈地领受了失眠带给他的痛苦和烦恼。身上不疼也不痒,却又猫抓狗挠的,躺在炕上等不到天亮,夜就格外地长了,明子心里面的那个难受啊,真想一把撕扯开自己的胸腔子。明子睡不着觉又不敢大着胆子翻身,就只能隐忍着,直挺挺地躺着,还要装得跟睡着了一样,甚至还要装出睡得很香甜的样子。从敞开一角帘子的窗口望出去,没有月亮,连几颗像模像样的星星都看不见,天似乎是阴沉着的。夜晚的世界是一口巨大的倒扣着的锅,明子感觉自己就睡在锅里,四面都是坚硬的铜墙铁壁,一不小心就会碰得头破血流。

被窝显然是柔软的,被窝里正在持续地发出温热,温热中还混合着一股新鲜的羊绒的腥味。铺的是新毡,盖的是新被,被子里絮的又是白花花的羊绒,盖在身上既轻巧又保暖。按说这样的待遇够得上优厚了,明子应该感到幸福才是。幸福的人容易满足,容易满足的人最突出的特点是瞌睡多,往往是给个枕头就可以了,躺倒就睡,梦都很少做的。即便是做了什么梦,第二天一觉睡醒来,又会忘得干干净净的,脑子里不留痕迹,该干啥干啥去,哪里有那么多的忧愁和善感呢?再说了,明子才十一二岁,还是个孩子。用文雅些的话说,他的世界观还没有形成,或许像初春的草那样,只是顶破土层后萌生了一点稚嫩的小芽儿,距离一棵真正的草还差得很远。这样说来说去,翻葫芦倒马勺似的,明子就是睡不着觉,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睡不着觉的明子开始不停地眨巴眼睛。上眼皮儿和下眼皮儿合到一起再张开,有吧嗒吧嗒的响声,而且在静谧的深夜里响得那么清晰,那么干涩。当然了,这样的响声也只有明子自己听得见,别人是听不见的。要是让别人听见了,那还了得?眼皮儿也就不是眼皮儿了。明子于是游戏似的反复眨巴起了自己的眼皮儿,越眨巴心里越烦闷,跟长了荒草一样乱槽糟的,时间长了便觉得很是无趣。明子忍不住翻了一个身,改变了一下睡觉的姿势,让自己的脸面冲着那一面炕墙。明子翻身的时候还是弄出了一点儿动静,原本掖紧的被子也张开了,一股冷飕飕的贼风儿乘机往他的怀窝钻,感觉有一条冰凉的小蛇早就盘桓在他的枕头旁边,蓄意地等待着这样一个时刻。

现在是冬天,刚刚落过一场薄雪,苍茫的漠野大地铺了一张透亮的白纸那样,在寒风中瑟缩发抖。后半夜的时候,屋里也无可避免地凉下来。屋里烧的是那种白铁皮做的炉子,一根同样用白铁皮卷裹成的烟囱一直从屋项捅出去。直烟囱的吸力大,炉子里的柴燃得旺,火着起来时呼隆隆吼叫,像满世界奔跑着一辆满载负荷的手扶拖拉机。这样的炉子热得快凉得也快,一炉子柴烧不了几个时辰,人就得趁早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去,只能露出颗脑袋在外面,尤其是明子那长了一头硬撅撅头发的脑袋,就像是枕头上蜷着一只刺猥。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炉子里的柴早就成了把冷却了的灰,手伸进去都觉不出有多少温热。明子白天闲得无事可做,就对着那根笔直的白铁皮烟囱反复琢磨,咋不把烟囱拐个弯儿呢?应该拐个弯儿从南墙上穿出去,拐了弯的烟囱又省柴又能够延续热量,一举两得的事情。这是一个常识,既然是常识就很普及,懂的人就应该很多,连明子都懂。明子初来乍到,炕还没有坐热,对这里的一切还很陌生,就不好多说什么,更不好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建议,尽管这样的建议合情合。明子后来很认真地看了看屋前的那个柴垛,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屋前的那个柴垛大呀,大得让明子吃惊不小,他第一次看见天底下还有这么大的柴垛。柴垛有三个明子那么高,有三个明子那么宽,有十个明子那么长,简直就是一堵厚重的城墙了。日积月累,压在最底层的柴来不及烧掉,都发了黑发了酥,必定是遭了无数遍的风吹、日晒和雨淋。这里是天大地大的西部牧区,多半是沙漠,沙漠里有湖道有草滩。滩里有草有柴,或者说草就是柴,柴就是草,也可以统称为柴草。被牧人拾回来烧的是柴,是一些落叶的灌木和半乔半灌的植物,比如碱柴啦红莎啦霸王啦梭梭啦什么的,这样的植物都是蓄根的,只要不被连根拔掉,来年还能够再生长出叶子抽出枝条。明子如果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就会获得有关这方面的许多知识,这些知识对牧人的生存又是那么的不可缺少。现在明子什么都不知道,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前提是明子必须在这里待的时间要长,时间短了不行,短了连皮毛都学不到的。其实,在这里考察一个牧人的家境是不是殷实,重要的一条就是屋前的柴垛大不大。假如屋前的柴垛小得像个鸡窝狗窝,那是要遭人耻笑和轻视的。表明这家牧人不够勤谨,恐怕是尽顾了喝烧酒了,恐怕是羊群里的羯羊都等不得长到四个口齿,就让主人捅倒后大卸八块地煮成手抓肉解了馋。还有一条是羊群大不大,这一条其实比柴垛大不大更重要。一般来说,能够把柴垛搞大的牧人,他的羊群也小不到哪里去。有了大的羊群,又有了大的柴垛,过日子还愁什么呢?可以说是旱涝保收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羊浑身都是宝,能换来吃的喝的用的花的,日子便顺顺当当地往下过。明子如果能够在这里待下去,所有这些事情都会弄明白的。问题是明子不知道自己能够呆多长时间,这个问题明子现在还不能回答,尤其是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够永远待下去。明子这些天的夜里睡不着觉,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明子于是觉出了冷,身上盖着絮了羊绒的被子还是觉得冷。他甚至产生过这样的念头,起身走出屋去从柴垛上抱一些柴回来填进炉子里,让燃烧起来的炉火将屋子再热上一遍,这样后半夜的屋里也许就不会冷了。仅仅是这样想一想而已,明子是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的。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适应这里的一切,包括屋里后半夜的冷。睡着了其实也就不冷了,牧人冬天的夜晚就是这样睡过来的。如果放在明子的老家,情形会有很大的不同,冬天的夜里有麦草煨出来的热炕。炕上没有毡,也没有絮了羊绒的被子,这太奢侈了,明子想都不敢想的,老家的炕上铺的是草席。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草席上再铺一两条薄薄的棉线单子。被子还是要有的,只不过里面絮的是一层棉花。家境稍好一点的人家,被子要多那么一两条,被子里面絮的棉花要厚那么一点儿。问题是炕热了,屋里就都暖了,而且能够一直暖到天亮,这一点就比明子现在好许多。天一亮,人都出了屋去到地里干活,炕的作用便不那么大了。老家那个地方是没有柴的,即使有也少得可怜,除了一垄垄的田地,就是一棵棵的树。没谁把活得好端端的树砍倒,然后劈了当柴烧,就烧麦草,烧葵花秆,烧玉米芯子。老家的冬天也不像天大地大的牧区这么寒冷,这么空旷。老家的村子是屋挨着屋,墙连着墙,家家房前屋后都是树。每逢夕阳西下,鸟雀归巢,村子的上面都笼罩着晚炊和煨炕的烟雾。这样的烟雾飘散得很慢,这样的烟雾又是暖的,像一条巨大的厚实的被子罩着整个村子,将冬天的寒冷从村子的上空和周遭驱走了不少。再说了,偌大个村子里住着很多人,人多了人气也旺,人气更是暖的,不知不觉地就暖到人的心里去了。想到这里,明子的眼睛便开始发潮,泪在眼眶里悠悠地流转。再眨巴眼皮儿时,上眼皮儿和下眼皮儿合到一起再张开,就不是吧嗒吧嗒的干涩的响声了,而是咕叽咕叽的响声,声音很湿润的,有如眼睛里驻着两只鸽子。两只鸽子在黑暗中喃喃私语,相互诉说着自己的忧伤似的。还是那样的,这样的声音也只有明子自己能听得见,要是让别人听见了,更是不得了。

说了半夜,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呢?

这个“别人”还真不是别人,是明子的大伯和大婶,亲亲的大伯和大婶。尤其是大伯,和明子的父亲一奶同胞兄弟两个。也许就是命运使然,兄弟两个后来分道扬镳,走上了各自不同的生活道路。海海漫漫的腾格里大沙漠,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农村和牧区。哥哥走出古老的村子往西而去,而且一去千里之遥,成了半路出家的牧羊人,弟弟依然恪守着祖宗留下来的几亩薄田和几间旧屋,继续做着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广阔辽远的西北地区,这是常见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奇怪的。只不过是,按照老家自古以来的习俗,明子是要叫大爹和大妈的,而不是叫大伯和大婶。叫大爹和大妈,会让人觉得更加亲近,更加有人情味儿,那种掰扯不开的亲缘也就更深了。现在,明子的大爹和大妈就并排睡在炕上,准确地说,大爹睡在明子和大妈的中间。明子只要伸一只胳膊出去,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够着大爹。大爹和大妈身上都盖着过去的被子,被面的颜色明显地陈旧了,那印在被面上的花朵早已失去了曾经的鲜艳,看上去暗暗的,有的地方还有磨损的痕迹,隐约地露出几丝羊绒。大爹和大妈却将崭新的被子给明子盖着,这让明子有了最初的感动。感动之后是紧张是陌生,陌生的结果是他和大爹大妈之间的话都很少,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明子不是不想说话,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从哪里说起。明子也不清楚在他进入这个家庭之前,屋里的气氛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但明子能感觉到某种冷清,而且这种冷清在他进入这个家庭之前就已存在并延续着。道理也许很简单,大爹和大妈始终没有他们自己的孩子,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在老家遇上这样的事情就是一辈子的亏欠,免不了受人指指戳戳,自己也会抬不起头来,好像比别人短了半截,干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大爹和大妈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孩子呢?健健康康的两个人,看上去又是和和睦睦的一对夫妻,不愁吃喝不愁穿戴,日子过得要比明子家滋润多了。大爹就不用多说了,这个大妈的面相比明子的母亲还要年轻许多,同时还要好看许多,端端正正清清白白的一个女人。大妈也是从腾格里那边的农村老家嫁过来的,只不过不是同一个村子。明子对大妈知道的也就这么一点儿,不可能再多了。明子和大妈很少说话,偶尔看上一眼,便把目光躲闪到别的地方去。大妈呢,仿佛对明子也不怎么留意,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是不是这个大妈不愿意让他进入这个家庭呢?

明子从一开始就有这样的疑虑和担忧,提心吊胆地挨过几天后,这种疑虑和担忧变得越来越强烈了。那天早晨,明子紧跟着大爹走进羊圈里,吭哧了半天才把这个问题战战兢兢地说了出来。大爹站在羊圈里看了明子半晌,笑一笑说,谁说不愿意?不愿意我能把你领进这个家门?大爹还说,头回生二回熟,因为自己不生娃,你大妈心里一直闷着一股气,见谁都是不理不睬的样子。大爹这样一解释,明子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再面对大妈时,明子的心情颇为复杂,既没有突出的好感,也没有明显的恶意,表情也是那么平平淡淡的。可以肯定的是,大妈是个很勤快的人,而且特别爱千净,不光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屋里从早到晚也是亮亮堂堂的,阳光从窗口投落进来,光线里甚至都看不见那种漂浮的细微的灰尘。这让明子觉得不可思议,居家过日子,屋里怎么可能没有灰尘呢?一天下来,大妈总要将墙角的那只深红色的箱柜和那口黑色的水缸擦上几遍才肯罢手。炕上的那张矮腿小木桌也是,淡绿色的油漆亮得能照见人影儿。屋里除了亮堂和干净,再就是静,很长时间里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大妈擦完了箱柜、水缸和小木桌,就脱了鞋端坐在靠窗的炕上,手里捻着一团羊绒。羊绒很白,白得像从天上扯下来的云絮。在明子的眼里,那一团羊绒已经很干净了。有趣的是,看上去那么白那么干净的羊绒,里面总会藏一点草屑一类的东西。大妈那张好看的脸这时微微地仰着,目光却有些空茫地盯着某一个地方,并不看自己手里捻着的那一团羊绒,手指偶尔停顿一下,接着从羊绒里挑出来一根草屑。那草屑是极细小的,还没有缝衣服的针粗,短得像掐断的线头儿。就是一根这样的草屑,却被大妈很准确地捉摸到了,然后从一团白云似的羊绒里挑了出来。等到一团羊绒真正挑干净了,窗台上便也堆了十来根极细极短的草屑。十来根这样的草屑堆在一起,颜色黄黄的,金子般地呈现在阳光下,有一种富贵的气息。这时,大妈才轻移自己的身子,将那些草屑投进炕沿下的炉子里。炉子里的柴火刚刚燃尽,屋里不冷不热,正好暖得像春天。明子也是端坐在炕上的,与大妈之间隔着那张矮腿的淡绿色的小木桌,像是在他们之间趴着一只什么乖巧的小动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明子一动不动地看完了大妈从一团羊绒里挑出草屑的全部过程,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股凉意,眼里布满了惊惧的神色。明子觉得眼前的这个大妈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不仅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这是一个很遥远的女人,遥远得像一个梦。大妈的沉默和肃然让明子强烈地不安起来,随后想尽快地逃逸,逃得越远越好,他再也不想面对大妈那一张因为抑郁而显得深沉的脸了。

明子这时条件反射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家境贫寒,又连着生了几个孩子,母亲成了村子里最邋遢的女人,可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母亲永远是温暖的。明子想到这里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幽微地动了一下,准备抬腿下炕,穿上鞋走出屋去,然后走向屋后面的草滩。草滩上有撒得很开的羊群,羊群的旁边有明子的大爹。明子宁肯和大爹呆在草滩上,也不愿意坐在屋里了,尽管屋里暖暖的。实际上,明子一大早起来,就要求和大爹一道去草滩上放羊,却被大爹阻止了。大爹说,着的啥急?往后有你放羊的日子,你就呆在屋里,和你大妈说说话。大爹说着话,还冲着明子挤一挤眼,然后头不回地赶上羊群走了。可是大半天的时间都过去了,明子还没和大妈说上一句话。说话至少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大妈不说话,他怎么能一个人自言自语呢?明子正要抬腿下炕,大妈却突然说话了,还难得地笑了一下。大妈一下一下地抚着那一团羊绒,像抚着自己的孩子说,你十几了?明子抬起的一条腿就吊在炕沿下,脑子里一时懵懵懂懂的。大妈又问了一遍,明子这才明白过来,说十二岁了。大妈连我十几岁了都不知道,这又怎么可能呢?大妈这是在明知故问,明子想。大妈说,我嫁过来都二十年了。前十年我还回过几次老家,后十年我一次都没回去过。老家现在变成了啥模样,我都不敢想,你能给大妈学说一下吗?大妈一边说一边看着明子,眼圈逐渐地浮上一层潮红。大妈这个样子,又让明子一阵惶恐。大妈依然静静地端坐在靠窗的炕上,眼里有一种期待。明子反而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大妈。这个大妈嫁过来都二十年了,只回过几次老家,后十年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去过,这又是为什么呢?大妈要么一句话不说,要说就说得这样沉重,明子真的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在难挨的沉默中,明子垂下了头,像是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一副很固执的样子。大妈叹一口气说,不想说就算了吧,我也是随便问问。听大妈这样一说,明子又猛地抬起头,看着大妈吞吞吐吐地说,你咋十年都不回老家呢?该回去看看的。大妈却说,时辰不早了,我给你做饭去,想必你已经饿了。

明子不饿,一点都不饿,来这里这些天就没有感到自己饿过,肚子什么时候都鼓鼓的。明子其实是想家了,想家的感觉一日比一日厉害,心急火燎的,一想家全身就暖。这个大妈十年了都没回过老家,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她就不想老家的亲人吗?明子想家,想得夜夜睡不着觉,乱七八糟地想这想那,虽然带着很大的随意性,甚至时空颠倒,但都与家密切相关。明子人在千里之外,意识已经越过浩瀚的沙漠,来到了自己的村子里。树啦田啦麦草垛啦什么的,伙伴们张三李四王五什么的,爬墙上树掏鸟窝摘杏子偷瓜什么的。明子的脑子里存储最多的就是这些东西,是这些东西丰富了他少年的生活和记忆。除此之外,似乎不再有别的什么。上学是另外一回事,也是他最苦恼的一件事。明子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或许就是因为这一点,才使得他的少年命运终于出现了一次大的转折,发生了新的变故。不不不,其实还不只是这样,另外一个原因是家里的孩子多,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两个弟弟,加上他明子一共是五个。五张嘴一起张开,就像鸟窝里五只身上还没有长出羽毛的大肚子黄雀,得日日不断地往里填食。老家田少地薄,其中的一半又是盐碱地,像样的茅草都长不好,稀稀拉拉地藏不住野兔子。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更不要说吃肉了。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老子没被他们兄弟几个小子吃死,也是半死不活的了,半死不活的老子却攒劲生了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睡在一面土炕上,夜里为争盖两床絮了烂棉花套子的被子撕扯得满炕翻滚,按下葫芦浮上瓢,像一锅粥要喧腾上半夜才能安静下来,天亮了从被窝里爬出来再吵闹。贫瘠的老家和清苦的日子里缺少的东西很多,但最不缺少的就是热闹。那么,热闹又是什么东西呢?热闹也是暖,暖皮暖肉,暖心暖肺。明子就是在这种暖中稀里糊涂地长到十二岁,还稀里糊涂地混了个小学毕业。明子比上面的两个姐姐幸运多了,上面的两个姐姐小学都没有毕业,就像两条尾巴跟在父母身后,下地牵牛扶犁种田锄草,进屋扒锅上灶缝缝补补。明子的大姐已经准备着嫁人了,明年最迟不出后年就要嫁到外村去,为大姐十分不情愿的那个半吊子男人生儿育女洗衣浆衫。大姐哭过闹过,但终究拗不过父母,也只能低头认命。

明子稀里糊涂地混到小学毕业,接下来的事情又变得简单了,他被过继给了远在腾格里沙漠另一边放羊的大爹和大妈。除非是婚丧嫁娶这样的红白事,农村老家在其他事情上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关于明子的问题,三个大人关起门来嗡嗡嚷嚷哭哭啼啼地说了半夜话,事情就商量定了。女儿不要,太小的男孩子也不要,夹在两个姐姐和两个弟弟中间的明子不大不小正合适,大爹一眼就相中了。当时,明子刚刚从邻家,也是村里唯一的雪花飘飘的黑白电视机里看完《霍元甲》,一路上嘿嘿嗨嗨打打杀杀地回家来。连续剧里的霍元甲生死未卜,明子的命运却发生了重大转折,从此他要告别老家去向他方,和大爹当年那样一去千里之遥,这便有了重蹈覆辙的意思。明子当时没有表示拒绝,好动的年龄让他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明子就是睡不着觉。

刚到这里的头一天晚上小睡了那么一会儿,随后的每个夜晚,明子始终醒着。明子在泼墨一样的黑暗里不停地眨巴眼睛,上眼皮儿和下眼皮儿合在一起再睁开,睁开再合上。就在明子三心二意地眨巴眼皮儿的时候,睡在旁边的大爹和大妈却一心一意地扯着呼噜,呼噜声很均匀,此起彼伏地配合得很默契。二十年来,大爹和大妈就是这样过来的吧,两个人的世界,两个人的夜晚。这样一想,明子感觉自己就是多余的,既然是多余的,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明子躺在炕上躺在被窝里,脑子逐渐地清晰了起来,随后反复地出现一个大大的字。这个字又是长了腿的,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走!既然要走,那就必须上路,人总是走在路上的。明子对自己的这种想法一开始有一些吃不准,主要是对回去的路很不熟悉,就像眼前的夜晚,一切都是模糊的。还有,就是要不要给大爹和大妈打一声招呼呢?明子想了几个晚上,就是张不开这个口,几次话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回去,嗓子眼里浸了碱水似的又苦又涩。可是,他想家啊,想父母,想上面的两个姐姐,想下面的两个弟弟,想村子里许多的人和物,包括屋前的那两棵年年都开花结果的杏树。想家时心里就暖,暖过了就痒,痒过了就想流泪。明子觉得身上爬满了莫可名状的小虫子,这些小虫子后来又钻进他的血管里去了,抠都抠不出来。能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也许就轻省了,可他不能这样哭,尤其是不能当着大爹和大妈的面哭。想到后来,明子决定还是先不要给大爹和大妈说,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走,等回到家再给他们捎个信,说明事情的缘由。他还是个孩子,是孩子就免不了要想家,谁还能拉下脸来责怪一个想家的孩子呢?

于是,明子在黑暗中开始了他的回忆。

处在黑暗中的明子,意识格外地清醒,自己便也随着这清醒的意识退了回去,退到他出发的地方。明子的回忆是从老家的门口开始的。开始回忆他从老家的门口出发后,一路上都经过了哪些地方,那些地方都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第一天,先是一大早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到了东湖镇,下午从东湖镇坐班车到了县城,在县城一家私人开的小旅店里住了一夜。这也是明子第一次住旅店睡床铺,他睡得很舒服,好像没有做什么梦,也许做了,天一亮就又忘了。第二天,第一次坐火车的明子坐上火车到了一个叫甘塘的地方,而且坐了整整一天。因为是在黑天里,他看不清甘塘究竟有多大,从稀稠不定的灯光判断,大概有东湖镇那么大吧。甘塘火车站那个又脏又破的小候车室里挤满了人,明子和大爹在一个靠窗的墙角里蹲了半夜,闻够了大人的汗臭屁臭和小孩子的尿臊味儿。第三天,坐一辆车厢上蒙着帆布棚,车厢里焊着几排铁椅子的卡车,在一条坑坑洼洼的沙漠公路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天,天快黑时到了一个叫和屯池的盐湖小镇。下车后大爹带着明子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一人吃了一大碗羊肉揪面。羊肉揪面很香的,碗里漂着一层鲜红的辣椒油。明子没有吃饱,再吃一碗不成问题,看大爹一脸的严肃,明子只好忍了,不好意思说自己还饿着。从小饭馆里出来,这次没有车可以坐了,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他们是向西徒步行走的。太阳正从一道沙梁上缓缓地沉落,半天云霞,一地余晖,映得盐湖的水面和旁边的盐堆流金淌银,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烈的咸味儿,明子一时不能适应,还因此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惹得大爹忍不住地笑了一声。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他们走出了盐湖小镇,风也大了起来。大爹不说话,只顾在前面带路,一会儿越上沙梁,一会儿沉入低谷,始终和明子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清凌凌的寒风伴随着他们,掠过柴梢子时发出忽高忽低的呜咽,在黑夜里听上去凄迷而苍凉。稀薄的星光下,只能看得见一些或高或矮的柴棵,它们像身披黑衣的古怪的幽灵,蜷伏在明子经过的路途上,让一个少小离家的少年心里更加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明子紧跟在大爹身后,走得头重脚轻的,走得磕磕绊绊的,走得冷一阵热一阵的。就这样,大爹带着明子又黑灯瞎火地走了整整一夜。第四天天亮的时候,明子就走进与老家完全不同的一道风景里了:天大地大的旷野上,竟然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田,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屋、一个大得吓人的柴垛、一根竖着木头卧杆儿的水井、一个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羊圈,当然还要有一群羊。后来,明子就见到了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大妈。大妈已经烧热了屋子,烧好了一壶茶水,像是早就等着他们了。进门时,一屋子的热气簇拥着浑身冰凉的明子,明子就慢慢地暖了。而那个端坐在炕上的大妈呢,却是一脸的淡漠,笑都没有笑一下。明子站在屋里进退两难,就困惑地看着大爹。大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到家了。这个家离得远啊,弯弯绕绕摇摇晃晃起起伏伏地走了三天三夜,用老家的俗话说是,粗脖子走成了细脖子,胖骡子走成了瘦叫驴。明子经过几番回忆,从粗疏到细致,还是梳理出了一条回家的路。这条回家的路,在明子的脑海里终于变得明确了,接下来就是付诸行动,脚踏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明子是在第十天的下午开始行动的。

明子的自我感觉不错,认为对这次回家的行动安排得很周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甚至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一夜未眠的明子怀揣着兴奋中又有些忐忑的心情,迎来了他到这里的第十个白天。奇怪的是,明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不久却又有了睡意,坐在暖烘烘的屋里犯开了迷糊。炉子里的火在整个白天是不会熄灭的,快要燃尽了再续上几根柴,温暖便源源不断地持续着扩散着。炉子上坐着一只硕大的铜茶壶,壶嘴儿时不时地喷出一股热气,热气又时不时地顶得壶盖儿啪啦啪啦响,屋里弥漫着砖茶特殊的清香。明子盯着茶壶看了半晌听了半晌,眼前就有些模糊,不用他眨巴眼睛,上眼皮儿和下眼皮儿就已经打起架来了。那喷着热气的壶嘴儿闲言碎语地诉说着什么,那被热气顶起的壶盖儿像是有节奏地配合着壶嘴儿,有如老家逢年过节时请的那种只有一女一男两个演员的坐唱,具有催眠的效果。明子听过几次这样的坐唱,往往是听到后来就犯迷糊,一犯迷糊就睡着了。还是那样的,早晨吃喝罢了,大爹一如既往地赶着羊群去了草滩上,大妈头上捂一块花格子围巾只两个眼睛露在外面,出屋拾掇羊圈去了。说是圈里的羊粪又满了,该清扫一遍了。明子也要去,大妈说,天冷,你就在屋里吧,给炉子续上柴就行了。大妈还说,不要让茶壶里的水熬干了,水在缸里。明子坚持了一下,大妈的话和大爹的话如出一辙:着的啥急?往后有你拾掇羊圈的日子。大爹和大妈一走,屋里顿时空荡荡的,明子的瞌睡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且还很浓烈,带着很大的强迫性。这瞌睡来得真是及时,像是有着某种天意,明子想,我该睡上一觉了,再不睡就麻烦了,就要睡在路上了。明子给炉子里多续了一些柴,差不多塞满了炉子。火被一炉瓷瓷实实的柴暂时压抑着,反倒燃得比先前缓慢了许多。明子还给茶壶续满了水,先前喷着热气的壶嘴儿和壶盖儿也都安静下来了。做完这两样事情后,明子上炕倒头就睡,鞋都没脱。这一觉睡得很实很沉,躺倒是个啥样子,醒来还是个啥样子,等到睁开眼已经过了中午,阳光从窗口斜斜地投射进来,光线里干干净净的。大妈是什么时候拾掇完羊圈进的屋,明子一点都不知道,大妈没有叫醒明子。大妈不声不响地做好了饭,饭比前几天的哪一顿都简单,一滴油花儿都没有。哪怕是一张白面饼子呢?也比这清汤寡水好得多。明子一口气喝了两碗,吸溜吸溜,喝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大妈说,羊羔生下来要奶肚子换成草肚子,才能长成大羊。人也一样,到哪里就要服哪里的水土。大妈还说,这饭叫沙米糊糊,这沙米糊糊我吃了二十年,越吃越香。大妈这样一说,明子就再也不想喝了,悄无声息地放下了饭碗,觉得大妈不怀好意。这沙米显然是一种草籽儿,喝进嘴里无滋无味,确实有点像沙子。我是羊吗?我要换成草肚子吗?如果说明子对自己的不辞而别还有那么一点顾虑,大妈的这顿沙米糊糊和这几句话却坚定了他离开这里的决心。于是,明子和大妈就有了这样一次对话。

明子说,我不想在屋里坐着了,我要出去干活。

大妈说,羊群快回来了,羊圈也拾掇干净了。

明子说,我要去拾柴。

大妈说,拾的啥柴?你没看见屋前的那个柴垛吗?

明子说,看见了。

大妈说,够烧了。

明子说,明年呢?

大妈说,明年也够烧了。

明子说,还有后年呢?

明子心里着急,就差一点说出还有一辈子的话了。大妈一下子被噎住了,很惊讶地看着明子,眼里的神色却又是怪怪的。明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很固执地下了炕,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去。

大妈在后面喊了一声:拿上一根毛绳,不然你拿啥捆柴背柴呢?

明子腰上缠着一根足有四米长的毛绳,挺胸昂头地去向草滩。有一点是必须强调的,明子是向东而去的,这正是他十天前从老家走来的方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走在路上的明子一身轻松,最初的感觉是自己在飞,或者有一匹腾云驾雾的快马驮着他。是的,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的明子终于变成了一只脱离笼子的鸟,向老家的方向欢快地飞翔,那里才有他温暖的窝,才有他栖息的大树。明子一路行走,对擦身而过的或高或矮的柴棵视而不见,连弯一下腰都不愿意,那缠在腰上的毛绳形同虚设,绳梢子拖在了地上都没有察觉。明子不回头看一眼,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害怕这一回头会动摇自己的决心。如果大妈这阵子站在屋檐下,这一回头或许就彻底暴露了他的真实意图。这个想法又给了明子一个新的启发,不能走得太急太快,应该时不时地停下自己的脚步,弯下腰去装出拾柴的样子。明子于是走一走停一停,停一停再走一走,手里也像模像样地有了几根柴。冬天黑得早,冬天的日子夜长昼短,黑夜在明子时走时停的脚步声中尾随而来。天说黑便黑了,像一道厚重的帷幕从西边垂落下来,缺少往日的那种过渡,省略了黄昏。和明子十天前徒步走向这里一样,草滩在天黑的时候格外地冷起来了,并且起了风,风从柴梢子上掠过时照例发出忽高忽低的呜咽。在黑夜的掩护下,明子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明子想,照这样走下去,即使走得再艰难,天亮前也能走到那个叫和屯池的盐湖小镇。

然后呢?

没有然后。明子那小小的胸腔里胀满了对老家的思念,行走得没有任何禁忌,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渴望里,单纯得不计后果,甚至忽略了许多致命的细节。明子不仅没有任何禁忌,同时也没有任何常识、没有任何经验地走进深刻的黑暗里去了。其实,一切都在忽高忽低的风声里,在静悄悄的越来越强烈的寒冷中发生了逆转,只是明子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罢了。黑色的世界成了一个黑色的空心球体,行走其中的明子的视觉被欺骗了。在这样一个黑色的世界里,天地一片混沌,明子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明子并没有走出去多远,他迷路了,以土屋为中心一圈一圈地身不由己地绕开了圈子。在寒冷和饥饿的驱使和鞭赶下,明子又向着土屋一圈一圈地接近,就像是鬼使神差。后来,在无边的黑暗里,明子无奈地走向那一抹昏黄的灯光。

差不多到了后半夜,明子裹着一身寒气进了屋。

炉子里的柴燃得正旺,火呼隆隆地吼叫着,把那根直通屋顶的白铁皮烟囱都烧红了。热量聚得太多了,堵在屋里一时半会儿释放不出去,见有人开门走进来,就结结实实地拥过去,扑了明子一头一脸,还直往他的衣服里钻。明子有些躲闪不及,身子往后仰了仰才站稳。明子这才发现自己的腰里空荡荡的,那根足有四米长的毛绳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丢失在草滩上了。明子的手里也没有一根柴,他是空甩着两只手进屋的。明子望着端坐在炕上的大妈,又羞又愧,说不出一句话。大妈呢,也还是那样的,那张好看的脸在煤油灯昏黄的光影里微微地仰着,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有一脸的平静。过了一阵,大爹也进了屋,和明子一样裹着一身寒气。

大爹一边跺脚,一边笑呵呵地说,羊丢了,我出去找了一回。

大妈说,找着了吗?

大爹说,还好。

大妈说,咋?

大爹说,自己回来了。

明子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大妈这时也笑了,笑得爽爽朗朗的。大妈笑够了,说,都给我大脚盘腕地坐到炕上去,我给你们上肉。

大爹杀了一只肥肥壮壮的绵羯羊,屋里地上摊着一张硕大的羊皮,羊皮上堆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花花绿绿的羊杂碎,心肝肺肠子肚子什么的,还有半盆鲜艳的已经凝结得像豆腐一样的羊血。炉子上面坐着一口大铁锅,也没有盖锅盖,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亮亮油汪汪的水泡。猪前羊后,意思是说猪和羊这两个不同的部位肉厚膘肥。在大爹出门找了半夜“羊”时,大妈将那只绵羯羊的后半截卸下来丢进了铁锅里,上面的肉和油一丝儿都没往下剔,直接煮成了大块大块的手抓肉。那馋人的肉香这阵子正鼓涌而出,灌满了屋子。明子不说一句话,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大妈和大爹,默默地装了一肚子香喷喷的鲜嫩无比的羊肉。吃完羊肉,又喝了一大碗用羊肉汤熬得稠糊糊的黄米粥,就都早早地睡了。夜里,明子躺在暖暖的被窝里,迷迷糊糊中听见大妈说:

娃,明年春天,跟我回老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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