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年,我和阿姊在西街所有的事物都已摆平,日子开始过得不是那么忙碌了,托孟家的帮忙,我也几次巧遇了那位杨大人,再过十几天,我和阿姊也要入朝了,前些日子,母皇刚刚找我们谈过,也根据我们的意愿做了安排。时间真是不留情面,这前院的银杏树叶,黄了、落了又长出来。
说来这一年怀恩倒是没有常住宫中,我和阿姊得了特许,也可惜不受出宫令的限制,随时出宫找她,但是我们倒是常常借此机会去看看西街的情况,说来西街能有现在的样子,怀恩也有不小的功劳。
这一日,我正在树下练字,突然阿姊跑进来,样子惊慌失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阿姊说:“快和我出宫去,去凌亲王府邸。边走边谈。”
我才知道,怀恩已经病危,说来也是长久之症,只是怀恩并不愿意告诉我,冬日里就很是不适,却又强打精神,听我弹琴,陪我说笑,心里顿觉十分酸楚,眼泪喷涌而出。到了宫门口,阿姊又想起了别的事,说要先回去拿件东西,让我先去看着,她随后就到,我只好带着画扇和暗卫他们一起出宫去了。
到了泠亲王府,才知道她竟到了这步田地,病入膏肓,积重难返,自去岁入冬以来,总是太医院尽力延寿,如今也只在须臾之间,此时正是春意盎然之时,中医常说,病症熬过冬天,春天来了就好了,因为春天是万物复苏之际,然而这个春天,花团锦簇之时,竟是断肠分离之日。
她躺在床上,见我来了,示意我坐下,又让下人下去了。我坐在床边,她握着我的手,说道:“昨日,你母皇前来,今日只留你我二人,说些真心话儿与你听着。你似我,一肚子不合时宜,我临了,还有事嘱咐你,我知你待你未来正夫情深意重,但正夫虽好,也应移情,不肯移情于人,于景,于书画也是好的,我亲身经历,伤及自身,如今不过虚度三十五年,就难以再续命,只希望你不要固守痴心,应知道情深不寿的道理啊。你阿姊入你母皇,我并不担心她用人得宜,是将将之才,他日若能问鼎,也是好的。只是可惜,我没什么能帮她的了。前半生戎马换取这寥寥几载安乐。我本以为老来是孤身一人,竟没有想到还能得到一位知己。我膝下虽只有一儿一女,也算了齐全,儿女之事,也已有安排,前日里和你说起家事,你当时说的话,我也听进去了。在此弥留之际,想起当年的旧部,如今竟少有人来,才知道他们敬重的非我也,权也,他们喜欢的非我也,势也,也徒增伤感。我对你始终放心不下,因而为了留下一步暗棋,将我手下的百炼之兵送你,此物即是信物。”说着将枕头下的一枚令牌给了我,又说道:“我此去再无知音人,你应牢记我今日之话,我蒙你倾心相待,这信物是我至关重要之物,以此来酬知己,他日或可保你一命,此事不能与外人道,即使是你阿姊,也不可以。”
她大喘了几口气,脸色苍白,又说道:“尾七之时,心儿为我奏《渔樵问答》可好?”我含泪点点头。她又说:“想起初见你时,你在银杏树下弹琴,身上就像有着一圈浅黄色的光晕,让人心境平和,仿佛这宫里的勾心斗角,到了你这里都是云淡风轻,那时,你尚不足十一,在我眼中,风华绝代,至今忆起,犹是感怀,天之骄女当如是。风儿天赋异禀,不过一年,制琴已有所成,我此刻思及当日约定,昼夜难安。可惜如今稀珍耗尽,亦是无力回天。提琴之事,若是他日有所成,勿忘坟前相告,如此九泉之下也得欢颜。”我听她所言,心里和被人掐着一样难过,此时阿姊的声音响起:“何以到他日?今日便给你听着。此琴虽是粗制,但绝不是滥造。师傅您且听听看。”说我又看向我,说道:“《送别》。”我含泪点了点头,画扇看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一边唱一边弹,一遍又一遍,我和阿姊都泪流满面,她就微笑着听着,我看到她眼角滑下的泪水。我们的声音尚未停止,门口却传来婢子的缓缓地宣告声:“泠亲王邵怀恩,殁”,我听到这句,哭的更凶,弹得更急,唱得更大声。
岳武穆的词中说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怀恩去后,所遗者价值连城,中有精雕细琢而富丽堂皇者,托于母皇,其余工艺品皆赠与我,其子女只得金钱地产,女儿降位承袭,封为郡王,她也无所怨,反而言于我:“家母一生,无忧安乐之时,便是见公主之时,她近一年,性情大变,常住府中,为人善,待人亲,谋儿女之未来,凡此种种,皆因公主而来。家母身后所遗,本应全托与您,只是听闻,公主仁德,为我等顾虑周全,他日若有机会,定结草衔环以报。”
那拾夕殿中所余,尽归我手,雕刻精巧,多为套装,中有多套十二生肖,木像高大,有不怒而威的,有俏皮可爱的,有楚楚可怜的,亦有憨厚忠诚的,石刻中等大小,核雕最小,尽皆栩栩如生,如此多套,都摆在架子上。我又换了一个架子看,竟看到些熟悉之物,昔日里,我和阿姊无聊,也画些现代卡通形象给她,她觉得很有意思,也就做着玩儿了,却也不问从何而来,只是依着我们的意思,不断修改,这里有流氓兔、维尼熊、皮卡丘等等,不可胜数,想起那时只是觉得相交甚欢,纵使不发一言,也不觉得尴尬,今日来此,再见这些东西,顿觉刻刀所过,刀刀剜心,皆是心血。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如此之人,我怎敢令往事如烟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