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北京,首都机场。
这是看似寻常的一天,T3航站楼里黑色的航班时刻牌引人注目地悬挂在旅客出口的位置,跳动的数字,揭示着航班的动态。准备乘机的人拖着带轮子的行李箱,经过天桥到达大厅,行李箱的轮子经过刻有横槽的大理石地面发出哗哗的响声。接机的人们翘首以待,虽然知道几乎不可能,但心中总是期待航班能早一些到达,能够早一些看到自己的朋友、亲人……机场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如此,机场的气味让人熟悉又陌生,这是一个过客的空间,忙忙碌碌的人群,来来往往,似乎永不停歇。
上海虹桥飞往北京T2航站楼的南航航班正在降落,飞机在8时50分加入进近程序。五边气流平稳,跑道清晰可见。机长命令“放轮,襟翼15”,一切按照标准程序进行。完成着陆检查单,机长心中默念了一遍复飞动作,脱开了自动驾驶。进跑道入口时,飞机状态稳定,距地面10英尺,机长柔和地收光油门,飞机平飘一段后顺利接地,刹车后走完着陆程序,然后滑行前往停机口,一切正常。
今天的北京早晨,雾霾稀薄,与以往那种雾气昭昭、空气呛人的天气不同,阳光还是顽强地透过薄薄的晨雾洒落在地面。地铁中,步履匆匆的人群依旧拥挤不堪,脚步声隆隆地奔上奔下站台。早春的北京天气还不算太热,伴随着列车的摇摆,人贴人挤在一起,还可忍受。四环路上,早已是车流滚滚,这个时间照例是要堵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忽左忽右,代表大家的心思早早进入了工作状态。
城市的南部,一个高楼掩映中的小区,这是我喜爱的居所。不过,更准确的解释,这应是我的“办公室”,因为我在这里工作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办公室工作的时间。
清一色的美式两层小建筑,多年来随着城市化,住客来来往往,早已是今非昔比,各家各户随心所欲地搭建,从简化版的天安门到想象中的古罗马,什么风格都有,建筑不断地伸展四肢,小区日益变得奇形怪状。不过,与周边的高大建筑和喧嚣的人群相比,这个密度不高也能接地气的小区,终究还是享有几分闹市中的宁静。我看重的就是这个,所以在这里住了7年时间。
早晨起来,这个时候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一脸倦容。昨天夜里工作得太晚了,夜色带给人的宁静总是吸引着我,让我的思路更加清晰,工作更顺手,往往一做就做到很晚,只有当深深倦意彻底席卷了神经系统,我才会想到去睡觉。只是第二天挣扎起床的时候会有些困难,这种时候就要靠各种美味的咖啡来振作精神了。我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咖啡的,慢慢地开始学会欣赏咖啡的香味,慢慢地也知道了巴西咖啡、非洲咖啡的不同味道。实际上,咖啡已经伴随我很多年了,颠沛流离的国外生活,有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咖啡馆,要来一杯咖啡,香味飞扬起来的时候,你的记忆也就随之回到了熟悉的家乡。也许就是从那些时候开始,咖啡就成了自己的忠实伴侣吧。
我端着一杯咖啡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电脑,眼睛盯牢电脑屏幕,一边浏览着信息内容,同时手指还敲打着键盘。这样的流程每天都在重复,这是我们这样的信息怪人每天清晨起床后必做的功课,浏览当天的信息,看看当天有兴趣的大事。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禁怀疑,每天清早开始这样的寻找工作有意义吗?瞟了一眼桌上的罗伯特·库尔茨班的《人人都是伪君子》,书中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巴里·施瓦兹(Barry Schwartz)发现,我们很多人就算知道收集某些信息是在浪费时间,但是仍然会这样做。回想一下你逛超市时,停在一排排香波面前犹豫不决,就像小鹿被车灯怔住了一样。原因是,人们往往要使自己的购物最优,即使最划算的商品比仅次于它的商品只好一点点。
皮特·托德(Peter Todd)的比喻要比巴里·施瓦兹的更有趣,他说在确定自己找到最佳配偶之前,人们总会不停地寻找,而结果都是悲剧。因为你用于寻找最佳配偶的时间越长,你获得的额外信息就越少。你得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寻找车位,现在的这个车位就行了,而不再去寻找下一个更好的车位。
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很难!更多的时候,只能是寻寻觅觅,希望碰上好运气。一边心里这样想着,一边眼睛继续不停地过滤着屏幕上的信息。清晨的时间过得很快,现在该起身去喝一杯热一点的牛奶,开车上班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
突然,桌上的手机发出了持续的嗡嗡声,这意味着有新的信息进来了。于是拿起手机打开看了一下。手机屏幕上绿色的小框框里面只有一行简短的字:“马航一架客机失踪。”
“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的客机,”心里嘟囔了一声,“这与中国有什么关系?”然后继续站起身来,准备去拿自己的那杯牛奶。刚走了两步,心里咯噔了一下,似乎有一个超级敏感的开关被打开了。
失踪,这是一个在民航事故领域不寻常的词汇。
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桌前,重又重重地坐了下来,开始围绕“客机失踪”这个词汇进行信息检索。这个时候,屏幕上“客机失踪”的信息渐渐多了起来。
现在的信息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息窗口。有的人在地铁里用手机看新闻报道,有的人则在追踪自己关心的八卦和美女,还有的人看的是小说和论文,当然还有不少的人只是不停点击手机屏幕上的各种游戏。各人有各人的信息窗口,人们始终黏在信息上面,仿佛每个人都是线上的一员,甚至自己就是线上的组成部分,离开信息已经无法存活,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这就是现在这个令人讨厌又欢喜的时代特点,有人称之为互联网世界。
不过,对像我这样以信息为生而不是玩玩的人来说,信息世界还有着其他的意义。信息是分层分布的,第一层是来自网络世界的普通窗口,扮演这个角色的是百度、谷歌、短信、微博、微信以及各式各样雪片般飞舞的流言蜚语以及新闻报道。第二层是专业讨论的空间,往往是专业部门的开放数据库、专业人员的论坛以及专业媒体的报道。第三层则是各种产业书籍、理论书籍以及严肃专家学者的论述,当然也会包括图书馆中浩如烟海的书籍。所以,信息的分布就像是一个金字塔,像我这样以信息为生的浪子,兴趣所在就是扮演一个信息丛林中的高明猎手,当众人在信息丛林中迷失的时候,自己却要凭着某种特殊的气味,某种可以做出判断的轻微痕迹,去追踪,去追寻,直到发现猎物。
现在,信息丛林中已经可以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惨烈的民航事故是经常发生的,但民航事故中客机的失踪,彻头彻尾地失去踪迹,既没有坠毁报告,也没有撞击发生,更没有紧急的空中报告,静悄悄地、转瞬之间,在茫茫夜空当中失去了踪迹,这是非常罕见的。
联结到网络上的电脑屏幕,网络世界已经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客机失踪”的消息,首都机场也开始传出令人不安的躁动。日子都是延续的,一天又一天,北京的清晨,往常大家关心的都是前一天延续下来的事情,但今天似乎有些反常,大家传递的信息,越来越多地与马航客机有关。很快,一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信息出现了:失踪航班上有150名中国乘客,这就更加非同寻常了。
要进一步了解这一切,必须尽快到办公室。我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动用更多的设备,还有更多的团队成员。在智库机构,你必须通过跟踪研究通常是有限的信息资源,判断趋势,做出结论,写出长的或是短的报告。我在这个行业里面已经工作了21年,我们这种熟悉黑箱作业的人始终迷信般地相信一个信息分析的基本原则:事实和逻辑就代表着理性。
北京的四环路,早已经成为城市中的神经通道,联系着城市的西面八方。
四环路上京沈高速入口处照例站着一位交通警察,他有点无聊地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他的警车闪着警灯,就停在他站立处稍远的地方。京沈高速是连接北京与东北地区的交通动脉,车辆一向很多。正在执勤的警察清楚地看到远处,有的车辆走的是高速环路的应急车道,毫无疑问这是违章的,但早班时分,大家急切地都在赶路,都在与时间赛跑,他又能怎样呢?于是,他扭转头,眺望着东边的天空。东边是首都机场的方向,通常天气好的时候,一架连着一架正在降落的客机,白色的机身映衬着蓝天,看着都是享受。该给人方便的时候,就得给人方便。对这位交通警察来说,这一天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四惠桥向西,路边有几栋高耸的玻璃大厦,大厦顶部德意志银行的招牌在清晨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首都机场T3航站楼位于北京城的东北方向,那里是现在绝大多数国际航班起降的地方,马来西亚航空公司的进出港,也是在这个第三航站楼(T3)。T3不远处,则是首都机场的第一航站楼(T1)和第二航站楼(T2),这里通常是国内航班起降的地方,只有少数国际航班在T2航站楼起降。T3航站楼与T1和T2航站楼之间,有十来分钟的车程。
以T2航站楼为起点,向西有一条高速公路。这是北京修建的第一条城市高速公路,1993年建成,是北京第一条收费的高速公路,这条高速公路有19千米长,通向北京城市的中心。
早年间,北京首都机场的T2航站楼是城市地处郊区的机场航站楼,已经算是中国最早和最现代化的机场航站楼了。那个时候,只要出了机场,两边都是农田,也没有高速公路,都是那种普通的城市柏油道路,而且不宽,也不堵车。路的两边在春天郁郁葱葱,开满了迎春花,为北京这个单调的城市增加了一分情趣。当年我很喜欢周末没事找机会在这条路上走走,欣赏北京这个巨大城市少有的宁静和距离城市最近的乡村景色。
现在随着城市开发,这样的景色早已不见了。城市迅速“长大”了,乡村农田变成了成片成片的高楼,首都机场T2航站楼也已经与城市融为一体。现在沿着首都机场T2航站楼出来的这条高速路上,早已是车满为患,天天堵车。只要你稍微不注意的话,时间留得不够,很有可能会出现迟到和耽误航班的情况。
首都机场高速公路总共有8个出口,其中靠近机场的大山子出口,附近有一批北京最早的合资酒店,这其中就有丽都饭店。这家饭店其实就是国外普遍存在的低档酒店Holiday Inn当时与北京的合资饭店。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初期,北京的很多饭店都是国外合资的,这些饭店代表着时尚和潮流,里面有很多北京人也许也包括所有中国人没有看见过的新生事物,包括厚厚的地毯、服务员漂亮的服装、保龄球、迪厅、游泳池和其他娱乐设备,当然还有洋气的金发外国人。所以像当时很多的合资饭店一样,丽都饭店也是喜爱追逐潮流的北京人,尤其是北京年轻人爱去的地方。
我曾经写过文章也反复讲过的一个道理就是,城市化速度最关键,城市化的品质,是由城市化的速度决定的。你赶路走得太急,就不会顾及周边的很多相关事情,于是也就留下了很多的问题和缺陷。北京这座城市就是这样,随着中国超高速的城市化,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城市变化,有好的,有坏的;有令人赞叹不已的,也有为人所咒骂的,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情。总之,北京此后的高层、超高层的建筑日新月异,豪华级、奢华级的高档酒店层出不穷,人们的眼界大开了,像Holiday Inn这样的酒店已经完全不在眼里了,于是丽都酒店也就迅速地没落了,现在它在北京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酒店,但由于地处首都机场附近,位置不错,附近还有成片的住宅区,所以依旧还能维持。
沿着机场高速路一直向西,就是这条高速公路的终点:北京的三元桥。这里是北京的三环路,过去三环路是北京宽敞的外环路,代表着城市的现代化形象,但现在已经接近沦落到城市中拥挤的普通街道的地步。从三元桥向南,在三环路的两旁都是密集的高大写字楼群,这就是北京最早的城市中央商务区(CBD),令普通商业机构难以企及的高昂租金,导致CBD里面云集的大都是土豪级的各大金融机构。像银行、保险、证券公司、跨国公司等,都是北京CBD的老主顾。能够在这样的机构中工作的人,通常令人尊敬,受人敬仰,通常还有天文数字的收入,但这一切也不是轻松获得的。拥有这样地位的人,通常都要忍受惨痛的求学经历折磨,再加上本人天资聪明,最好还要有良好的同学关系和师承关系,最重要的是你要有点背景,那样就能爬得更高、更快。我所认识的、打过交道的很多有地位的经济学家就是在这一带工作的。
作为智库学者,我是要经常跟经济学家打交道的。但这种交道并非是如常人所想象的那样,一帮教授级的学者坐在那里,轻声细语,文质彬彬,礼尚往来。地位和影响力的获得是需要竞争的,而且这种竞争也不那么讲究规则,在我看来倒有点像是美式橄榄球,经常需要贴身肉搏,并且肉搏的时候多于理性探讨的时候。如果你稍微沉不住气,就可能葬送经年累月好不容易取得的成就。所以,“经济学家”这个词的背后是一个竞争激烈的江湖,名人不是那么好当的。除了学术背景之外,大家都还得掌握点江湖上的奇门遁甲之术,功夫在学问之外,这就是学术江湖的潜规则。
从三环路的农展馆路口一直向西,走不了多远,就会来到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北京的三里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