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不认识这个彪形大汉,他不像许多善于接近士兵的指挥员那样,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说出他们的籍贯,甚至还知道他们的爱好。他认为这不是统帅之长,统帅,应该用他的智慧谋略和果决精神去克敌制胜,以少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这才是真正的爱护士兵,而不是哗众取宠。他不知道这个战士已经砍死了几个敌人,但他能从那把血淋淋的鬼头刀上,体验到一种闻所未闻的痛快和亢奋。这种疯狂的拼杀的快乐,只有喝足了战神杯中的浓酒之后的勇士才有。他喊叫着,满身都是血污,不知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敌人的。
他一刀,劈进对方的肩胛,一公里外的林彪似乎听到了骨头的断裂声。那勇士却突然虚脱了似地无力拔出嵌进肩骨中的利刃,这是他一生最后的一刀,他向前一倾,好像是去拥抱他的仇敌,这时两把枪刺,同时从背后刺进他的两肋。他无力哼一声,就一头冲向死敌的胸怀,他那可怕的巨大的身躯,背上插着两支来福枪,颓然跌倒在敌人的尸堆里!
“斯巴达克斯的死法!”林彪不动声色,既没有在意那个倒下去的战士,也没有在意飞机在他身旁扫射时打起的一串土花!在战场上,他的心是铁打的,意志也是铁打的。他把望远镜投向远方!
那个扑地而死的壮士还没有死,一种奇怪的迷惘空幻感紧紧攫住了他那颗顽强朴实的心,他是兴国人,一个历代都是佃户的儿子,“苏维埃”便是他追求的天国!他的天国是具体的也是现实的:中央苏区的艰难困苦,年年处在围剿反围剿的动乱中的生活,是不是他的天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还有一个更美好的天国——共产主义,那个天国对他来说是遥远的虚幻的!
农民,有时看得很近,两眼只盯着从土豪手里夺回的几亩山地;有时想得很远,把希望寄托在来世。
他吃力的抬起头来,瞪视着尸体狼籍的阵地,他一时忘了为什么到这里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也忘了为什么拼杀。他大口喷吐着鲜血,全身撕裂般的巨痛,已经麻木了他的神经,他望着血淋淋的阵地,久已消失的自豪感和征服感又突然萌发出来。
周围的一切景象,他并不完全理解,像一场凶险的梦境,他低下头去,落在他的仇敌的胸脯上,那里正铺展着他那砍刀上的红布条!这红布条是扩红时动员他参军的那位年轻姑娘给他拴上的!
那首总是以“咳哟睐……”开头的兴国山歌,使他清醒过来:
哥哥参军最光荣,
妹妹把你送几程。
……
他还能在兴国见到她吗?现在兴国怎么样了?他突然想到应该杀回兴国去,那里才是他追求的天国!他的拼杀就是为了兴国,为了送他到部队的那个叫王秀莲的姑娘!本来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国,原来是这么狭小,这么具体,这么实在。
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力,使他这个濒临死亡的人又摇摇晃晃站起来,背上还插着两支枪刺,像飞向天国去的两支铁硬的翅膀,他郧浑身早已疲惫松弛的肌肉,忽又被沸腾的热血鼓荡起来,簌簌颤抖,一颗手榴弹在他身旁炸开,他觉得一切都混沌起来,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栽了下去,“兴国!”他吐出了这两个字。
“我杀回来了,秀莲妹妹!”
王秀莲仍然是他参军时的那身打扮,仍然是挂着那一脸开朗乐观略带几分顽皮和嘲弄的微笑:“你是我送上前线的第八个!再有两个,我就超额完成我的扩红任务啦!我会成为扩红模范的!”
一阵委屈浸透了他的心:“秀莲,难道你是为了。”
他觉得映现出他的天国的那面镜子破碎了,眼角滚出了两颗泪珠,他想抬手抹掉,可是他的手已经绵软无力,开始了死亡的过程,他的头剧烈地摇摆了一下,就平静下来,他仅仅是那个扩红姑娘送上前线的第八个。
他未瞑目。无神的眼瞪视着被硝烟污染了的天空,他进入了一个虚妄的梦境,他记得曾醉过一次酒,他昏眩迷蒙中,悠悠远去,既像腾空飞翔,又像坠入云海,他在无穷无尽的飞升与坠落中消逝了。
那“哎哟味”开头的山歌还在响:
……
一盼你革命到底不变心,
二盼你勇敢杀敌人。
……
三、战争的沉醉酣畅与疯狂
林彪又把望远镜伸向敌人纵深,只有从纵深才能看到敌人有没有后续力量。火线是一目了然的,他把目光投向敌后那隐藏着奥秘地方!那里,敌人在有条不紊地向两翼运动,“这是个有经验的指挥官。”他夸赞着对手,“不可轻敌”。
突然,大地在他脚下颤动了一下,一颗炮弹在离他二十米的地方炸开,弹片带着猝发的狂欢嘤然一声尖啸在他耳畔扇起一股热风飞了过去,他的身后一名警卫人员被弹片击倒,一名参谋被气浪抛到十米以外的山坡上。他向前踉跄了两步,被烟雾所笼罩。但他仍然举着望远镜察看着向侧翼暗自运动着的敌人!
他并不关心是否还有炮弹飞来,也不关心谁死谁伤,那是救护队的事情。战场上,他绝不婆婆妈妈,仁慈,是战争中的泥潭,谁陷进去,都要遭灭顶之灾。他关心的是战场,战斗胜利那才是大局。
林彪从炮火的闪光里,判断出隐在山后的炮兵阵地,他视察了好久。
拿破仑曾把大炮称作战争之神,林彪也抱有同样的看法,他下达撤退命令之后,吩咐作战部门派人到前沿部队去组成炸炮小组,趁夜间去把敌人的卜福式野炮炸掉。
“没有炸药包怎么办?”参谋问。
“那就用集束手榴弹!”
这个平时慢声细语战场冷静决绝的军团长,即使吩咐这样一条计策,也是用命令的方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林彪的军事辞典里,只有随机应变、百倍的胜利信心、准确的判断和斩钉截铁的决策,不存在“民主”二字。他认为三个高明的厨师同时在一口锅里炒一个菜,还不如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炒得好吃!他是红军将领,那是从政治角度而言,在阵地上,他推崇拿破仑,他不会做诗,却相信战场上的灵感。他果断坚决,在于他自信只有他手中掌握着军事智慧的钥匙,用它,可以打开通向胜利的大门。在战场上,即使是身体有病,他也是处在最佳的竞技状态。
湘军犹如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不顾血本,用孤注一掷的疯狂决心,倾尽全力摧毁一军团的抵抗,刘建绪绝不相信还有砸不烂的铁核桃!
双方的暴烈的战斗本性,都被疯狂的进攻和顽强的抵抗刺激起来了。这里既不是豹子对着饿狼,更不是猛虎对着绵羊,而是红色战神对着白色战神,红色雄狮对着白色雄狮。
林彪看到了北伐路上汀泗桥的那场恶战。
战场上,每个战士都成了自己心目中的英雄。酷烈的战斗把尚未参战部队的全部热情激荡起来,怨毒恨火和参战的欲望,在每一根脉管里急剧膨胀起来,每一组肌腱都鼓荡得簌簌发抖。他们急切地投入战场。这是战场以外的人不能理解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的一种感情。因为他们无法体验到灯蛾扑向火苗时的高度的兴奋。任何勇士都需要那种奋战的氛围,正象使血液沸腾的铜鼓军号和卷起心灵风暴的交响乐章。这是一种使“死”人也能站起来战斗的氛围,满身血迹,气喘吁吁,兴奋地呐喊,犹如腾云驾雾似的痴狂。
林彪体验过这种激情,他把这种精神状态叫作:战争沉醉!
敌人不断地改换战术,用两翼猛攻中央突破的方法,全力突击红一师的米花山防线,进而威胁美女梳头岭等核心阵地。
从早晨五时到下午三时,十个小时的不间断的拼杀,空前激烈、残酷。鉴于敌人有可能利用夜间,从两翼迂回,为了避免被敌包剿,林彪下令一师退往西南方向的水头和夏壁田一线继续抵抗。
几个连队打红了眼,拒不后撤。人类的疯狂暴烈的拼杀本性一旦被刺激起来,拼杀成了目的。最后不得不用军团首长的命令与说服,方使他们挥泪与洒满战友鲜血的阵地告别!那是千疮百孔的血染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