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华跟银娣相反,四十好几的人,依然是一副羞怯怯的样子,偶尔还会脸红。
但那只是表面,是身材瘦削,颧骨略高,嘴形偏小,以及面色过于红润带来的视觉效果,事实上,她跟羞怯两个字扯不上多大关系。她去买菜,总是想不起来还价,一旦遇上坑人的菜贩子,却不依不饶。“走,跟我到工商局去。”又细又白的手立刻去抓人的袖子。路上自行车跟人打架,就算是她的错,也会提高嗓门乱叫一气,先从气势上把道理抢过来。碰上夫妻吵架(他们经常吵架),动不动就说到死。“我死给你看。”“你想看我死吗?”“把我逼死了你就那么舒服。”
晓华当上酱品厂副厂长才三个月,之前她一直在财务科做成本会计,把一个连财务科长都不是的人突然提升为副厂长,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这种突击提拔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她老公的贷款也。晓华心里清楚,嘴上却从不承认。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下了文件的,工资表里的岗位津贴沉甸甸的,直逼人的眼睛,而且当即从财务科办公室搬了出去,住进了自己的单间办公室,办公桌宽阔得像乒乓球台子,所有人进来前都会小心翼翼地敲门,不像以前,啪嗒啪嗒走进来,隔着柜台当当当地敲着玻璃隔断,直呼她裴晓华的大名。
她一贯独来独往,酱品厂的女人,没有一个成为她的好朋友,她根本不打算在这个地方交朋友,她跟她们不是一个阶层,她们进酱品厂是人生中的爬升,她则是倒退,是马三翔人生棋盘上的一着妙棋,为了他,或者说,为了这个家,她做了一回让路的卒子。
她原来是财政局的打字员,打字的间隙,她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捕捉到一个机会,跳出打字室。第一银行原先是财政局的一个科室,有一年,自上而下的政策下来了,这个科要独立出来,从财政局分离出去,从政府体系中分离出去。机会终于来了。她决定去找副局长廖明远,她有直觉,他一定能满足她这个要求。廖明远是几位局长中最年轻、最平易近人的一个,也是对她最为尊重的一个,每次她去送打好的资料,他都要抬起头来对她说谢谢,有时还要道声辛苦,不像那几个局长,从不用正眼看她。她记在心里,惦着回报。她熬了几个晚上,用勾针勾了个四四方方的袋子,塞进包好的棉花,装上拉链,再小心地镶上一圈缎带。当她把这个漂亮的手工靠垫悄悄送给他时,他欣喜地接下了,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又进了一层,他外出用餐,回来时故意从打字室门口经过,总能变魔法似的掏出一些东西来,水果啦,甜点啦,听装饮料啦,他甚至给过她钱,要是遇上开盖有奖的酒瓶,毫无争议,那个奖就是“我们单位打字员”的,她收下这些东西,也不说谢谢,只甜甜地冲他一笑。可有一天,她沮丧地发现,她并不是唯一个被他惦记的人,门房大爷也享受过他带回来的水果。
她果真去找了廖局长,廖局长果真答应了她,同时她还发现,他的目光有点奇怪,他从来没用那样的目光看她,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原来却是要给她做媒。她的心顿时落了下来。“我还小呢。”她本能地说。
“不小啦!我跟你说的这个人,能力强,人品好,错过他你要后悔的。”
对马三翔,她并不陌生,他经常往财政局跑,她看见过他几次,没有特别的好印象,但也谈不上坏印象。廖局长又说:“最重要的是,这个人的本质非常好,这是很可贵的,我跟人交往很看重这个,要不我也不会跟他做朋友。”
他们是朋友?也就是说,如果她跟马三翔结婚成家,廖局长将会成为他们共同的朋友?她当即就在心里应允了。
半年后,第一银行开业那天,廖明远前来道贺,顺便对第一银行元老级职工晓华悄声说:“祝贺你,三重祝贺:走上新岗位,即将当新娘,马三翔调商业局。”她羞涩而喜悦地笑了,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正浸泡在蜜罐里,身边尽是她喜欢的人,庇佑她的人,令人满足的现状,可期的前景,她觉得再也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可她有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她叫廖局长叫惯了,一下子改口叫大哥,她叫不出口,继续叫廖局长似乎也不妥,每次见面,只好最大限度地绽开好看的笑脸,用甜蜜来含糊过去。
廖明远向晓华祝贺的三件事最终还是打了折扣,前两件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第三件,马三翔调商业局的事,临到要办手续时黄了,上面突然一声令下,商业局现有人员分流的分流,离退休的离退休,其余人员负责就地整理档案资料,等待统一安排。
大家都有些侥幸,幸亏黄了,真要进去了,这回还不知道会分流到哪里去呢。
但酱品厂像其他的国有企业一样,正在一天天坏下去,工人们坐在车间里打瞌睡,酱料在坑里发出腐臭的味道,送出去的货不是收不回货款,就是刚刚送到又被退了回来,还不是送回来的,而是打个电话来,让酱品厂自己派车去拖。
大哥主动找到马三翔,说起他的前程来。“酱品厂待不得了,上面出了政策,允许国有企业破产,说不定就拿酱品厂这种小厂开刀,反正正式职工不多,就算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我们不如趁早离开,等它破产了再走,你的价值就不一样了。”
马三翔信赖地看着大哥,因为过分感动,他的鼻翼不停地歙动。
“我有个想法,不知该说不该说。昨天,第一银行的行长跟我诉苦,说新组建的队伍中,绝大多数是女的,说话做事轻不得重不得,烦得很。我随口跟他开玩笑,让女的回家,把她们的男人叫来上班。事后,我突然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办法,如果你们两个都愿意,可不可以对换一下呢?让晓华到你那里去,你到第一银行来,不是晓华不中用,是第一银行没有编制,再说,银行有银行的规矩,人家不允许出现双职工。”
这可行吗?马三翔呆掉了,能进第一银行当然再好不过,但第一银行能同意吗?他还从没听说过这种调动。
大哥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第一银行那里你不要担心,行长跟我关系不错,应该没有问题,他对你也比较了解,你们两个对调,我相信他是求之不得。”
不,晓华不会同意的。马三翔警告自己,不要太兴奋,不单是晓华,随便哪个女人都不会同意这种做法,作为她的男人,他不应该把她往坏处挤,而应该把她往好处推。
大哥又说:“如果我是晓华,我就同意,成了家,两个人就是利益共同体,打个比方,两人共骑一辆自行车,是让会骑车的人坐在前面,带上不会骑的呢,还是让不会骑的人骑在前面,带上会骑的呢?答案很明显。你先回去跟她说说看,说不通的话,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果然,晓华一听就炸开了。“凭什么?想都别想!”又说:“有本事自己在外面想办法,不要回家来打女人的主意。”
马三翔立即羞惭地缩了头。“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一口回绝了,我说我们家晓华也是很有事业心的人,我应该成全她,而不是牺牲她。”想了想又说:“好好混吧,将来弄个女行长当当,让我这个酱品厂的丈夫也跟着沾点光,让我们的孩子也跟着沾点光。”
这么一说,晓华反而不响了,她的手悄悄摸向自己的肚子,一个孩子已经在这里孕育了四个多月。
没过几天,晓华在饭桌上说:“我同意,但我有个条件,五年之内,你必须在第一银行给我混进中层,十年之内,你必须给我混个行长回来。”她等着廖局长再来拯救她,就像他拯救马三翔一样。他会的,他亲口对她说过,先把马三翔的事情解决好,下一个就是她了。这是战略问题。
对调办得相当顺利。马三翔婉拒了行长安排的营业部主任位置,坚持从储蓄柜台干起,因为大哥说过:“对于银行,你是个门外汉,要想将来成点事,必须从最基层干起,把每个岗位都干一遍,把所有的环节都摸透。”
可一直等到孩子三四岁了,调动还是没有进展,一半是因为家务分了晓华的心,换单位不再是她的第一需要,一半是因为局势天天在变,事业部门纷纷关紧大门,机关根本无望,挑一家大厂的话,倒不如在小厂轻闲自在,还可以兼顾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