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谋面,却已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一直把这件幸运的事藏在心底,连小优的爸爸都没告诉过,他只知道安旭是我的责任编辑,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成了至关重要的朋友。他肯定也不知道我会去耶市,因为我从未向他流露过类似的想法。一想到他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自己女儿时的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就感到无比解恨。就应该这样治治他。
几个小时后,长途汽车快到中转站的时候,安旭的电话就来了。她已委托一个中介公司帮我租好了房子,是一间高层电梯房,她说她已代我签好租房合同,第一笔房租也代我交了。房租有点贵,但她说,先安顿下来再说,等熟悉后再换个地方。还说本来应该去车站接我,然后送我进新居,为我接风,无奈她突然有个出差的任务,只能回来后再来看我了。钥匙就放在门房间里,她已交待清楚,只等我到了自己去取。待会儿她会把具体地址和其他详情都发到我手机上。
我看一眼仍在沉睡的小优,对着车窗玻璃展颜一笑。我仿佛看到崭新的后半生正向我逶迤而来。
我掏出手机,在通信录里尽量搜寻在耶市的熟人和朋友,竟然被我找到了三个,一个是我一个亲戚,虽然之前联系不多,但亲戚关系却是货真价实的,没准人在异乡,跟亲戚的关系会变得更加亲蜜呢。还有两个是同道中的朋友,我们是在一次会议中认识的,既然准备去耶市生活,这种朋友当然珍贵无比。
没想到安旭帮我租的房子竟在市中心,再一看租房合同,我彻底傻眼了,月租相当于一个公司职员全月的收入。早知如此,还不如我自己动手去租呢,至少可以节省一半房租。
又不好埋怨她,毕竟我请人家帮忙时,也没指明要什么地段,什么房价,我是全权委托给她的。好吧,就当是吃了个哑巴亏吧,绝不续租,到期就搬,我可不想住在这里为房东赚钱。
两居室的电梯房,一间锁着,大概里面放着房东的东西。虽然干净整洁,只是空空荡荡,要想安寨扎营,埋锅造饭,还得费一番工夫。
我从没在二十一层这样的高区住过,半空中的风夸张得厉害,成团成团呼啸而入,在玻璃窗缝里发出阵阵尖锐的怪叫,我有点不习惯,总担心家里有什么东西会卷进风里,不知所终,我甚至担心小优,她一扑到窗边我就腿肚子发麻。可她偏偏喜欢趴在窗边往外望。
我开始列购物清单,光是小优的用品就写了满满一张A4纸,然后是厨房用品,洗涤用品,护肤用品,两张A4纸都写得满满当当,粗略一算,要把这两张清单上的东西都买回来,至少得花三千。这还只是开始,今后还得周期性地购买它们。我坐在那里发起呆来,要撑起一个家,是多么不容易啊,以前我也是这样一针一线构筑我那个家来着,原来我抛弃的还不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家,精神意义上的家,我抛弃的还是钱财,是物质,是血汗,难怪大嫂骂我傻:
“你以为人家天天喊保护婚姻是保护啥?保护爱情?见鬼!保护婚姻就是为了保护家产,也就是将来你女儿的身家,你倒好,为了顺你的气,把自己变成了穷光蛋,小优也跟着成了穷光蛋的女儿。没见过你这么不长心眼儿的。”
但事已至此,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我拉上小优去超市。出门就得打车,因为我对周边环境还不熟悉。从明天开始,我得好好钻研耶市的地图了,老是打的可不行。
才搞定一张清单,购物车就堆得小山似的,只好先回家,再来第二趟。
清单之外,又额外买了许多东西,都是列清单时没想到、见到实物时才惊觉那才是真正必需的东西。回家计算了一下超市小票,总数已经大大超出我的预算。
这才第一天啊,我都听到因为紧张而剧烈的心跳了,可看一眼身边的小优,又不得不咬紧嘴唇,将这怦怦乱跳的声音憋了回去。一定不能把这紧张流露出来,要装得更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加舒服自在。我朝小优大大地绽开笑脸:“宝贝儿,喜欢我们的新家吗?”突然理解为什么单亲家庭的孩子更容易被宠坏了。
小优想看动画片,电视机打开,节目却出不来,这才知道,有线电视费该交了。下楼一看,信箱里躺着好几张帐单:水费,电费,燃气费,宽带网费,因为主人不在家,这些帐单已经在信箱里躺了多时了。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这才发现更恐怖的事,因为很久没有交费,屋里所有管道供应的东西都停止供应了,不能看电视,不能用水,不能用电,不能上网。
黑暗中,我紧紧搂着小优,望着外面的万家灯火。
“小优,妈妈给你讲故事吧。”
“还是开了灯再讲吧,我有点害怕。”
顿了一会,我说:“跟妈妈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害怕。”
“可是,我还是有点怕。”
是得想想办法,就算可以摸着黑睡觉,洗澡怎么办呢?
小优突然高兴地转向我:“我想到一个办法了,我们可以回家呀,我们家有电视,有灯,有水,我们家什么都有。”
我搂紧她。“好的,好的,我马上去找个有电视有灯有水的地方。”
没办法了,只好索性再花一笔,去找个小旅馆,否则,这个漆黑而恐怖的夜晚一定会深深镌刻在小优的记忆中。
我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拉着小优来到街上。
还好,从黑暗中出来的小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宾馆的明亮,她在两张小床之间蹦来蹦去,蹦累了,就缠着我讲故事。
出来的时候,我随手抽了一本书塞进包里,没想到正好是小优非常喜欢的那本海洋生活探秘。
见我打开书,她很自觉地缩进被窝里,将被头拉到下巴底下,躺得平平展展。“我已经准备好啦!
长途旅行让她累坏了,才听了不到两页,她的眼皮就粘在了一起,我一边读,一边观察她的反应。
“看,那儿有一个海胆。那条红鲈鱼正在小心地靠近他,因为被海胆的刺扎了会很疼的。不过大伙儿别担心,红鲈鱼一点儿也不怕海胆的刺,因为他的嘴又硬又有力,可以轻易地咬破海胆的壳。红鲈鱼有个秘密,你知道吗?年轻的红鲈鱼是雌性的,等她们老了以后,就变成雄性的了。有意思吧?”
小优的呼吸响亮且均匀起来。我站起身,摁灭大灯,来到窗边喝水,脑子里却在想着刚才那段话,红鲈鱼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年轻时是雌性,到老了就变成了雄性呢?
我重新拿起那本书,翻前翻后地看,不错,是正规出版社出版的,作者是英国一个叫茱莉亚?布鲁斯的人。我打开电脑,在百度上输入红鲈鱼这三个字,结果只出现了一些如何红烧鲈鱼之类的菜谱。也许需要查阅百科词典,可惜我手边没有,真想仔细查查这个红鲈鱼,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生长过程中自动改变了性别呢?
第二天,终于见到安旭了。
很显年轻的中年女人,应该比我大一些,但不会大过十岁,高个,瘦削,安静,文艺气质。她的瘦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没想到她瘦得这么奇怪,不是细脚伶仃弱不胜衣的那种瘦子,而是既瘦且硬,像一块薄木板。
她的着装更是让我意外,我原以为她身居都市,身上必然时尚与奢华并存,没想到她恰恰相反:一件仿佛是手工织就的驼色开衬毛衣,没扣纽子,露出里面一件浅灰色棉体恤,下穿一条灯芯绒宽松长裤,脚上是一双掉了色的回力球鞋。一望而知没怎么打理过的中分长发,简简单单在后脖根处团成球状。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旁若无人,倒把满街花花绿绿的披挂和踉踉跄跄的恨天高比了下去。
“辛格,你会成的。”这是安旭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来耶市的路上,我已经提醒过她,见面后不许再谈离婚的事,不许再用这两个字污染我的情绪。
“不成也无所谓。”我也毫不客气。我们之间一贯如此。
“不管怎样,恭喜你,你的新生活开始了。”
说到新生活,我突然一脸悲壮地问她:“十万块钱可以让我们娘俩在耶市维持多久?”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会:“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十万块钱,我的存款从来不曾超过两万。”
她不可能是穷人,也许她的钱都变成投资了,听说很多人都是这么生活的。
她接着说:“你可以有十万存款,但很快你就会发现,这笔钱不过是个暗示,你一分都不会动它。其实,何必把自己的血汗钱送给银行去放贷款呢?”
“我必须这样,因为我有孩子。”
“你再想想,离婚以前,难道孩子每天都在吃你的存款吗?”
“也许你是对的。但我还是需要有存款,因为我现在势单力薄,我感到恐惧。
“何来恐惧?难道你一直在仰仗他?靠他养活?”
我拼命摇头。
“他在精神上心理上给了你安全感?”
“不是他在给我安全感,是家,我一砖一瓦亲手建立起来的家让我感到安全。”
“现在你一样有家,只不过,人口少了三分之一,而且你把它搬到这里来了。”
“道理我懂,但我还是感到紧张,我怕我的能力不足以应付我和小优的生活。”
“我不知道你以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只知道,如果一个人满足于简单的日常生活,并不需要很多钱,更不需要很多存款,话又说回来,那些拥有大笔财富的人,生活其实也很简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他不可能同时睡在两张床上,他不可能吃下超过胃容的食物。人之所以对占有财富着迷,多半是虚荣心在作崇。”
我笑了笑。“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的生活已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已经达到底线了。”
“是吗?”她朝我上下打量。“要我说,你身上多余的东西太多了,这条钻石项链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这件香奈尔短风衣好像不便宜吧?它果然比非名牌的衣服更舒服?这双鞋好像也挺贵。”她拍拍自己的身体。“你相信吗?我这一身加起来不足两百元。”
“那是因为你身架子好,穿什么都好看,真的。”我发自内心地称赞道:“不过,我不相信你衣柜里全都是这类衣服。”
“你错了。我不穿昂贵的衣服,不沾奢侈品,不进理发店,不进美容院,不用钟点工,出入只乘公交,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多年了。”
“你是环保主义者?”
“我只是喜欢简简单单地活着而已,因为简单,所以没有非分之想,如果人人都肯抛开那些虚浮之物,崇尚简单生活,环境又能坏到哪里去?追求环保岂不是舍本逐末?”
我连连点头。“同意同意,可就怕我连应付简单生活的力量都不够了,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一无所有啊。”
“别开玩笑了,有十万块还一无所有?不过,有点紧迫感也好,这样才能逼着你勤奋写作,简单生活可不是纵容懒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