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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致李银河(1)

诗人之爱

我和你分别以后才明白,原来我对你爱恋的过程全是在分别中完成的。就是说,每一次见面之后,你给我的印象都使我在余下的日子里用我这愚笨的头脑里可能想到的一切称呼来呼唤你。比方说,这一次我就老想到:爱,爱呵。你不要见怪:爱,就是你啊。

你不在我眼前时,我面前就好像是一个雾沉沉、阴暗的海,我知道你在前边的一个岛上,我就喊:“爱!爱呵!”好像听见了你的回答:“爱。”

以前骑士们在交战之前要呼喊自己的战号。我既然是愁容骑士,哪能没有战号呢。我就傻气地喊一声:“爱,爱呵。”你喜欢傻气的人吗?

我喜欢你爱我又喜欢我呢。

你知道吗,郊外的一条大路认得我呢。有时候,天蓝得发暗,天上的云彩白得好像一个个凸出来的拳头。那时候这条路上就走来一个虎头虎脑、傻乎乎的孩子,他长得就像我给你那张相片上一样。后来又走过来一个又黑又瘦的少年。后来又走过来一个又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涣散的要命,出奇的喜欢幻想。后来,再过几十年,他就永远不会走上这条路了。你喜欢他的故事吗?

最初的呼唤

[以下书信写于1978年李银河去南方开会期间,当时李银河在光明日报社当编辑,王小波在西城区某街道工厂当工人]

你好哇,李银河。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感到很闷,就像堂吉诃德一样,每天想念托波索的达辛尼亚。请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拿达辛尼亚来打什么比方。我要是开你的玩笑天理不容。我只是说我自己现在好像那一位害了相思病的愁容骑士。你记得塞万提斯是怎么描写那位老先生在黑山里吃苦吧?那你就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可笑了。

我现在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三二天就要找你说几句不想对别人说的话。当然还有更多的话没有说出口来,但是只要我把它带到了你面前,我走开时自己就满意了,这些念头就不再折磨我了。这是很难理解的,是吧?把自己都把握不定的想法说给别人是折磨人,可是不说我又非常闷。

我想,我现在应该前进了。将来某一个时候我要来试试创造一点美好的东西。我要把所有的道路全试遍,直到你说“算了吧,王先生,你不成”为止。我自觉很有希望,因为认识了你,我太应该有一点长进了。

我发觉我是一个坏小子,你爸爸说的一点也不错。可是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你劝我的话我记住了。我将来一定把我的本心拿给你看。为什么是将来呢?啊,将来的我比现在好,这一点我已经有了把握。你不要逼我把我的坏处告诉你。请你原谅了这一点男子汉的虚荣心吧。我会在暗地里把坏处去掉。我要自我完善起来。为了你我要成为完人。

现在杭州天气恐怕不是太宜人。我祝你在“天堂”里愉快。请原谅我的字实在不能写得再好了。

王小波5月20日

你好哇,李银河。今天我诌了一首歪诗。我把它献给你。这样的歪诗实在拿不出手送人,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今天我感到非常烦闷

我想念你

我想起夜幕降临的时候

和你踏着星光走去

想起了灯光照着树叶的时候

踏着婆娑的灯影走去

想起了欲语又塞的时候

和你在一起

你是我的战友

因此我想念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过去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很麻木。我有点两重人格,冷漠都是表面上的,嬉皮也是表面上的。承认了这个非常不好意思。内里呢,很幼稚和傻气。啊哈,我想起来你从来也不把你写的诗拿给我看。你也有双重人格呢。萧伯纳的剧本《匹克梅梁》里有一段精彩的对话把这个问题说得很清楚:

息金斯:杜特立尔,你是坏蛋还是傻瓜?

杜特立尔:两样都有点,老爷。但凡人都是两样有一点。

当然你是两样一点也没有。我承认我两样都有一点:除去坏蛋,就成了有一点善良的傻瓜;除去傻瓜,就成了愤世嫉俗、嘴皮子伤人的坏蛋。对你我当傻瓜好了。祝你这一天过得顺利。

王小波21日

你好哇李银河。今天又写信给你。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所以就不能谈论你的工作。那么怎么办呢?还是来谈论我自己。这太乏味了。我自觉有点厚颜,一点也听不见你的回答,坐在这里唠叨。

今天我想,我应该爱别人,不然我就毁了。家兄告诉我,说我写的东西里,每一个人都长了一双魔鬼的眼睛。就像《肖像》里形容那一位画家给教堂画的画的评语一样的无情。我想了想,事情恐怕就是这样。我呀,坚信每一个人看到的世界都不该是眼前的世界。眼前的世界无非是些吃喝拉撒睡,难道这就够了吗?还有,我看见有人在制造一些污辱人们智慧的粗糙东西就愤怒,看见人们在鼓吹动物性的狂欢就要发狂。……我总以为,有过雨果的博爱,萧伯纳的智慧,罗曼·罗兰又把什么是美说得那么清楚,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赞美了。人们没有一点深沉的智慧无论如何也不成了。你相信吗?什么样的灵魂就要什么样的养料。……没有像样的精神生活就没有一代英俊的新人。

出于这种信念,我非常憎恨那些浅薄的人和自甘堕落的人,他们要把世界弄到只适合他们生存。因此我“愤懑”,看不起他们,却不想这样却毒害了自己,因为人不能总为自己活着啊。我应该爱他们。人们不懂应当友爱,爱正义,爱真正美的生活,他们就是畸形的人,也不会有太崇高的智慧,我们的国家也就不会太兴盛,连一个渺小的我也在劫难逃要去作生活的奴隶。如果我不爱他们,不为他们变得美好做一点事情的话。这就是我的忏悔。你宽恕我吗我的牧师?

你没有双重人格,昨天是我恶毒的瞎猜呢。否则你从哪里来的做事的热情呢。这也算我的罪恶之一,我一并忏悔,你也一并宽恕了吧。祝你今天愉快。你明天的愉快留着我明天再祝。

王小波22日

你好哇李银河。我今天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你知道我过去和你交往时最害怕的是什么?我最害怕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如果这样的形容使你愤怒我立刻就收回)。我甚至怀疑这是一把印第安战斧,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砍掉我的脑袋。因为我知道我们的思想颇有差距。我们的信仰是基本一致的,但是不是一个教派。过去天主教徒也杀东正教徒,虽然他们都信基督。这件事情使我一直觉得不妙。比方说我就不以为“留痕迹”是个毕生目标。我曾经相信只要不虚度光阴,把命运赐给我的全部智力发挥到顶点,做成一件无愧于人类智慧的事情,就对得起自己,并且也是对未来的贡献。这曾经是我的信仰,和你的大不一致吧?那时候我们只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要把生命贡献给人类的事业,绝不做生活的奴隶。

现在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我的信仰和你又一致了。我现在相信世界上有正义,需要人为正义斗争。我宣誓成为正义的战士。我重又把我的支点放到全人类上。你高兴吗?

总而言之,我现在决定,从现在开始,只要有一点益处的事情我都干,决不面壁苦思了。现在就从眼前做起,和你一样。我发现我以前爱唱高调偷懒,现在很惭愧。

五月二十日《人民日报》第六版登了一篇写茨威格自杀的事情的文章,与第一版黄部长的文章说的仿佛不是一码事。看来《人民日报》的编辑也是一些很有趣的人。茨威格的书我有过一本,就是杨人梗译的《罗曼·罗兰传》。杨先生把作者名译成“剌外格”,念起来好像“狼外婆”。我为这件事笑过好几天,却不想作者有这么悲惨的遭遇。这件事我很能体会。

祝你今天愉快。

王小波23日

你好哇李银河。今天收到你25日的来信。你的祝福真使我感动,因此我想到了很多事情。你回来我讲给你听。

可是你呀!你真不该说上一大堆什么“崇敬”之类的话。真的,如果当上一个有才气的作家就使你崇敬,我情愿永世不去试一下。我的灵魂里有很多地方玩世不恭,对人傲慢无礼,但是它有一个核心,这个核心害怕黑暗,柔弱得像绵羊一样。只有顶平等的友爱才能使它得到安慰。你对我是属于这个核心的。

我想了一想:是什么使你想起哭鼻子来呢?一定是雨果所说的“幽冥”。这个“幽冥”存在于天空的极深处,也存在于人的思想的极深处,是人类智力所永远不能达到的。有人能说出幽冥里存在着什么吗?啊,有人能。那就是主观唯心主义者和基督教徒。雨果说他是深深敬畏幽冥的。我呢?我不敬畏。幽冥是幽冥,我是我。我对于人间的事倒更关心。

不过说实在的,我很佩服天文学家。他们天天沉溺在幽冥之中,却还很正常。多么大的勇气啊!简直是写小说的材料。

真的一种新学科的萌芽诞生了吗?啊,世界上还真有一些有勇气的人,他们是好孩子。我想到这些年来,人对人太不关心了。人活在世上需要什么呀?食物、空气、水和思想。人需要思想,如同需要空气和水一样。人没有能够沉醉自己最精深智力思想的对象怎么能成?没有了这个,人就要沉沦得和畜生一样了。我真希望人们在评价善恶的时候把这个也算进去呀。我想这个权利(就是思想的权利)就是天赋人权之一。不久以前有人剥夺了很多人的思想的权利。这是多么大的罪孽呀。你也看见了,多少人沉沦得和畜生一样了。到现在我还觉得,好多人只要略动脑子就自以为很了不起了。还有人只要动一动脑子就大惊小怪的自我惊叹起来。这是多么可悲,多么令人苦恼的事情呵。什么学科能评价这个呢?什么学科能够,我就衷心赞美它。

文学这个东西也很费人心力。比方说,我今天想到一件事情,我把它这样写出来:“男人比女人又多了一重自由。你看有的女人为了拿出一副好看的姿势多么折磨自己呀。拐起胳膊,扭动屁股,身子扭啊扭,不光折磨了自己,把看见的人也折磨死了。”这些想法多么令人恶心。可是你要了解别人,不知道这个怎么成呢?我们要明辨是非、评价善恶,要把一切的一切拿到天平上称,多难呀。要对人和社会发一点议论就这么费劲。要是先入为主的决定了什么应该赞美、什么应该贬低就容易了。这就是写一流东西的难处。

我觉得我无权论是非,没这个勇气。我觉得你可以。你来救我的灵魂吧。

我整天在想,今天快过去吧,日子过得越快,李银河就越快回来了。你不要觉得这话肉麻,真话不肉麻。祝你愉快。

王小波29日

你好哇李银河。今天是六月一日,就是说,今天已经是六月初了。可是不知道你在哪儿。也许在归途上吧。心愿如此,阿门!

真应该在今天回想一下童年。有人说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远非如此。如果说人在童年可以决定自己生命的前途,那么就是当孩子的时候最幸福,其实有一种我们不能左右的力量参加进来决定我们的命运,也就是说,我们被天真欺骗了。

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没落的决心。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不管是谁把肉麻当有趣,当时我都要气得要命,心说:这是多么渺小的行为!我将来要从你们头上飞腾过去!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要把童年的每一瞬间都呼唤到脑海里,就是花上一个月时间也难办到了。但是这件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我现在还是这样,只是将来不再属于我了。

你能理解我那时想的是什么吗?非常可能是不理解的。据说小时候我是一个顽劣儿童,既狂暴又怯懦。

关于“主旋律”。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个词。不过可以这样说,你的主旋律我想已经有了很好的一个了,就是一个战士的主旋律,为有益的一切而战斗。还有一个光明天使的主旋律,爱护和帮助别人。这已经足够崇高了。你说的关于科学社会主义的新学科,我真不清楚它是什么,这是因为你说的不清楚,只好等你回来再谈了。不过只要它有足够多的现象可供研究,有足够多的规律可供发现,那它就可以成为学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它合不合时宜,但是这还是次要的。

我很想把前面写的乱七八糟扯了,但是那就是对你不老实。留着你看看吧。总之,这一段时间比原来想象的苦。你就要回来了是吧?祝你愉快。

王小波6月1日

你好哇李银河。我们接着来谈幽冥吧。我记得有一次我站在海边,看着海天浑为一色,到处都是蔚蓝色的广漠的一片。头上是蓝色的虚空,面前是浩荡的大海,到处看不见一个人。这时我感到了幽冥:无边无际。就连我的思想也好像在海天之间散开了,再也凝结不起来。我是非常喜欢碧色的一切的。

后来呢?后来我拍拍胸膛,心满意足地走开了。虽然我胸膛里跳着一颗血污的心脏,脑壳里是一腔白色泥浆似的脑髓(仅此而已),但是我爱我自己这一团凝结的、坚实的思想。这是我生命的支点。浩荡空虚的幽冥算什么?

接下来又要谈到把肉麻当有趣。这里有一个大矛盾。我极端地痛恨把肉麻当有趣。我有时听到收音机里放几句河南坠子,油腔滑调的不成个东西,恨不得在地上扒个坑把头埋进去。还有一次规模宏大的把肉麻当有趣,就是六八、六九年闹林彪的时候。肉麻的成分是无所不在的,就连名家的作品(如狄更斯、歌德等等)里也有一点。可是有人何等地喜欢肉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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