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没见,吟春觉得大先生又成了陌生人。饭桌上她给他盛饭,他随意看了她一眼,就把她看成了一张大红脸。大先生端着一碗米饭,扒了几筷子,就放下了。吕氏夹了一块油汪汪的笋尖放到大先生碗里——那是他最爱吃的东西,大先生咬了一口,仍是无滋无味的样子。吕氏只道是舟车劳顿,便吩咐吟春去预备热水叫大先生洗脸烫脚,早点歇下。谁知大先生突然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洗个卵”。吕氏和吟春都怔了一怔:大先生是个斯文人,从来没说过粗话。这话从大先生的嘴里说出来,如同是细布包袱里抖出一颗糙粪蛋,怎么看都不像。
大先生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慢慢地捏了一个拳头,手背上的青筋,爬成粗粗的一条蚯蚓。这蚯蚓待在大先生的手上,迟迟不肯离去。过了一会儿,大先生的额上招魂似的,也生出了一条蚯蚓。那条蚯蚓比手上的那条更粗更狰狞,从太阳穴一路蠕爬到眉眼之间,在那里蜷成一团青紫。吟春半个身子站着,半个身子依旧还瘫坐在椅子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行事。
半晌,大先生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肖安泰,没了。”他说。
吕氏嘴里的一口饭,突然哽住了,在喉咙口鼓出硬硬的一个包。
“一个年轻后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吕氏惊问。
“事先有人报信说日本人要来,他跟村里八个年轻汉子,都躲在庙中的柴火厝里。还是给搜出来了,挖了眼睛剜了心,一个也没活下来。”
“畜,畜牲。”吕氏撩起衣襟,擦起了眼睛。
肖安泰是大先生最得意的学生,富阳人。家里穷,成绩却是年年榜首。每一个学期,都是大先生在学校里替他交涉减免学杂费的事。去年暑假,大先生还带他回藻溪住了一阵子——也算是替他家里省些柴米的意思。他在陶家住着,包揽了陶家里里外外一应的琐事。都过去一年了,吕氏还记得他那双里头铺了一层油纸、前后都有破洞的老布鞋,还有他进门就给她磕头、喊她师奶奶的情景。
“他妈,就他一个指望啊……”吕氏说。
饭桌上的人都静默了,米饭突然就变成了沙子,生生硬硬地硌着舌头和喉咙,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阵子睡觉,要警觉点。”大先生瞟了吟春一眼。
“横街陈家的姨娘说,日本人去了宜山,躲不及,她三姐的婆婆,六十多岁的人,也……要不,让吟春回娘家避一避?那边走水路,比这里要多摇几橹船。”吕氏说。
“不用了,日本人的行踪,谁也计算不了。肖安泰要是留在杭州,反倒没事。谁想到疏散去乡下,反而丢了性命?那天他不肯走,是我硬劝的。是我,害了他……”
大先生的眼窝很深。大先生的眼泪从心里流到眼角,要走很长的路。大先生的眼泪走到半途的时候,就走干了,大先生的眼泪最终也没有走出他的眼窝。
“我哪儿也不去。”吟春轻轻地说。
吟春站起来,撩起布衫的斜襟,露出裤腰上别着的一把剪刀。剪刀是新磨的,还沾着磨刀石的粉尘。“要是碰见日本人,逃得走算我捡条命,逃不走也没事,要么是他死,要么是我死。”
吟春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像是说要去集市买一包针、一卷线,或是一尺头绳。
大先生和吕氏同时吃了一惊:他们看见了吟春身上有一样东西,藏在棉花一样厚实的温软里,隐隐闪现。
那样东西叫刚烈。
那天夜里大先生和吟春很早就睡下了。灯灭了,大先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两个眼睛像两颗磨旧了的玻璃珠子在黑暗中闪着钝光。吟春有点害怕,怯怯的,也不敢动,身子僵得如同正在蜕皮的蚕。后来大先生叹了一口气,侧过身来揽吟春。大先生的指尖一碰到吟春,吟春便活了。她伸出手来,捏了捏大先生的右耳坠,那块绿豆大小的肉还在——这是大先生家里祖传的记号,从大先生的爷爷开始,传到大先生的爹,再传到大先生这一辈,所有的血亲右耳坠上都有这么一小块肉。大先生曾经说过,要是哪天世界上没了光亮,两人黑灯瞎火地走散了,彼此瞧不见,凭着这块肉,她就能在人堆里找见他。
肉还在,他还是他。吟春突然就放了心。两人便又熟稔了起来,熟得仿佛一刻也不曾分开过。大先生的手轻轻地探进吟春的贴身小褂,一路爬过去,停在了那两团软绵上。吟春的身子潮润了,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起来。
“重一点,再重一点啊。”她很想这样告诉大先生,可是她不敢。
男女的事,她原先是不懂的。不懂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可是现在她懂了,她就不能不想。她的身子原本是上着锁的,是大先生给她开了锁。锁一开,里头就冒出了一个精怪。那精怪在她身子里圈了十八年,她不认得它,它也不认得她,他们各自为政,两下相安。可是大先生松了它的绑,它开始在她的身子里横冲直撞,搅得她的血沸水似的翻腾,从此不得安生。大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她日日夜夜都想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衣裳裁得太紧,箍得她的身子喘不过气来;被褥纫得太厚,捂得人起一身的燥汗。现在终于把大先生盼回来了。大先生是斯文人,大先生耕起她的身子来,也是斯斯文文的。她喜欢大先生的斯文样子,可是在床上,她却情愿大先生有几分粗人的蛮劲。吟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觉出了自己的贱。
那天夜里吟春做了个怪梦,梦见黄鼠狼爬进了家里的鸡窝,叼了只芦花母鸡就走,一地鸡毛一路血。她跟着血迹跑啊跑啊,跑了好远也没追上黄鼠狼,却把自己追醒了。一身是汗地坐起来,摸了摸身旁,床是空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就慌手慌脚地摸着火柴点亮了油灯,才发现大先生蹲在地上,头埋在两只膝盖中间,高高地拱着一个脊背。大先生的衣裳很单薄,两爿肩胛骨嶙嶙峋峋地从衣裳里顶出来,刀似的割着吟春的眼睛。吟春猜想大先生还在伤心肖安泰的事。吟春的脑子揉面似的揉来揉去,想擀出一句妥帖的话来安慰大先生,却终无所得。这才明白劝慰人的本事,跟绣花裁衣裳捏糖人的手艺一样,原本是天生的。她只好点了一斗新烟,送到大先生手里。大先生抽了一口,眼里才泛上一丝活意,却只看着吟春不吱声。那天大先生看吟春的眼神远远的,空空落落的,看得吟春竖起了一身的寒毛。
大先生从省城回来之后,还像从前那样,吃完早饭就散步到藻溪边上的那棵大树下,坐在树荫里读些闲书,午觉起来在堂屋里铺开纸墨练练字,得闲了去镇里几个旧同学家串串门。可是吟春却觉出了大先生的不同。大先生像是一块发了霉的箬糕,一条剔了骨的河鱼,在外人眼里,糕还是糕,鱼也还是鱼,只有吟春知道,那糕少了一层釉亮,那鱼缺了一点精气神。
大先生在家里住了半个月,吟春的妈托人捎信来,说吟春的爸得了重病,想让女儿回娘家一趟探病。吕氏备下了几样盘手(温州方言:糕点礼品),让大先生陪吟春回娘家一趟。可是那天早上大先生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行不得路,吕氏只好临时喊了荣表舅陪吟春上路。吕氏让吟春换上了一件自己穿过的旧布衫,又抓了一把灶灰抹在她脸上,一遍又一遍地吩咐她要挑大路走,跟紧了荣表舅一步也不可落下,尤其是人多的地方。
两人原本说好在灵溪过一夜再回来,谁知还没到天黑,荣表舅就回来了——是一个人。荣表舅一头是血,进了门就拿拳头砸脑壳,说吟、吟春没了。原来他们走出十几里地的时辰,突然撞上了日本人的飞机投炸弹。炸弹正正地投在了集市里,人多,乱哄哄地一跑,两下就跑散了。荣表舅头上的血,是一头猪给炸飞了溅上来的。吕氏一听,两眼一翻,就瘫坐在了地上。倒是大先生镇静些,问炸死了几个人?荣表舅说看见有人抬了两具尸首出来。大先生又问伤着了几个?荣表舅说伤了有十来个,只有两个伤得重些,丢了一只胳膊一条腿,其余的,只是叫砖头瓦砾擦破了皮。大先生又问这死的伤的里头,有吟春这个岁数模样的吗?荣表舅说他看过了,没有吟春。大先生松了一口气,说只要那里头没有吟春,吟春多半还活着。吟春是个机灵人,说不定找不着你,就自己回了娘家,等天亮再动身去她娘家找人吧。
那夜大先生一眼未合,巴巴地坐在床沿上等着曙色把窗棂纸舔白了好上路。好不容易听得第一声鸡叫了,便夹了一把桐油伞要出门。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满身灰土的人——是吟春。
大先生见了吟春,连忙伸手去拉,吟春害怕似的往后闪了一闪,大先生的膝盖一软,身子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上。吟春也不去扶,两眼直直地看着大先生,仿佛在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大先生的嘴唇颤颤地抖着,抖了半天,才抖出一个“你”字来。这个“你”字如同一把锥子,把吟春的痴愣凿出了一个小口子,眼泪这才流了出来。
吟春那天哭得很怪,两眼大大地睁着,如同两个黑咕隆咚的岩洞,不见悲也不见喜。嘴角紧抿,像是两扇上了重锁的门,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眼泪,源源不断地从那岩洞里流出来,先是一颗一颗,再是一条一条,再后来,就成了一片一片。大先生从没见人这么哭过,一下子慌了,就抱住了吟春上上下下地看。只见吟春的髻子散了一肩,头发上沾了几片草秆和鸟屎;脸上的灶灰隔了天,已经淡了,上头却盖了一层新土,眼泪在那层厚厚的灰土上钻出歪歪扭扭的路。鞋子跑丢了一只,没鞋的那只脚上,布袜早磨烂了,露出一块血糊糊的脚掌。
大先生就坐在门前的日头底下,给吟春挑脚上的刺。挑坏了好几根针,挑出来的草刺和细石子染得青砖地一片红。大先生挑一下,咝一声,仿佛那刺不是扎在她的脚板上,倒是扎在他的心尖子上。大先生越咝,吟春越哭得咬牙切齿,泪珠子在大先生的手背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坑。大先生终于忍不下那个疼了,扔了针,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荣表舅,这个荣表舅!”
“这事怨不得阿荣,要怨也只能怨日本人。”吕氏斜了大先生一眼,“行啦,行啦,活着回来就是菩萨保佑,叫你媳妇把眼泪收了吧,再哭就要把天哭塌了。”
“我以为,再,再也见不着你,你们了。”吟春已经哭过半晌了,把一张脸都哭得抽巴了,听了这话才终于收了泪,抽抽噎噎地说。
原来日本人的炸弹一落到地上,一个集市的人就炸了窝,谁也不看路,只是犯了失心疯似的狂跑。跑出好远,吟春才发现荣表舅没跟上来。等到人群终于松动了些,她死命地挤出来找荣表舅,往前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找着,便又折回来,想走到原地等他。走着走着,天就渐渐黑了,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迷了路。本想随意找户人家借个宿,等天亮了再赶路,谁知一村的人被日本人的飞机吓着了,都出门逃难去了,竟没有一户开着门。她摸黑找到了村尾的一个小庙,躺在一个稻草堆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借着月色,才发觉自己竟躺在一口棺材边上。那声响原来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棺材的盖板动了,有东西正在往外钻。她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跑出了半里地,才发现自己把鞋子跑丢了。
吕氏听了,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叫吟春赶紧烧盆水洗洗晦气。
“洗过的脏水要倒在没人处,倒完水到街上转一圈再回来,千万别叫那不干净的东西跟进家门来。”吕氏吩咐道。
尽管吕氏千叮咛万嘱咐,那“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跟着吟春进了陶家的门。
吟春受了惊吓,回家就生起病来。起先是寒热症。请镇上的孙郎中开了无数帖方子,竟全然无用。那寒热晚上走,早上回来,日日掐着指头般地精准,一下子就把人烧得脱了形。原先鼓鼓的腮帮子,仿佛叫人剜走了两刀肉,忽地塌陷了进去。一张脸远远瞧过去,只剩下两个黑窟窿似的大眼睛。平日除了昏睡,就是呆呆地躺在床上,默不出声地盯着天花板看,那眼神如同两根绷得紧紧的线,直直硬硬的找不见一道弯。
吕氏看那样子便说是失了魂,就找镇上的道姑去喊魂。道姑拉了一位六七岁的童子,一起去了那日吟春和荣表舅走散了的地方,一前一后,一呼一应,喊了约有一两个时辰,回到家来,却也不见吟春的病情有丝毫起色。道姑就摇头,说这走散了的魂魄,若在五日之内,尚还可能有救。若过了五日,怕是走得太远,找不见了。大先生听了连连叹气,只说愚昧啊愚昧。
吟春的寒热症还没好,却又添了一样新病:无论吃什么,饭食还没进肚腹,便先呕出来。到后来只剩了一口黄水,依旧还呕,人呕成了一根篾丝。大先生实在无法,只好亲自坐船去了县府敖江镇,专程请一位据说在英国留过洋的欧阳大夫,来藻溪给吟春瞧病。
欧阳大夫带了一个沉甸甸的药箱子,进了陶家的门,仔仔细细地查过了吟春的病,出屋来便给吕氏道喜,说你家儿媳是怀孕了。有孕在身的人,这退烧的事还得十二分当心。西药见效是快,却怕药性太狠,伤着胎儿,还得采用物理降温,再辅以中药,慢慢将息。
吕氏和大先生听了这个消息,一时怔住。
前脚送走了欧阳医生,后脚吕氏就颠着小脚,去镇上的香火铺买了香烛,给祖宗牌位上香祭拜。拜完祖宗,便进了吟春的屋,跪在地上咚咚地给吟春磕头。
“人说生病七分靠郎中,三分靠自身。郎中的七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三分,就在你了。你若想好,这病就能好。我先替陶家的列祖列宗拜你了。”
吕氏这一拜,一下子把吟春给拜醒了。吟春光脚下了床,颤颤地就来扶婆婆。刚出了一身虚汗,身子软得像一团和得太稀的面,却终于站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