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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逃产篇(2)

水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渐渐地,就变成了一只小舢板。艄公脱在船头的蓑衣上,闪闪烁烁的全是水珠子——前头大概还在落雨。艄公见到吟春,用竹竿乓地敲了一下船帮,远远地吆喝了一声:“吃饱没?”艄公运送的是百家的货,吃的是水上百家的饭,艄公见了水边的人,不管认不认得,都会热情地招呼一声。吟春本想答一声“吃饱了”,可是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话却生了刺似的哽在了喉咙口,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前喝的那半碗菜泡饭,竟是她的最后一顿饭了。船走出去很远了,她才感到脸颊上隐隐的刺痒。拿手去抹,方知道是眼泪。

她终于把衣裳都洗完了,一件一件拧干了,放进篮子里。又把用剩的洋皂上的水甩干了,放回到皂盒里去。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把竹篮挂到了高处一条树枝上去。她不用担心丢失——乡间民风淳朴,无论是谁,只要看到那个皂盒子,就会知道那是大先生的物件,自然会送回到陶家来的。

她慢慢地走回到溪边,低头照了照水。夜雨搅起来的泥沙已经沉淀下去了,水面又清明如镜。风静了些,涟漪却不肯静,将她的脸一会儿扯成长的,一会儿扯成圆的。她咧了咧嘴,想咧出一个笑,可是看来看去,竟都不像是笑,便一蹬脚把水踢乱了。她的脸立时化成了无数个小碎片,被水一块一块地吞吃了。

这时她的肚腹突然抽了一抽,又一股酸水泛了上来,她忍不住趴在地上哇哇地呕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她肚子里的那团肉在拦着她,不叫她去死。其实她也不想死,她还想长长远远地活下去,替大先生生一地的娃娃,再给他养老送终的。她其实只是想叫肚子里的那团肉去死的,可是它不肯。它赖在她身上,就是不肯离开她。唯一让它死的法子就是她也去死。她死了,它就不得不死。

大先生。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她舍不得啊,她真舍不得。她岂止是舍不得,她也是不甘啊。

可是她斗不过命。人斗不过命的时候,就只能认命。

她咬了咬牙,双眼一闭,脚一松,就栽入了一片无边无沿的黑暗之中。

嗡……嗡……嗡……

那是蜜蜂飞过的声响。

哦,不,不会是蜜蜂。这时节田里的油菜花、路边的桃花、坡上的紫云英早都开过了。这时节蜜蜂已经歇下翅翼,预备过冬了。吟春迷迷糊糊地想。

她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像抹了一层蜂蜜,黏厚得紧。

“醒了,总算醒了!”

她听见了一个欣喜的声音。

她的眼角上飘过来一朵灰色的云。她想用眼神抓住它,可是她抓不住——她连动一动眼珠子的力气也没有。

再后来,她看见了一团发糕。发糕好像在水里浸泡过多时,松松脬脬的,上面嵌了两粒走了形的枣子。

过了一会儿,那发糕渐渐地清晰起来,变成了一张脸——是吕氏浮肿的脸。那两粒枣子,原来是吕氏的眼睛。吕氏的眼睛布满了细蚯蚓似的血丝,眼角有一汪亮澄澄的眵目糊。

“你都睡了两天了,是师父把你喊回来的。”吕氏说。

吟春这才明白过来,那朵灰色的云原来是道姑的袍子。那嘤嘤嗡嗡的声响,是道姑在床前替她念经。

大,大先生呢?

吟春想问,可是她的嘴唇像压了两爿大石磨,她挪不动——她的脑子差不动她的嘴。

她的脑子今天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平常的时候,她的脑子像一根指头,上头钩着无数根线,有管舌头的,有管眼睛的,有管耳朵身体的……那指头如同长在木偶戏师傅手上,灵巧得紧,想提哪根线就提哪根,想叫它向左它决不能往右。可是今天突然就不行了,指头还在,线也在,只是指头支使不了线了。

她知道大先生就在屋里,因为她闻见了大先生的烟斗。大先生是个节俭的人,可是有两样事大先生一点儿也不吝啬花钱:一样是买书,一样是买烟丝。大先生的烟丝,是从上海捎来的甲等特级烟丝。大先生一点起烟斗,便满屋生香。有一回见眼前没人,大先生撺弄着她也来抽一口。她拗不过,就真的抽了,结果满嘴苦涩辛辣,呛得直流眼泪水。自那日起她才明白,原来烟斗是抽着给别人闻的。

“之性,你再去叫镇里的孙郎中过来,把一把脉。”吕氏冲着屋角说。

吟春的耳朵噌的一声睁开了,睁得比眼睛还大——它在等大先生回话。可是它睁了半天,也没听见任何响动,大先生没动身也没说话。

“胎,郎中来瞧瞧胎儿。”吕氏的声音大了起来。吕氏的嗓门本来就不宽,吕氏一发狠,嗓门就撕裂了,丝丝缕缕的,漏出来的都是惊恐不安。

哧嚓。哧嚓。大先生终于站起来,走出了门。大先生的鞋底擦着青砖路的声响很低很沉——大先生好像乏得很,乏得抬不动腿。

接着又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吕氏进了她自己的屋。叮啷。叮啷。吕氏在数铜板。过了一小会儿吕氏走出来,千恩万谢地打发走了那个念经的道姑。屋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一粒灰尘落地的声响。吕氏殷切的目光在吟春脸上扫过来扫过去,吟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怎么能,这样不当心?”吕氏说。

这本该是一句责备的话,上面本该布满了针尖或者麦芒。可是吕氏小心翼翼地把针尖和麦芒吞进了自己的肚子。吕氏吞咽得很痛苦,满嘴满喉都是腥咸的血糊。吕氏知道这会儿的吟春,弱得像一张被水打湿的绵纸,吹一口气都能破。她只能自己忍。

“下过雨……路滑……没站稳……”吟春嚅嚅地说。

“要不是撑船的看见了,哪还有你的命?”吕氏说。

这不是吟春第一回出事。半个月前她出门砍柴,爬到半山腰,眼睛一闭就往坡下跳。那天她其实还不想死——想死的心是后来才有的。那天她仅仅是想甩掉肚里的那块肉。可是她被一棵树钩住了,那块肉并没有甩掉,她却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她一瘸一瘸地走回家来,也是对吕氏说路滑没站稳。

“你给我,在祖宗神灵前发个誓,你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吕氏抓住了吟春的胳膊,指甲如钉子扎进她的肉里。一阵浓烈的口臭从吕氏的嘴里喷出,差一点儿叫吟春背过气去。吕氏这回的眼光很直很狠,钳子似的夹住了吟春的眼珠子,叫吟春再无可躲藏之处。

吟春的嘴唇颤了几颤,却没有颤出一句话来。话很多,可是哪句她也说不得。这个誓她不能起,起了就是死。可是不起也是死。起了她得罪的是祖宗神灵,不起得罪的是吕氏。祖宗神灵是看不见的,吕氏近近的就杵在眼前。反正一样都是死,不如就得罪那个看不见的吧。

吟春勉强撑起身子,点了点头。

“那好,我一会儿就去喊下街的月桂婶来帮忙。从今天起,你一步也别出门,就在家里好生养胎。”吕氏说。

吕氏说这话的时候,脸紧得像一块上过釉的木板,没有一丝裂缝可以插得进商量的余地。

“我给你炖了老母鸡汤,加了姜糖。”吕氏走进了厨房。

白浪费了,一只生蛋的好鸡。吟春暗想。她一吸气就觉出肚腹瘪了,是饿,又不全是饿,倒像是腹中的那团肉。但愿那团肉已经离开了她,化作了鱼肚里的一块食。可是她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她只能等着郎中来了,让郎中把这话告诉吕氏吧。

她猜想吕氏大概会哭,也会骂。自从她嫁到陶家之后,她也做过几桩错事。吕氏偶尔也给过她一张黑脸看,却真没怎么骂过她。她不知道吕氏真狠起来是什么样子。她明白吕氏的隐忍和吕氏的爆发,都缘自同一个理由。她想好了,吕氏就是哭出一江一海的眼泪,骂遍了她十八代的祖宗,她也绝不回一句嘴。吕氏的眼泪总有干的时候,吕氏的咒骂也总有完的时候,日子如溪水总还得往前流。只要过了这个坎,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吟春只觉得这几个月里压在她心头的那座山,突然塌了,化成粉化成尘,身子虽然还重,却已经不是山那样的重了。

我终于可以,安安生生地,睡一觉了。

吟春两眼一闭,又昏昏沉沉地跌进了梦乡。

吟春后来是被月桂婶推醒的。月桂婶是下街的一个寡妇,丈夫儿子都病死了,剩了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吃着街上百家的饭。上街下街谁家有事,都喊她过来帮忙——也算是接济的意思。

月桂婶扶着吟春坐起来,又在她腰上塞了一个枕头。

“不过年不过节的也有鸡吃,你算是嫁到好人家了。”月桂婶舀了一勺鸡汤,呼呼地吹着凉,羡慕明明白白地写在了眼睛里。

吕氏站在床尾看着吟春喝汤。日头落了,屋里很暗,吟春看不见,吟春是觉出来的。吕氏脸上有一样东西,像新添了油刚剪过蕊的灯盏似的,照得半个屋都亮。

那样东西是喜气。

“胎儿保住了。孙郎中说了,胎音很强。”吕氏说。

轰的一声,天塌下来,砸在了房梁上。房梁断了,砸在地上,把地砸出一个天大的坑。天没了,四处一片昏暗,吟春却看见金星在满屋子飞转。

“真能睡啊,你。孙郎中给你把脉开方,你一眼都没睁。”吕氏的声音还在耳边嘤嘤嗡嗡地响。

吟春伸出手,在黑暗中四下摸索着。地裂了,生出一条渊一样深的缝。她觉得她的身子掉在了那条缝里,正一下一下越来越沉地往下坠。她知道只有一个人能救她。那个人只要伸出手来,轻轻一拉,她就站住了。

可是那人没有吭声。

那人就是大先生。

吟春是在正月里过的门,正是大先生放寒假的时节。不仅是吕氏,其实吟春自己也想多留大先生住几日。可是大先生的学堂里有百十号学生在等着他开课,大先生吃着人家的饷,就得听人家的管,所以他还是一天不误地返回了省城。

那回大先生连头带尾统共才和她过了五天,可是这五天里大先生一晚没落地耕着她的田,有时候一夜能耕好几回。大先生不是青壮小伙子了,大先生只是想赶紧做爹。大先生耕起田来有些力不从心,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她心疼大先生,就想尽了各样法子把自己变得松泛些,再松泛些,好让大先生省一点气力。她很是惊讶:这样一桩她从没干过的生分事,她如何就能干得如此纯熟灵巧,仿佛她已经干过了一辈子。在耕田的事上,大先生只领了她一回,带着她上了路,接下来便是她引着大先生了。

大先生犁完田,身子虽是疲乏,却不着急睡下,总是点上一斗烟,一边抽,一边看着吟春,有时说几句话,有时一言不发。

“好啊,真好。”有一回大先生对她说。

大先生的话说得没头没脑,不过她用不着问,也知道大先生说的是她的身子。

大先生过完冬假,就回了省城。吟春一人躺在大先生睡过的床上,闻着枕巾上大先生留下的油垢味,一闭上眼睛,竟然想不起大先生的模样了。大先生像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一醒,她就已经睡到了别家的床上,从闺女变成了妇人。她的脑子虽然留不住大先生的模样,可她的身子却会留住大先生的身子的——大先生在她的田里撒了这么多的种子,总有一颗,会抽成穗结成实的。她坚信不疑。

从大先生走后的那天起,她就天天细细地查看着自己的肚腹,任何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迹象,比如一声鼓噪,一个蠕动,一丝未曾见过的纹路,都能叫她沉浸在无端的揣摩里,她认定了那就是第一片芽叶第一条根须的动静。

她着急,吕氏也着急,可是刚开始的时候,她们都把各自的着急藏掖得很好,并不说破。

直到有一天。

那天吕氏吩咐她去桥下的南货铺买一斤北枣,回来的时候,她发现吕氏瘫坐在家里的砖地上,两个眼睛枯井似的望着她,身子瘪成了一张纸。再走近些,她才看见吕氏手里捏着她刚换下还来不及洗的内裤,上面有斑斑血迹——她来了月信。

她怔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扶起吕氏,坐到了凳子上。她想说一句宽慰的话,可是搜肠刮肚竟无所得。希望像皮囊,得一口一口地攒着气,才能把它吹得鼓亮。这一个月,日里夜里她都没敢懈怠。她花了一个月的时光终于把皮囊吹鼓了,可是,泄气只需要一秒钟。一件染了污血的内裤,如针尖顷刻之间就把皮囊扎漏了,一口气也不剩地漏到了底。她不知道,这一辈子她还会有多少口气可以这样地积攒,又有多少个皮囊可以这样鼓起来再瘪下去?陶家把将来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原先觉得自己年轻力壮,掂一掂,熬一熬,就能扛起来了,没想到这世上也有光凭年轻还是扛不动的担子。她安慰不了吕氏,吕氏也安慰不了她,她俩只能踩着一地破碎的希望默默相看。

“你去,拿张纸,给之性写封信。”吕氏突然站起来,眼里又有了光亮。“你告诉他,你要去看他。”

“去省城?”吟春愣了一愣。吟春娘家在灵溪,如今嫁在藻溪,这两处就是她从小到大唯一去过的地方。她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杭州对她来说,那是跟天一样远的地方。

“你不去,还坐等着他回来?那又是好几个月的事了。我叫荣表舅陪你去杭州,你去守着他。你年轻,这回没成,下回就成了。”

吕氏眼里的这把火,不知烧过了多少回,又灭过了多少回。这一回又一回的,就把一个女人的青春烧成了灰。可是就是成了灰也得接着烧,要是没了那把火,日子就没法往前过了。

正当吟春收拾行囊准备去杭州探望大先生的时候,大先生突然来了信,说城里不太平,日本人正在那一带投毒气弹。大先生还说,这几天学校里都不上课,大家都在挖防空洞,今年可能会提前放假,好把学生安全疏散回家。

大先生果真没等到暑假就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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