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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逃产篇(7)

自丈夫儿子死后,月桂婶也曾收过一个养女。那女孩是跟着奶奶从苏北逃荒到浙南的,遇到月桂婶的时候,一老一少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月桂婶用半箩番薯的价从老人手里买下了那个女孩,心里攒了个私念想留她在身边养老送终。藻溪的日子再穷,也比一路的颠沛流离强。女孩知恩,便像亲娘一样地待月桂婶。终于把女孩养到了十七岁,月桂婶正想托媒婆寻访一个愿意入赘的女婿,没想到女孩却在上山砍柴的路上失足摔到崖下丧了命。至此月桂婶才明白自己命该孤寡,不再做有儿女送终的梦。那日吟春被人从水里救上来,醒来后抓住床边月桂婶的手,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娘。月桂婶明知吟春是神志不清认错了人,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一份怜惜来。又见吟春娘家总也没人过来探视——她不知道吟春是有意对娘家瞒下了怀孕之事,便格外地放了些细致的心思照看起她来。

锅里的水凉了,汤也凉了。笋是在肉丁里煨的,冷油的味道像鼻涕虫钻进吟春的鼻子,腥得她嗓子紧了一紧,差点想呕,却没有力气呕。吕氏向来手紧,吕氏平常十天半月才去横街的肉铺子割一回肉,可是这阵子为了她,家里的锅碗几乎天天都有油星。

她很快就觉出来屋里还有一个人——她是闻出来的。这些天她的神志乱得如同一床满是窟窿眼的棉絮,可是她的鼻子却警醒得像一只饿狗。她闻出了一股烟丝和头发上的油垢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是大先生。

她一下全醒了。她突然明白过来,她等这个气味,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想坐起来,可是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压住了她的身子。她没多少力气,那只手也没多少力气,可是她还是听了他的——她总是听他的。

他没说话。沉默如一块无所不在的边角凌厉的山岩,她怎么也绕不过去,她把自己蹭得遍体鳞伤。皇天,你让他开口说句话啊,就一句。她暗暗地乞求。

他依旧没说话,可是她听见了一丝异样的鼻息声。她的耳朵也彻底醒了,醒得跟鼻子一样清明。她伸出手来摸他的脸,她觉出了疼,她的手已经认不得他的脸了。他的颧骨是山峰,峰底下是谷——那是他的颊。无论是峰还是谷,都是一种她所不熟稔的尖刻,她几乎被割破了手。几天,就几天的工夫,他瘦了这么许多。她的手沿着谷底走下去,突然就碰触到了一片濡湿,冰凉的,没有一丝热气的濡湿。

那是大先生的眼泪。

她从小跟着阿爸上学堂,她记得阿爸跟她讲过男人的两大忌讳。一是男儿膝下有黄金——男人不能轻易给人下跪;二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男人可以流血舍命,但就是不能轻易流泪。大先生是从不掉眼泪的,即使那天讲起肖安泰的死,他也只是叹气。她作下了什么样深重的罪孽,竟然叫大先生流了眼泪?

她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她的心碎了,碎成了粉尘。她的心不过是个糙木匣子,原本只是为了装大先生这尊菩萨的。大先生在,她就得好好地守护着这个匣子。可是现在大先生碎了,她还守着这匣子做什么?

菩萨,你为什么,不叫我死?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的牙齿觉出了腥咸——那是血。

大先生挪了挪身子,躲开了她的手——大先生不愿让她摸到他的眼泪。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大先生在掏手帕揩脸。大先生开口的时候,声音里还有几丝破绽。

“你是故意投河的,是不是?”大先生问。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这阵子她的眼睛是两口枯井,从干涸到泛滥,中间原来只经过了一句温存的话。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她一开口,她就会号啕失声。

“上一回在崖上,你不是滑下来的。我走过了那条路,一点都不滑。”他说。

此刻她再也管不了眼泪,眼泪也管不了她。她的脸颊是路,而眼泪只是借了她的脸颊自行其是地赶着它自己的路程。她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被眼泪冲成了丝丝缕缕的烂棉絮。

“我,真的,真的,想……菩萨就是,不让……”她哽咽着说。

“我舍,舍不下啊……”大先生低低地号叫了一声,扑倒在她身上。

大先生的身上原本背着一座山。大先生开了口,大先生就把山卸下了。没了山的大先生,突然就浑身散了架。大先生把他的筋他的骨东一条西一根地扔在了吟春身上。

吟春被大先生吓了一跳。大先生把自己端了这么久,她没想到大先生没端住的时候,竟然是这样一盘散沙。

“我以为,你,你是想我死的。”她喃喃地说。

“你……走了,我怎么活?”

吟春知道,大先生话里那个停顿,原本藏着的是另外一个字——那个字是死。那个字太硬太绝,走到大先生舌尖的时候,大先生受不下了,临时换了一个字。

“我不死,你怎么活?”吟春说。说完了,吟春吃了一惊,不是为这话本身,而是为说这话的语气——话里包着一个芯子,有些硬,也有些冷。她从没想过用这样的语气跟大先生说话,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大先生仿佛被这句话给砸中了,瘫成一团的身子,又渐渐地硬了起来。他把那些散落在吟春身上的筋骨,一根一根地捡了回来。搜肠刮肚的,他想找一句话,一句可以压住吟春那句话的话,可是他找不着,一个字也找不着。

她死了是一样疼,她活着又是另一样疼,这两样疼,哪样也替代不了另一样。他实在想不出,哪一样会更绝更疼。

他捏紧了拳头,咚咚地砸着太阳穴。吟春觉得,大先生已经把他的脑壳子砸成了浆——像茄子泥那样的浆。她再也忍不下了,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我认了,我认了那个狗东西。”大先生低沉地咆哮着,把头埋进了手掌。

“只要你,不告诉任何人。”他说。

吟春蹲在藻溪边上,拿着一个木勺在水里捞草虾。这两天捞虾的人很多,都抢在大清早天还没亮透的时辰。吟春不跟人挤,偏偏挑了黄昏时节。晒过了一整天日头的草虾眼睛是瞎的,身子也最懒,在水草丛里一窝一窝地藏着,一舀就是一勺。吟春把勺里的水滗出去,再把虾倒进身边的木桶里——已经攒了灰黢黢的小半桶了。

草虾很小,是那种长不大的小,身子薄得透亮,看得见里头细丝线似的黑肠子。咬在嘴里,还不够塞牙缝。这种虾,寻常的日子里,连街上的猫都不吃。只有钓鱼的孩子,偶尔捞来当鱼饵用。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家家的碗盏里都能看见草虾。河里的草虾再多,也经不起一乡人的一日三餐。谁知道眼下的情景还得维持多少时日呢?得省着点吃。吟春已经想好了几种做法:先是水煮,蘸酱油醋下饭。吃剩下的,就拿盐腌了,摊在米筛里晒干,当做虾皮吃。

今天是个集日,可是横街直街上没有一个人影。非但没有人影,连鸡鸭猪狗都缩在自家的屋檐底下,不敢出门——都是叫日本人的飞机给吓的。

日本人的飞机这几天里接连来了两趟。第一趟是日头落山的时候来的,只是低低地擦着地巡了几个圈,卷起漫天的飞尘就走了。大先生已经回杭州教书去了,家里只剩了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吕氏心慌,便叫月桂婶在家留宿壮胆。那天夜里吕氏不敢躺在床上睡,怕睡得太沉飞机回来了也不知晓,就让月桂婶搬出那床存在柜子里的九斤棉胎,铺在饭桌上,三个女人坐在桌底下勉勉强强地挨过了一夜。虽然已是深秋了,三个人挤在一个不见天日的黑窝里,还是捂出了一身的汗。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天,吕氏紧绷的神经就略微松泛了些,见吟春怀着身孕实在睡不安稳,就让众人都回到床上睡去。谁知还没到大天亮,飞机又回来了——这次是动真格的。

第二趟飞机投了一串好几个炸弹,把进藻溪的那爿石桥炸塌了一个角。桥上有个贩鱼的男人当场给炸飞了,身子找不见,肉末子却红糊糊地涂满了桥栏,浓烈的血腥味叫过路的人远远就捂了鼻子。

飞机过后,乡里两家米铺里的存货,叫人一抢而光,连盐和明矾都断了货。家家的饭桌上,只有一碗稀得照见人影的米粥,却没有下饭的菜,因为鱼贩肉贩菜贩子都不敢在桥上卖货了。吟春便趁着吕氏打盹的空子,溜出门来捞草虾。

吕氏这几天里一下子老了十岁。上了年纪的人,远远瞅过去还隐约是个周正的架子,可是近了看才知道,其实连接着架子的榫头,早就烂透了。一阵风一场雨一个颠簸,就能叫那架子顷刻之间散成一堆朽木。经过了那两场空袭,吕氏人就不怎么清明了,该睡的时候,睁着两个大眼睛定定地瞅天花板。该醒的时候,却时时刻刻都能眯瞪过去。不过吟春知道,尽管吕氏的榫头从里到外快烂透了,可是还有一根筋,在勉强支撑串联着吕氏的架子,一时半刻还散不了——那根筋就是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吟春看了看桶里的草虾,大约够三五天的量了,就歇了,把木勺丢进桶里,在水面上盖了一张挡灰的荷叶,拎着桶往家里走去。日头几乎落尽了,身后起了些风。风不大,却长了嘴,啄在她的脊背上,一下子把她的布衫啄得满是窟窿眼,就觉出了衣裳的单薄。

大先生走的时候,天还没有这么凉。旧年吕氏做寿的时候,叫吟春的表嫂来家里,给大先生做了一年四季全套的衣裳,有夏天的短衫,春秋时节的长袍夹袄,入冬穿的丝绵袄。再冷的衣裳倒不用做了,因为大先生已经有了一件羊皮袄。大先生的这件皮袄用的不是糙皮,而是从刚生下两天的羔子身上剥下来的嫩皮,轻软得像丝葛,摸上去就暖手。大先生是个体面人,体面人就要有体面的衣装。这是吕氏常年挂在嘴上的话。可是这回大先生出门,却只带了一薄一厚两件夹袄。大先生说路上不太平,行装越简单越好。临走时吕氏把祖传的两只金戒指一左一右戴在了大先生的手上。吕氏什么话也没说,大先生心里却是明白的:兵荒马乱的年头,路途上要是遇见什么事,这戒指说不定就能救人一命。

得寻思着找个人去杭州给大先生送衣服了。吟春想。

手里的木桶越来越沉,她的步子也渐渐地慢了下来。其实这点重量,在平日实在算不得什么。她在娘家的时候,虽然没有下地劳作过,却也帮家里挑过水,给阿爸学校的食堂舂过米打过年糕。她明白她走不动路,是因为她的腰身肥了。腰身是一日一日渐渐地饱实起来的,她原也不觉得,可是身上的衣裳忍不住告诉她了。裤腰裹着她的肚腹,开始觉出了紧,尤其是蹲下再起身的时候。她知道现在不是年也不是节,又在乱世里,吕氏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添置新衣的。她只能找月桂婶把裤腰略微松开一两寸,勉强再穿些时日,等空闲了,路上也太平些的时候,再回趟娘家,问表嫂要几件宽松些的衣裳。表嫂生过五个娃娃,家里有一堆怀孕时穿过的旧衣裳。

吟春走上了桥头,远远地就瞧见一群蝇子,黑云似的爬在桥栏上,嘤嘤嗡嗡地聒噪着,声响震得人耳朵发麻。她知道它们叮的是那团糊在桥上的人肉。吟春憋住气,正正地看着脚下的路,眼睛不敢往那个方向斜。这团肉两天之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人早上一脚跨出门来,怎么会想到,肚子里的那碗粥,竟是他一辈子的最后一餐饭食了?听说那人的婆娘是个独眼龙,是下雨天摔在石头上戳瞎了眼睛的。家里有五个孩子,还不算肚子里怀的那一个。

畜牲啊,千刀万剐的畜牲。吟春暗暗地骂道。

吟春骂的是日本人。

突然,吟春的肚子抽了一抽,有样东西狠狠地顶了她一下。她怔了一怔,才明白是她肚子里的那团肉。那团肉长了脚也长了胆了,那团肉在隔着肚皮踢她。吟春放下木桶,捂住肚子,当街站住了。

兴许,他听见了我的骂?

吟春猛然想起了那个唇边长着一颗痣、在她肚腹里种下了这团肉的男人。这些日子里,她已经很少去想那夜庙里发生的事了——她不让自己想。自从大先生说要认下这团肉起,他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那晚的事,可是她知道他没忘。大先生虽然回到床上跟她睡在一头了,但是大先生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先生了——大先生从此和她疏隔了。偶尔和她亲热一回,他总吩咐她捻灭了油灯。他不愿意看见她的身子——那个被别人擀肥了的身子。日子久了,长了忘性,兴许就好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安慰着自己。

贱啊,她还是贱。

吟春终于拎着木桶慢慢地走过了石桥。街上依旧很静,连鸡鸣狗吠也听不见一声。家家户户都紧紧地关着门,她的鞋底在悄无人迹的路面上擦出窸窸窣窣的回音。突然嘎的一声响,倒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天上的雁。雁排着队,齐齐整整悠悠然然地飞过长天,渐渐飞远了,成了天边的几粒粉尘。

雁不知乱世,雁只知天凉了是秋。就是地上的世道翻过了几个来回,雁也只晓得一路南飞。

雁比人强啊,雁不用操心地上诸般的烦恼事,雁只用认得一条回家路就好了。吟春忍不住感叹。

转眼就到了腊月。这个冬天真是冷得邪门,月桂婶在河边洗衣裳,木棒一捶就能捶出一片碎牙似的冰碴子。回到院子里,湿衣裳还没来得及铺上晾衣绳,就已经被风猎猎地吹成了一坨硬木。吟春已经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脸儿蜡黄蜡黄的,眼窝深得像两口枯井,一身的气血精神仿佛单单给了肚子——那肚腹大得似乎随时要生。虽然从表嫂那里讨了几身肥大的旧布袄穿着,腰身却像要在衣裳里炸出几块肉来。吟春早就做不得蹲下身子洗衣淘米择菜的活了——这些活现在都是月桂婶在帮忙。

月桂婶说肚子显得这么早,一定是个男种,说不定是两个。吟春知道月桂婶这话是说给吕氏听的,为了给吕氏长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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