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他被他娘骗得的确有点惨。十岁以前,他一直以为娘亲咯血患了绝症,不能动怒,于是事事都顺着她,直到有一天看见娘亲偷偷往咳嗽的手帕上抹鸡血。他大怒,结果他娘又骗他,这只鸡不是家养的鸡,是溜达鸡,溜达鸡的血可以治病。于是,他又乖乖地被骗了三年。他娘用各种办法把他拦在凌霄宝殿里,使原本想要闯荡江湖的一个大侠苗苗,生生变成了一个宅男。
若说这些年他对母亲有怨气,如今也变成了动力。这一次,他势必要让冯宝阁的毁灭成为他闯荡江湖的投名状。
是夜月光大好,是磨药的好日子。
孟瑾惜用借来的白银在凌霄宝殿买了许多原料玫瑰,正没日没夜地调制玫瑰鹅蛋粉。为了打这一场翻身仗,她几乎是用命在拼。虽然很累,但她很欣慰,至少她忍受了肉体的疲惫,也不要去参加冯於彬的赛诗会遭受精神磨难。自冯宝阁借到了三百两白银后,冯於彬多次诗兴大发,却因水平不足而多次夭折。这日下着蒙蒙小雨,冯於彬偶来灵感将全家凑到了一起,作了一章《白银赋》。传言李白作赋能招仙,冯於彬虽没他那般厉害,到底也还是有点本事,等一家人酒足饭饱准备散去时,门外已聚集了一窝闻风而来的山贼。
等孟瑾惜打着哈欠从地窖里爬出来,冯家已经乱作一团,小仆人躲在墙角瑟缩地尿了裤子,孟瑾惜揪着他的衣领说:“你先别尿了,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小仆人哆哆嗦嗦地很是委屈,他捂着脸道:“我好丢人……刚才来了一群西风寨的贼匪,我本想保护少爷的,结果手一哆嗦,就把少爷给推出去了。”
廉价聘来的仆人,水平果然也是次等货。
孟瑾惜忍住揍他的冲动:“他们怎么会盯上冯宝阁?我们这么穷,他们说没说怎么赎老爷和少爷?”
她想了一想,又摸了摸脸,若有所思道:“难道说,是看上了本姑娘,想拿我去换?”
仆人扯了扯嘴角,指着地上的花镖说:“姑娘,你可曾见过西风寨的人做赔本买卖?”
这是暗讽她是赔钱货?
孟瑾惜干笑了一声,顺着小仆人的手指捡起地上的花镖,上面烙着一行小字,竟是西风寨最新的招牌“有困难,找山贼,山贼找人帮你忙”。
这是沐阳镇最无法无天的山贼,他们大多受雇于人,背后有更大的靠山。沐阳镇里,能让西风寨全军出动劫掳冯宝阁全家的人并不多。一想到这里,孟瑾惜一下子就想到了安息那张笑起来温顺阳光的脸。
冯於彬在话本子里写过“阳光背后总有阴影,温情背后常有奸情”。她深吸了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凌霄宝殿的墙。
安息的屋子里有淡淡的紫檀香。
孟瑾惜刚刚踏进一步,脚便触到门槛上的红绳,只听整个屋子的铃铛轰然作响。
她茫然地后退,撞上了坚硬的胸膛,他身上有一股沐浴后的淡淡清香。
安息看到她也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她瞪了瞪他,说:“当然是我,我来和你算账。”
门外很快传来中年妇女的声音:“阿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进来了?你可不要骗娘哦,娘可厉害呢,你一说谎我就知道。”
安息将孟瑾惜摁在床上,她发梢传来的清香气味使他有些结巴:“娘,没事……我……我招了个歌妓,想试试……”
安雨珏在窗外了然地笑了,道:“你也到年龄了,是娘多事了,你继续,继续……”
“喂!”孟瑾惜红着脸去推他,却见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一张惨白的脸猛地伏过来。
却不巧,安少爷准头太差,本想封住她的嘴巴,这回却咬上了她的鼻子。
孟瑾惜被他的样子逗得不行,忍不住笑得抽筋,安息的脸色更阴沉,声音也变得紧张:“你别乱扭,不想死就别出声,我娘她没走。”
孟瑾惜一听笑得更欢了,她险些忘了自己是来找他算账的。她推推他的腰,说:“你还是嫩啊,想必是没什么经验。冯於彬是写意淫话本子出身的,我看得太多了,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出声呢?你跟我学,我一摇床,你就低吼。”
安息的脸红了一红,话也说不利索了:“怎……怎么吼?”
孟瑾惜怜悯地望了望他,心想有隐疾的人果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没想到这一眼刺激了安少爷作为大男人的自尊心,他别过头,道:“你摇吧,我不用你教。”
片刻后,由于安少爷底气太足,吼声震天,险些招来了狼。孟瑾惜隐约看见门外一个强忍着笑、双肩微微颤抖的妇人扶着墙走了。
安息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态度也变好了,竟给她递了一碗茶:“你说吧,这么晚来找我干吗?”
孟瑾惜接过茶,仔细地审视他,学着冯於彬话本子里丈夫质问红杏出墙的娘子的口气道:“哼!这我还得要问你呢,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知道!”
安息愣了一愣,抿唇一笑:“好事……我除了坐马车给老奶奶让过座,下雨天给老爷爷撑过伞,大娘们跳广场舞我无偿给配过乐,小孩子开家长会我偶尔去装过爹……”他说了一串,最后谦虚地总结道,“这都是我该做的,助人为乐嘛。”
孟瑾惜愣了一愣,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冯宝阁被西风寨抢劫了,这事不是你干的?”
安息挑了挑眉毛,说:“做这种事情对得起我的智商吗?若是我来做,首先……其次……你连找帮手的机会都没有。”
孟瑾惜很是惊讶他的作案水平,于是咽了咽口水,终于相信不是安息的手段。
安息看了看她的脸色,笑了笑:“既然姑娘相信这事跟在下无关,就请赶紧离开,我要睡觉了。”
孟瑾惜急中生智,揽住他的手臂,生生逼出几滴眼泪道:“官人,你不要赶奴家走。山贼们特别识货,这一次偷了奴家的十二幅画。”
安息掰开她的手,笑了笑说:“这我就不懂了,姑娘的画和在下有什么关系?”
孟瑾惜诚恳地眨了眨眼睛,道:“这画的全名是《关于安公子男宠的十二种猜想》。”
安息的脸瞬间黑了下去,孟瑾惜痛快地将茶一饮而尽。
安息神色复杂地给家中仆人留了字条,捏着她的袖子:“走,去西风寨。”
孟瑾惜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帮忙了,她甚欣喜啊甚欣喜。
一路上月色很好,山桂飘香,孟瑾惜将头埋在他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嗅,这样靠着他,让她觉得很安全。
安息骑在马上,浑身打了个激灵:“你干什么?”
孟瑾惜语气平静:“我就闻闻凌霄宝殿的香水配料,你要不平衡,也可以来闻我的。哦,对了,我一般不擦香料。”
她贴他更近了一分,安息有些抓狂:“平白无故的,被你这个女流氓轻薄了这么多次,我真是……你下马,自己走着去。”
孟瑾惜得寸进尺地搂紧了他的腰说:“我就不。”
安息瞬间变得浑身僵硬,简直成了一块木板,道:“你当真是个女人吗?你是不是男人易容的?”
孟瑾惜也笑了笑说:“你当真是个男人吗?我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怕女人的男人。”
安息骑在马上,面色铁青。他本想找个机会在弯道的时候把孟瑾惜扔下去,但可惜这里已经离西风寨很近,西风寨又到了月末快要发奖金的日子,夜里守卫的喽啰们很是尽职。两人一马刚刚进入包围圈就被山贼的箭射穿了马腿,这使得由斗嘴发展到动手的两人目瞪口呆地摔下了马。
安息和孟瑾惜老老实实地被人绑了,抬在了木桩上。孟瑾惜对此表示不可置信:“你不会武功,怎么还和我来闯西风寨?”
在她的臆想里,安息这种白衣飘飘的俊朗公子,必然得是个大侠中的大侠呀。即便不中用,好歹也该是个轻功一流的角色。
谁承想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安息不屑与她理论,索性闭上了眼睛。两个人在木桩上摇摇晃晃,像两头死猪一样被抬上了山。
山窝里一片鬼哭狼嚎,其中要数冯二小姐号得最凶。冯淙淙外号“肿肿”,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四个时辰都在沐浴熏香做面膜,她爱干净,见不得一点灰尘,每日洗手的次数不低于二十次。
山贼们被她的哭号惹得厌烦极了,他们对她拔了刀,正撸起袖子猜拳决定由谁来砍上这大快人心的一刀。
冯於彬虽写过不少意淫话本子,化身过三十三次救世英雄和二十八回泡妞好手,但真遇上了事也只能气急败坏地大吼:“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话音未落便被人扇了嘴巴。
倒是安息淡定,虽捆着绳子,倒也算是落落大方地坐在椅子上。他瞥了一眼忠义堂上挂着的画像,淡淡地道:“找原瑞来。”
原瑞乃是西风寨的头子,敢直呼大当家名字的人并不多,喽啰们面面相觑,看安息的眼神也有了一些不同,于是火急火燎地冲到内堂,找来了大当家。
原瑞一直抬头在看天色,仿佛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听到安息的名字怔了一下,刚走到庭前,竟兀自红了眼眶。
安息看着原瑞笑得平静,平静下却隐隐有着一些情绪:“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我以为你死了呢!”
孟瑾惜眼睛亮了亮,仿佛在这两个壮汉之间嗅到了奸情的味道。果然两个人很快抱到了一起,孟瑾惜正在猜测这是一段怎样缠绵悱恻伤情难耐的故事,却听那面容粗犷的原瑞用略带沙哑的女声对他说:“你就当我死了吧。”
这这这,粗犷的汉子竟是个女子吗?
孟瑾惜想她可真是够作的,竟然给自己整了一张男人的脸。
原瑞瞥了一眼安息,下了逐客令:“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雇主是你我都惹不起的角色。今天无论如何,冯家人我是不能放的,你带着你的女人走吧。”
安息笑得意味深长,说:“你误会了。我来,只想取走你们拿走的十二幅画。画中画的随身物件,若是被人看见了,可能对我不利。”
他解释了半天,原瑞算是明白了,竟对他勾了勾嘴角:“你被人骗了,我们劫匪普遍文化水平低,层次有待提高,估计还没到偷画的水平。”
安息扭头去看孟瑾惜,眼里忽然多了一分杀意。
门外传来了巨大的马蹄声,喽啰们慌张来报:“寨主,不好了!门外有大量官兵正往这儿来呢!”
原瑞变了脸色,拿刀的手紧了紧,道:“你竟报了官?!”
孟瑾惜连忙替他解围道:“别误会,估计凌霄宝殿的伙计看见了西风寨的花镖,吓怕了才报的官。凡事冤有头债有主,咱们绿林好汉可不带错杀好人的。”
原瑞捏住了她的下巴:“好一张厉害的嘴巴,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孟瑾惜笑了笑,说:“别杀我,我怕死得很。但是我信你也不敢,若在这里杀了我,带了一路血腥气,倒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原瑞冷冷地瞥了眼她的袖口,她袖口里的手在抖。原瑞笑了笑:“啧啧,我倒要看看,你是真的不怕还是在装胆大。”
山贼的逻辑一贯很粗暴,冯家众人和三百两白银带不走了,原瑞便打算把孟瑾惜带回去犒劳兄弟。孟瑾惜一番挣扎后,还是被原瑞绑在了马车里,安息坐在她身边,困得要命,倚着窗打盹。孟瑾惜心里郁闷得半死,她想不明白,除了凌霄宝殿还有谁会和冯宝阁作对?无奈手脚都被人束缚,嘴巴里还塞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臭袜子。安息只是在一旁看着她,任凭她眼珠子都瞪歪了,也没有领会她想要他松绑的精髓。孟瑾惜恨归恨,却一边蠕动着身子,嘴里一边“呜呜”地直叫,像一只扭曲的毛毛虫,最后借着马车的一个趔趄,总算蹭开了绳子。孟瑾惜给了安息一个“不要迷恋姐”的眼神,然后将头探出了马车之外。由于已是入夜,一路上行人稀少,所以只听到马蹄声和马车轱辘的声音。趁着山贼原地休息,孟瑾惜捏了捏安息的手,表情十分认真地说:“等会儿我引开原瑞的视线,你赶紧跑。”
安息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女人什么时候从敌人变成了战友?他怔了怔说:“我不用你救。”
孟瑾惜一脸严肃地道:“不行!我还没有把你拯救出来,怎么可以放弃你?你从来不接触女孩子,怎么知道女孩子的好?”
安息还没反应过来,孟瑾惜就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迅速地离开了。清甜的香气涌入他的鼻腔,很快又消失了。他连忙拉起车帘,看着孟瑾惜猫着腰,小小的身体游走在暗夜里,用一把火点燃了原瑞的轿子。
她虽然个子不高,却十分胆大,机敏地点了火把,然后转身就跑,逃跑时不忘冲安息挥手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