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瑾惜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她问他:“那是怎样一枚血玉扳指,有什么特征?”
原祯冷笑道:“在这样的小破地方,不会有第二枚血玉扳指。”
孟瑾惜摸了摸自己的拇指,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那里曾被人戴上了一枚血玉扳指。
她的态度变得坚决起来:“这个任务我干不了,你能不能给我换一个?什么天山采雪莲……哪怕去西域取经都行。”
原祯拿出腰间的匕首,在磨刀石上蹭了蹭,说:“真的干不了?”
孟瑾惜略略哆嗦道:“嗯……”
原祯拿着刀走了过来:“那么,我留着你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孟瑾惜最怕死了,连忙抱了大腿,将“嗯”变成了三声:“哎呀,大师别着急,我干得了,多大点事啊,别动气,动气伤身体。”
原祯满意地笑了笑,又从手里拿出了当年明妃给他的手帕:“小瑞子识字不多,上面写了什么,你帮我念念。”
孟瑾惜平静地回了话:“想必是看你太热,拿来给你擦汗的,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原祯抽了抽嘴角跌坐在椅子上,气得闭了眼。
趁他不注意,孟瑾惜轻轻抽走了帕子,淡淡的胭脂香气里,手帕的字体纤细娟秀:“安能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人世间多少离合悲欢,恩怨情仇,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孟瑾惜将帕子藏了起来,她不想卷入更复杂的爱恨里,她只想早点完成任务,然后离开沐阳镇开始新的生活。
孟瑾惜在原祯的乌篷船上休养了半个月,原祯给她用了最好的伤药,谨慎起见,他还为她准备了一具尸身。孟瑾惜从相处的各种细节中看得出,原祯当年成为万人空巷的风流浪子并不是没有原因。虽然现在他老了,却依然俊美挺拔,对女子细心,笑起来还有一丝坏坏的味道。孟瑾惜想,如果当年下船买糖葫芦的不是自己而是娘亲,娘亲搞不好也很愿意跟他私奔。
如今的原祯虽然从浪子变成了瞎子,但内心深处的优越感却没有变,他高傲地敲了敲孟瑾惜的脑瓜:“小丫头,我这样不明不白地留你在身边于礼不合。”
孟瑾惜心下一紧,以为他要收钱了,却不料原祯高冷地来了一句话:“我勉强可以收你做小徒弟。”他顿了顿,“嗯,赐名原喜蛋。”
原瑞立即表示不满:“我可不要这么二的师妹!这么二的师妹居然还有这么二的名字!”
原瑞的小名是小瑞子,那么原喜蛋的小名……孟瑾惜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抓着原祯的衣袖道:“大师啊,我的资质太差了,若是传出去容易败坏你的名声,再说我可不当原瑞的师妹,我打不过她,万一哪一天被她打死了,岂不是留了一个门徒互相残杀的恶名?这名声实在配不上大师的一生英明啊。”
原祯略作沉思,孟瑾惜适时地掉了几滴眼泪:“我小的时候与父母离散,做梦都想要一个英俊温情的父亲,大师你这样英俊温情,不如……你做我干爹吧。”
做了干爹,不仅能替她撑腰,同时也方便她拍马屁。看得出来,原祯虽然因为受了情伤而变得冷酷,但骨子里还是很喜欢听好话的。
原祯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喜蛋你的身世如此多舛,我又这么英俊……又这么有女人缘……又这么……”
他抿了抿唇,道:“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做一回你的干爹吧。”
原瑞的脸黑了黑,站上前来想要争辩,被孟瑾惜一口推了回去:“小瑞子,瓜子没了,你再去炒点给干爹送来。”
原瑞再一次暴走了。
七日拆线,半月消肿。半个月后,孟瑾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险些喜极而泣。
镜子里的女子眉目清秀,鼻梁秀挺,两眼之中隐隐氤氲着水汽,唇边两点梨涡,即便面无表情也自有一番风情。
原祯摸着这张脸,推开了她,情绪显得也有些不稳定,好像急于将这张脸的主人赶离自己的身边:“喜蛋,你速去速回,事情要办得利落点,要是你两个半月内回不来,解不了蛊,我也救不了你。”
孟瑾惜恭恭敬敬地给原祯磕了头:“干爹,你多保重。”
原祯想了想,还是很不放心她,终于决定让原瑞跟着她一起去。原本的好心这下变成了大麻烦,原瑞一脸不情愿地跟着孟瑾惜上了马车,一路上都在与她斗嘴。
孟瑾惜拿着镜子自我欣赏:“哎,我怎么能如此美貌?”
原瑞冷冷地笑了笑:“是啊,把一张死囚脸弄到了脸上。”
孟瑾惜陷入了更深的思考,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瑶歌会这样讨厌这张脸,有了这张脸便很难分清人们喜欢的是她本身,还是她的容貌。
但她又觉得瑶歌有点傻,做人何必那么较真?有一个人愿意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恰巧也很喜欢他,又何必要去剖析对方究竟爱了你什么?
原瑞冷冷地笑了:“你这么想,是因为你连相互喜欢那一点都没有达到,所以才不奢求。若是你已经能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就会奢求更纯粹的爱情。”
这小蹄子,嘴巴好毒。
孟瑾惜承认,这话的确是伤到她的心了,但原瑞这小毒舌好像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坊间都在传安息要成亲了,你知不知道?”
原瑞盯着她,好像在等她哭,孟瑾惜却笑了:“你想让我哭给你看?我不,我偏要笑。”
原瑞很是感慨地“啧啧”了两声,就不再说话了。
车子一到沐阳镇,原瑞就把她扔下了车,说:“上回我劫冯家的时候,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要去找雇主解释一下,你自己想办法去找人吧。等我办好了事,再来找你。”
安雨珏那么狠毒,凌霄宝殿选人又那么严格,这事情可不太好办,孟瑾惜连忙拉住了原瑞的胳膊:“好姐姐,帮我一把吧,我再也不和你斗嘴了。”
原瑞冷冷地笑了笑:“好妹妹,我可不像师父耳根子软,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原瑞居然就这样走了,一文钱都没给她留下。
孟瑾惜捂着已经饿得咕咕乱叫的肚子,两眼昏花地顺着长街往前走,好巧不巧地居然在包子铺看见了冯於彬。
孟瑾惜灵机一动,随便扯了旁边铺子里的一块手帕,欢快地走上前去。
“请……请问,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风骚侠吧?我读过你的小说《采花大盗易容偷香十八诀》很是崇拜呀,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冯於彬咳了咳,像是被水呛了,纠正道:“这……在下的笔名是冯少侠,不是风骚侠。”
他转过脸来,样子显得憔悴了许多,人也瘦了,孟瑾惜看了他一眼,从来滴酒不沾的冯於彬居然也开始饮酒了。冯於彬看到了孟瑾惜的容貌,眼睛一亮,道:“要是我所有女读者都像姑娘这么美貌就好了。”
孟瑾惜心里把这色胚鄙视了一番,但她肚子好饿,于是坐下来答了话:“少侠分我个包子,我帮少侠排忧解难。”
孟瑾惜一落座,冯於彬便用那哀伤的两眼将她望了望:“姑娘的身量好像我亡妻,可惜她没你这么好看,也没你这么温柔。原来,我备受她欺负,多希望她离开冯宝阁。现在她死了,我反倒很是想念。”
孟瑾惜心里笑了一笑,没想到这小子还算有点情谊。
冯於彬又叹了口气,道:“这下她走了,我才想起她的好处,身边没有个母老虎镇着,真是不方便。我被孙瑶芷那个又丑又胖的花田商缠住都没个人挡着,偏偏又不能不和她打交道。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明明十个月都不到好吗?还有,谁是母老虎?
孟瑾惜眯了眯眼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的牢骚,迅速地往嘴里塞包子。
她不答话,冯於彬倾诉得很愉快。有的时候排忧解难不一定非得提出解决方案,老实地听着就行了。
冯於彬好久都没遇到一个这么老实的听众,最后激动地拉住了她的手:“和姑娘谈话真开心,姑娘方不方便留个联系方式,下一回我缅怀亡妻,还找姑娘。”
孟瑾惜对他笑眯眯地说:“好的呀,为表同情,我要送给少侠一个吻,少侠闭上眼睛好不好?”
冯於彬闭上了眼睛,脸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孟瑾惜眼疾手快地拿海碗敲了他的脑袋。
冯於彬还在美美地等着香吻,冷不丁地一声闷吭就倒下了:“母老虎?嗯?”
孟瑾惜挑了挑眉毛,飞快地扒下冯於彬的衣服,没跳河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套衣服不错,没想到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是甚好。孟瑾惜盘了头发,转了一圈,溜溜达达地走向凌霄宝殿。
冯宝阁没了招牌调香师,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冯淙淙从小养成的大小姐性子,从没吃过这份苦,她被顾客一骂,就忍不住蹲着哭了。
孟瑾惜摸了摸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走到她面前,买了一瓶玫瑰露。现在,她只能帮她到这儿了。冯淙淙越哭越凶,竟然闯了凌霄宝殿的大门,闹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安息一身青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雕着白玉兰的折扇。他静静地听冯淙淙哭完,面容冷寂,道:“你们冯宝阁当初找人背黑锅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他递给她一张手帕,“擦了眼泪,快走。”
冯淙淙拉着他的袖子说:“你不要惺惺作态,明明是你逼死她的,你把我们的招牌调香师还回来!”
安息向前走了一步,面容变得更加冷淡,说:“再闹,我们就要报官了。”
孟瑾惜自嘲地笑了笑,她看到他好好地站在这里,处理事情依旧果断干练。她的死,对于他来说,对于冯宝阁来说,不过是一场云烟,过了就散了。这个世界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你要是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还有谁会惦念着你呢?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硬了硬。
半月已过,她隐隐已经能够感受到肋骨下肝脏的酸痒。她该想尽办法好好活着不是吗?这样想着,她低着头冲着凌霄宝殿的后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以至于到后面竟跑了起来。
忽然前面的路被一堵墙挡住,她抬起脸就看到了安息,他抱着双臂皱眉看着她:“你是谁?”
孟瑾惜愣了一愣:“哦,我看到一只蟋蟀,正跟它赛跑。”天色已经很晚了,孟瑾惜转了转眼睛,摆出一番苦情的做派,道,“我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去,能不能收留我住一晚?我什么都能干,可以给凌霄宝殿打工。”
安息淡淡地抿了抿唇:“人招满了。”
孟瑾惜睁大了无辜的眼睛,语句诚恳地道:“你一定要留下我,我很能干,什么活都能做,如果你不信,可以考一考我,绝对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或许被她吹的牛皮所震慑,安息犹豫了片刻,递给她一盒散香:“你配一盒香给我看看吧。”
孟瑾惜拿着散香的手轻轻颤抖,她想起那日狼狈地站在长街上,好像也是这样的情景。
终于,她硬着头皮配了一盒,递给他时,安息脸上的表情是少有的扭曲,想必已经难闻得不成样子。
他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孟瑾惜瘪了瘪嘴,仍不死心地看着他:“我……还可以干些别的。”
安息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盯得她发慌,她手心里满是冷汗,片刻安息抿了抿唇,沉吟道:“名字?”
“原喜蛋。”
“你留下吧。”
孟瑾惜惊疑地回过头,安息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呃?”
安息弯了弯嘴角,道:“做我的徒弟。”
幸福来得太突然,孟瑾惜不可置信地冲了进去。她走到他身边,忍不住揽住了他的肩膀,说:“师父!”
她心里百感交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有了完成任务活下去的机会?能继续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她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去,还有那么多胭脂技巧没有学成。
安息嫌弃地拉下了她脏脏的手臂,用手帕擦了擦她不断掉落的眼泪:“饿了吗?去我房里吃,吃完早点睡。”
孟瑾惜彻底傻眼:“师父,我要和你一起睡?”
安息愣了愣,道:“厢房漏水,不然你和其余小厮一起睡。”
孟瑾惜竟有些语无伦次:“不不不,徒弟受宠若惊、惊心动魄、迫不及待……”
她看到安息冲她笑了笑,这笑容……有点诡异。这家伙,没有识破吧?她明明是男装呀。想到这里,孟瑾惜不由得颤抖着拉紧了衣领。
整个晚饭,孟瑾惜都在观察周围环境,看来凌霄宝殿的潜伏环境不容乐观。安息的一举一动都很奇怪,他身边放了两个碗,每一份菜都要装成两份,他不停地给空碗夹菜,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好像一种神圣的仪式。
餐后,他偏了偏头:“吃饱了吗?”
孟瑾惜答:“饱了。”
安息却偏头瞪了她一眼:“我没有问你。”
屋子里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孟瑾惜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想到要和安息住在一起,她简直要疯掉了。
晚饭过后,安息要洗澡,孟瑾惜终于脱离了安息,准备去找干爹的修容秘籍,她原想仔细地侦察一下地形,奈何她这视力不好又赶上夜里能见度低,她终于不负众望地走丢了。好在她耳朵好使,听到有人说话,赶紧凑了上去。她走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安息的浴堂外。
安息竟然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不咸不淡地道:“今天是你的七七之日,我收了一个徒弟。嗯,很可疑,说话……也很可疑,其实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住。但是看他配香的样子,我就想起了你。女诸葛,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这哪里是病了,简直是病得不轻啊。孟瑾惜很是恐慌,这师父不仅喜欢和男人同浴,居然还是个精神分裂?!
孟瑾惜吓得扭头就跑,一回头却被人捏住了肩膀。
“呵呵呵呵,师奶好。”
安雨珏皱了皱眉头,这张脸实在让她感到不舒服:“你叫哪个师奶?”
孟瑾惜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拜了安公子当师父,师父的老婆是师母,你是他娘,自然就是师奶啦。”
安雨珏仔细地瞅着孟瑾惜的表情,她逼视着孟瑾惜,忽然提高了声音道:“我安家素来不收徒弟,你趁早离开。”
安息闻声走了出来,眉毛上挑,很是惊奇:“娘?”
比起安息,她更怕安雨珏,孟瑾惜两腿生风,赶紧躲到了安息身后。
安雨珏被她逃跑的速度气得笑了:“躲得快也没用……凌霄宝殿不留来历不明的人。”
安息将孟瑾惜拉向身后,平静地看了母亲一眼:“我会好好管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