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那一段,我也不大记得了,”蒂姆继续说,“不过我只记得那张脸。当时我倒没太注意,不过现在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他的头发是金色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我在教堂玻璃窗上看到的天使一样,还有一双碧蓝的大眼睛。虽然我当时没留意,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这是不是不大对劲儿呢,阿姨?”
“又来了,又来了,”奎切特太太急匆匆地说,“好啦好啦,你说得够多也够明白啦,也许你确实看到了天使吧。不过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躺着睡觉。”蒂姆很听话地睡去了。到了晚上,达利苑那边派了一个男仆过来“询问情况”,他回去报告说蒂姆的伤情非常乐观,卡罗尔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这个年轻人出门打猎,晚餐被推迟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讲起稚气未脱、棕色皮肤、穿着荷兰棉布衫的蒂姆时,同情心泛滥,把他说成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孩子。既然蒂姆的伤情并无大碍,卡罗尔也就忘却了先前的惊骇,开始对一起用餐的邻座小姐大肆吹嘘这一天的娱乐消遣。“六支枪,打中了三十对鸟,还有几只兔子,仅仅半天的时间,这样的战绩还不错,是吧?”
“其中有多少是你自己打中的呢?”邻座的那位小姐刻薄地问,她还太年轻,无法容忍年轻气盛的男孩子自吹自擂。芳龄十八的少女不喜欢狂妄自大的男孩子。卡罗尔脸上泛起一朵红云,之后便自认理亏,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知道吗,”他的朋友上校坐在小姐的另一边,开口道,“永远不要问男人那个问题。你应该问战利品总共有多少,然后彬彬有礼地、想当然地认为我们所有人的战利品都是他一个人的。我们的朋友具备所有真正伟人的诚实品质,一提到自己的成就,他脸都红了,有我在场,他不好意思告诉你我战绩不佳,是他帮我补了漏。此外,”他心照不宣地看了一眼可怜的卡罗尔,小伙子的脸颊更加滚烫,他又补充道,“我还得说上一句,把一个大型活动的卓越领袖降格这种事,从来没有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张成绩单上出现过。”
卡罗尔正在和其他几位先生共饮红酒,毫无疑问,他觉得错在自己,然而他始终盯着草地上的一棵树上那个神秘莫测的发报装置,在心里想着一些有的没的。他很想一探其究竟,却不得不忙着大快朵颐,渐渐地,他的思绪又飘到了被自己圈养起来的松鼠身上。乡绅一直喜欢让这个孩子陪在身边,他常常这样讲:“要我说啊,我们大家都是上等人,所以才要对自己的言辞多加小心。”大多数情况下,小伙子对这样的谈话不感兴趣,因为太政治了(达利先生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政客)。然而,没过多久,上校开始谈论上午的事情,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今天有个不认识的小家伙受了伤。”他说。乡绅耳朵有点背,立刻接口道:“啊!谢谢。仆人晚餐之前刚回来。医生说没什么大碍,恢复得非常好,谢天谢地。不过这件事搞不好就可能变得很难办哪。”
“他没事儿,我很欣慰,可怜的孩子。话说你刚才说他是谁家的孩子?肯定不是住在埃及头盔里的那只老猫家的吧。”
“唉!说实话,这真是一个悲催的故事。我记得他们第一次来这里时,应该是十来年前吧。他们租用了旧庄园,那里本应属于我那可怜的爱子哈利,可是他的遗孀在那里呆不下去了。于是她就走了,可怜的女人,现在一切都没了。我说道哪儿了?啊!那个小男孩。没错。他们一家姓艾比斯利。男主人应该快四十了,他长得老,看起来比他的妻子老很多。我记得他妻子长得非常漂亮。他在印度发了财,那地方能把人变年轻——当律师啦,当公务员啦,我也说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总之现在他已经回来了,一直就没再离开过……”老乡绅看到卡罗尔少爷蓝色的大眼睛正盯着他,于是便对他的朋友嘟哝了几句话,话中夹带着一些拉丁词汇。卡罗尔只听到“童心不可”[2]几个字,却不解其意。
“今天你们见到的那个孩子就是他们夫妻俩的儿子,”乡绅继续说道,“他们搬来之后没多久就生下了他。”
“他是一个人生活吗?跟那个老太太一起?”
“我觉得是。那个老太太应该是他的保姆。我没怎么想起过他,直到今天。天晓得他是怎么接受的教育,甚至是否接受过教育都不一定呢。他的童年一定是了无生趣,也许我应该照顾照顾他,可我与他的父母之间的关系也没好到那种程度。我的妻子从打一开始就不太待见艾比斯利夫人:你们想想看,我们家的凯特当时还只是个小女孩,我们得把她看紧一点儿,对吧。不过那个可怜的小男孩想必是非常孤单。你们还要不要再来点儿酒?不要吗?那么我们就跟女士们一起喝咖啡吧。”
“亲爱的,”达利夫人对丈夫说,这时所有人正穿着黑色外套从餐厅往外走,他走在最后面,“你说卡罗尔听见那个小男孩的尖叫时,脸刷地一下子白了,是吗?”
“像你的帽子一样白,太太。”
“看吧。”达利夫人以胜利者的姿态对自己的女儿说,“医生经常对我说,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之后,不管是谁,都应该吃点药。”
凯特小姐已经三十有二,是个好心肠外加倔脾气的女人,她非常宠爱这个侄子,可此时却不得不给这过度溺爱的老两口添点儿堵。她说这孩子好得很,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了,不过她的抗议一点儿用也没有。见他要去就寝,祖母偷偷把他拽进自己的化妆室,拿出一个圆圆的小药丸,连同说明书一起塞给他。若是她第二天早上去他的房间里看他,见他的气色已有好转,把药丸捣碎了,把粉末小心翼翼地洒到窗外,恐怕她的心情不会太好吧。我们倒是希望窗外能有哪只消化不良的麻雀吃上这副药,把病治好。遗憾的是,这位好心的老太太拿出来的药,有很多都是用这种办法处理掉的。
不过,对于卡罗尔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睡一个好觉就能从之前的心惊胆战中缓过来,根本无需借助外力。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刚吃完早餐就去了花园。卡罗尔这个人特别会说话,他给苏格兰老花匠献上了一番甜言蜜语。他是这花匠以及其他人心中当仁不让的宠儿。他小心翼翼地表达了对这个老伙计的一点小埋怨。“求求你了嘛,我想要一串葡萄。”他紧接着说。
“俺可不能把葡萄给你,卡罗尔少爷。”
“可是,艾伦先生,这葡萄并不是给我的呀。是给一个病人的。我一定得带走一串葡萄,求你了。我敢保证,爷爷他不会在意的——再给我点葡萄叶,放在这个篮子里,拜托了。”
结果他自然是得逞了,带着这些战利品向庄园的方向出发,步履铿锵有力。奎切特太太正站在门口,手放在眼镜前遮光,张望着,想看看医生有没有来,结果却看见他正在朝这边走。她有没有预想过,此次探访可能引发怎样的后续故事呢?她当然无法猜想出事情的全貌。
这一夜,蒂姆睡得很不踏实,梦境支离破碎,然而所有的梦都有一个共同的主角——他之前遇到的那个天使。此时,他已经起床,穿好了衣服,却还是感到疲倦,于是就靠着窗前那张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望向那已经开始抽芽的树。他听见开门的声音,却没有转过头去看,直到一阵陌生的声音传来。他本以为是医生来了,可那声音听起来青春洋溢,清澈嘹亮,压根儿不像是医生的。那声音带着几分迟疑:“我给你带来了一些葡萄,我希望到了今天早上,你已经没有大碍了。我……”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蒂姆惊坐而起,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看。离他几步之遥的那个人的面容,与他梦中所见的“天使”如出一辙。他向眼前人伸出双臂,这一切似乎再自然不过了。上帝派了一个天使来安慰他。卡罗尔不喜欢身体接触,和其他孩子一样,生怕被人看到自己和别人做出这种亲密动作,可他却无法抗拒伸向他的双臂,其中有着无声的吸引力。他坦然而又尴尬地走上前去,躬身亲吻蒂姆那张楚楚可怜的、苍白的小脸。之后便响起了奎切特太太的声音:“达利少爷给你带来了一些葡萄。蒂姆如梦方醒,变得羞羞答答,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出两个字”谢谢“。
注释
[1]丁尼生(Alfred,L·rd Tennys·n,1809-1892),维多利亚时期代表诗人,主要作品有诗集《悼念集》、独白诗剧《莫德》、长诗《国王叙事诗》等。(译注)
[2]原文出自一句拉丁文谚语”童心不可毁伤“(Maxima debetur pueris reverentia)(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