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开门一边回答说:“因为去年11月,我和他一起乘日本客轮从上海回到了檀香山。”待我们斟上酒,点上雪茄,落了座,他才再度开口:“秋天放假的时候,我去了中国。我总喜欢到处闲逛。那会儿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康韦了。我们从未通过信,我也只是偶尔才会想到他,但他是为数不多一提起名字我就能回想起来的人。那时我去汉口拜访了一位朋友,正乘北平特快往回走。在火车上,我偶遇了一位法国女子修道院的院长。她是位很有魅力的女士,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正要回重庆的修道院,因为我会讲一点儿法语,她便很高兴地跟我絮叨她的工作和其他琐事。其实我对这些传教机构没有什么认同感,但是像当今很多人一样,我承认罗马天主教的确自成一格。至少他们工作勤勉,在这个划分为不同阶级的世界上并没有装腔作势地自封为军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了。问题的关键是,这位女士讲到重庆的教会医院时,提起了几周前入院的一位高烧病人。他说不清自己的身份,身上也没有任何证件,但他们猜他是欧洲人。他的衣着很像本地人,而且是最穷的人穿的那种,被修女们收留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很重了。他的汉语非常流利,法语也说得不错,而我这位火车上的旅伴信誓旦旦地说,那个病人一开始跟她说英语,口音十分优雅,发现修女是法国人之后才改讲法语。我说这可太难想象了,打趣地说她又不懂英语,怎么能听出来口音是否优雅呢。我们开着玩笑,最后她说,如果有机会到重庆,欢迎我去修道院参观。当然,让我去修道院的概率就跟让我去爬珠穆朗玛峰的概率一样小。火车抵达重庆的时候,我和她握手道别,很遗憾这次邂逅就此结束。谁知机缘巧合,几个小时后我竟然又回到了重庆。火车刚开出一两英里就出故障了,勉强把我们送回了车站,救援车据说要十二个小时之后才能到。中国铁路经常发生这种事。既然有半天的时间可以在重庆消磨,我决定遵照那位好心女士的建议,去拜访修道院。
“到了修道院,我受到了热情洋溢的欢迎。当然,他们对我的到访多少有些吃惊。天主教徒有一个特点最容易被非天主教徒忽视,那就是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协调外部的戒律清规和自发的心胸宽广,将二者融为一体。听上去有点儿复杂吧?总而言之,有这些教会人员的陪伴还是很愉快的。不一会儿,对方就备好了饭菜,一位信奉基督教的年轻中国医生陪我坐下用餐,英语和法语混杂着和我说笑。随后,他和那位院长陪我参观了他们引以为豪的教会医院。我之前提到过我是作家,他们天真地以为我可能会把他们都写进书里,并为此激动万分。我们从每张病床边走过,医生向我逐一解释患者的情况。医院里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运营得非常得当。我本来已经把那位口音优雅的神秘病人忘在脑后了,院长一提醒我才意识到前边就是他的病床。
不过我只看到一个人的后脑勺,他似乎正在睡觉。他们建议我用英语跟对方打个招呼,于是我说了句‘下午好’,这是我当时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显然没什么创意。那个男人突然转过身,回了句‘下午好’。院长没说错,从口音就能听出来他的确很有教养。但是我还没来得及为此惊讶,就认出了那个人。尽管他蓄起胡须,样貌变了,而且我们那么久没见面,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就是康韦,我确信无疑。假如我当时停下来仔细想想,我大概会觉得不可能是他。但幸运的是我本能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随后自报了家门。他只是看着我,不像认出我的样子,但我确定自己没认错人。他的面部肌肉有一种奇怪的细微痉挛,我上学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而且他的眼睛还是那么蓝,在牛津贝列尔学院的时候我们常常打趣说那是剑桥标志性的浅蓝,不是牛津的深蓝。即使没有这些特征,他也是那种你绝不会认错的人,只要见过他一面,就永难忘怀。看到我的反应,医生和院长当然都很激动。我告诉他们我认识这个男人,他是英国人,是我的朋友。如果他认不出我,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失忆了。他们听了这番话有点糊涂,但还是认可了我的判断。我们针对康韦的情况商量了半天,他们也搞不懂以康韦当时那种状况是怎么来到重庆的。
“长话短说,我在那儿逗留了两个星期,希望能找到办法唤醒他的记忆,但没能成功。不过他身体恢复得很快,经常和我聊天。我直率地告诉他我是谁,他又是谁,他顺从地听着,并不和我争辩。他很开朗,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淡然,而且他似乎很高兴有我陪他。我提议带他回家,他只是说无所谓,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让人有点不安。我很快安排好带他离开的行程。我和汉口领事办事处的一个熟人打了招呼,所以护照之类的很顺利就办好了,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当时觉得为了康韦,这件事最好不要引起公众和报刊的注意,现在我可以高兴地说我成功做到了这一点。要是让媒体知道了,他们绝对会借此大做文章。
“就这样,我们走正规途径离开了中国。我们坐船沿长江下到南京,随后转乘火车赶往上海。当天晚上有去旧金山的日本客轮,所以我们紧赶慢赶,登上了那趟船。”
“你真是为他做了很多啊。”我说。
卢瑟福没否认。“如果是为其他人,我大概不会做这么多,”他回答说,“但这家伙身上有一种特质,从我刚认识他就发觉了,这特质很难形容,但让人愿意为他全力以赴。”
“是啊,”我表示赞同,“他这个人有种独特的魅力,非常迷人,直到现在我想起来都觉得很愉快。当然,在我脑海中,他还是那副穿着法兰绒板球衫的学生模样。”
“很遗憾你没在牛津认识他。他那时候真是才华横溢,没有任何形容词比这个更适合他了。战争过后,人们说他变得不一样了,我也这么觉得。但我总是忍不住在想,他这么有天赋,本来应该做更了不起的事儿。伟人的事业不该是大不列颠王室的一官半爵,而应该更有一番作为。康韦绝对是伟人,或者说他本可以成为伟人。你我都认识他,那是我们都不会忘记的回忆。这可不是在夸大其词。我和他在中国中部重逢的时候,尽管他头脑一片空白,经历也是个谜,但他身上那种不同寻常的魅力还在。”
卢瑟福沉浸在回忆之中,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你大概也猜得到,我们在渡轮上重拾了昔日的友谊。我跟他讲了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他听得聚精会神,认真得有点可笑。他对到重庆之后发生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奇怪的是他过去的语言能力也都还在。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一定和印度有某种关联,因为他会说印度斯坦语。
“客轮在横滨载满了人,新登船的旅客中有一位是钢琴家西夫金,他正要去美国举办巡回音乐会。晚餐的时候他和我们同桌,不时与康韦用德语交谈。这证明康韦表面上再正常不过了。除了失忆这个在日常交流中看不出来的问题,他似乎和正常人没有两样。
“离开日本几天后,西夫金应邀在船上举办钢琴独奏会,康韦和我一同去欣赏他的演出。他的演奏精彩至极,大部分是肖邦的作品,还有几首勃拉姆斯和斯卡拉蒂的曲子。我瞥了康韦一两次,看他乐在其中,料想自然是他过去的音乐才华留下的痕迹。最后演出延长,西夫金慷慨地即兴演奏了数首安可曲,热情的听众聚在钢琴周围。安可曲也大多是肖邦的曲子,他很擅长肖邦的作品。演出结束后,西夫金走向门口,几位崇拜者还是围着他不放,但他觉得已经够对得起他们了。正是在那时,发生了离奇的事情。康韦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一些节奏欢快的曲子。
我听不出是谁的作品,但西夫金一听到就兴奋地转身走了回来,问曲子出自谁手。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之后,康韦只能给出‘不知道’这个答案。西夫金嚷嚷着说这真是难以置信,情绪更加激动了。康韦苦苦思索,最后终于说这曲子是肖邦练习曲。我自己都觉得这不可能,所以西夫金断然否认的时候我并不惊讶。谁知康韦竟然大动肝火,吓了我一跳,因为在那之前他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我亲爱的朋友,’西夫金好言劝慰说,‘肖邦现存于世的所有作品我都了然于胸,我敢向你保证,他从没写过你刚才演奏的那支曲子。他有可能写出类似的作品,因为这的确是他的风格,但是他绝没写过这一首。不然就请你拿出任何版本的谱子给我看。’康韦终于回应道:‘哦,对,我想起来了,这首曲子从来都没公开发表过。我会这首曲子是因为我遇到过肖邦的一个学生……下面这首没发表过的曲子也是从他那儿学的。’”
卢瑟福用眼神示意我镇定,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音乐,就算你不懂,你大概也能想象得到康韦继续演奏的时候,西夫金有多么兴奋,我又有多么兴奋。对我而言,就好像是突然懵懂地瞥见了他过去经历的某个神秘瞬间,是之前被遗漏掉的第一个线索。而西夫金则是被音乐上的问题困住了。我一提醒你,你就明白了——肖邦早在1849年就过世了!
“在某种程度上,整个事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我大概应该告诉你,当时现场至少有十几个见证者,其中包括一位颇有声望的加州大学教授。当然,我们很容易断定康韦的说法从时间上不可能成立,或者说几近不可能;但是那曲子本身怎么解释呢,如果它不是康韦所说的那样,那它到底是谁的作品?西夫金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这两部作品一经公开,不出半年,它就会成为每一位音乐大师的保留曲目。就算这是夸大其词,至少也反映了西夫金对曲子的评价。我们争辩了很久也没得出个结论,康韦始终坚持他的说法。我看他已经很疲惫了,就急着想把他从人群中拉走,让他早点休息。于是我们最终决定录些唱片。西夫金说一到美国他就安排此事,康韦也承诺到时候在麦克风前演奏。让我始终觉得遗憾的是,康韦最后没能履行诺言。”
卢瑟福瞥了一眼表,示意我有足够的时间赶火车,他的故事也基本要画上句号了。“因为,就在那个晚上——演奏会当天晚上——他找回了记忆。我们俩各自就寝之后,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这时他来到我的房间,表情十分僵硬。我只能把那种神情形容为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那是一种悲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种看起来很遥远的,不带个人色彩的,德国人所谓的对世间之苦的悲天悯人。他说他回想起了一切,从西夫金演奏的时候他的记忆就开始涌现,但起先只是些碎片。
他在我的床边坐了许久,我安慰他不要着急,以他自己的方式告诉我就好。我说我很高兴他能恢复记忆,但如果他宁愿自己没想起来,那我也会觉得抱歉。他抬头看了看我,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都把这句话视为极高的赞赏。‘感谢上帝,卢瑟福,’他说,‘幸亏你有想象的能力。’过了一会儿,我穿好衣服,也让他穿上外套,我们一起到甲板上漫步。那是个宁静的夜晚,天气温暖,繁星闪烁,大海看起来像炼乳般苍白厚重。要不是引擎在震动,我们仿佛是在滨海大道上散步。我没问任何问题,只是等待康韦用自己的方式启口。天将破晓时,康韦开口了,他不间断地讲着,讲着。待他讲完整个故事,已是早餐时间,阳光开始变得炙热。我说‘讲完’,并不是说他把自己那几年的经历都说完了。在那之后的一整天内,他又补充了许多一开始遗漏的重要细节。他的心情非常低落,以至于无法入睡,所以我们的谈话几乎一刻都没停过。客轮预计会在午夜时分抵达檀香山,于是我们彻夜在我的房间里喝酒。当晚十点左右,他离开了房间。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你该不会是说……”我脑海中浮现出一起非常冷静并且早有谋划的自杀事件,就像是我曾在霍利黑德到金士顿的邮船上亲眼目睹的那一幕。
卢瑟福大笑起来:“噢,老天,当然不是,他不是那种人。他只是溜走了。上岸不难,难的是不被人发现,他肯定也知道这一点。我理所当然地发动了一些人去找他,但没有结果。事后我才知道,他当时设法登上了一艘南下去斐济的香蕉船。”
“你是怎么知道的?”
“直接知道的。那是三个月之后的事儿了,他从曼谷给我寄来一封信,还附了一张汇票,用来偿还我之前为他的事儿花费的开销。他谢了我,说他最近安好,正打算动身做一次长途旅行,去西北方。就这些。”
“他指的是哪儿呢?”
“就是说啊,这也太含糊了,对吧?曼谷的西北方向有那么多地方。说实在的,连柏林都在那个范围内。”
卢瑟福停下来,给我和他自己斟满酒。这故事实在太离奇了,要不然就是他故意讲得这么离奇,我也摸不清头脑。乐曲的来历固然让人困惑不解,但我对另一个谜团更感兴趣:康韦究竟是怎么跑到那个中国的教会医院去的?我问卢瑟福,他的回答是这两个疑点只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部分罢了。“既然如此,他是怎么到重庆的?”我问道,“那晚在船上他应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了?”
“他跟我说了一些。既然我已经让你知道了这么多,余下的部分再卖关子也不太合适。只是这个故事很长,你去赶火车之前我连个梗概都讲不完。另外,我恰巧有个更方便的办法。当时冲动之下,我用了一点不太光彩的小伎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你。是这样的,我事后一仔细琢磨康韦的故事,就被它牢牢吸引住了。我们在船上聊了几次之后,我便开始做些简单的笔记,这样我就不会忘记细节。此后,这件事的某些方面开始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产生冲动做更多工作,把那些文字和回忆碎片编织成一个整体。但我并没有凭空捏造,也没有篡改任何东西。他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中已经包含足够多的素材了,他有引人入胜的沟通天赋,叙述也很流畅。另外,我觉得,我开始了解这个男人了。”他起身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捆打印稿。“喏,这就是,你看着处理吧。”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没指望我相信?”
“呃,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但如果你真的相信了,那一定是应了德尔图良的著名论点,还记得吗?‘恰恰是因为它难以置信’[2]。这个说法倒是不赖。无论如何,看完之后,别忘了告诉我你的想法啊。”
我带着这份手稿上路,并在奥斯坦德特快列车上读完了大部分。我本想到英格兰把稿子寄回,并附一封长信,但是路上耽搁了一些时候。寄信前我收到卢瑟福的一封短笺,说他又去云游四海了,未来几个月都不会有固定地址。他在信中提到他打算去克什米尔,并“一路向东”。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