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新庆
我是农民的儿子,是放牛娃出身的记者,与农民有一种血脉相连的联系,所以对农民、农业和农村问题特别关注。
中国农民既是中国革命的主力军,又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主力军;中国革命走的是“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道路,中国改革开放,也是发端于农村,从农村起步,风起云涌,推及各行各业、各个领域,从农村扩展到城市,从经济基础延伸到上层建筑。
我们这一代新闻工作者,曾经历了“文革”十年浩劫的苦难,这是人生的大不幸;我们又目睹了30年的改革开放巨变,我们是其参与者、宣传者、鼓动者,这又是人生的大幸。
但中国改革并不是风平浪静的,特别是农村改革,遇到了极“左”思潮的干扰,其激烈程度,超出了人们的预料。
1981年,我奉命去江西筹建《人民日报》驻江西记者站,开始叫记者组。出发前,我找到农村部主任李克林大姐,她告诉我,农村改革问题上斗争很尖锐,具体就是围绕农村包产到户、包干到户,究竟是“社会主义阳关道”,还是“资本主义独木桥”的问题,展开了激烈争论。老大姐嘱咐我,下去以后一定要头脑清醒。
当时的江西,围绕农村改革会上会下争论尤其激烈。无论白天黑夜,有很多人找我谈话,反映情况,我的方针是只听不说,只采访不表态。这年5月初,我经抚州到吉安再到赣南采访一个多月,跑了十多个县市,特别是在吉安呆了近20天,采访了吉安地委、八个县委和众多生产队,深入田间地头与农民促膝交谈。掌握第一手资料以后,我心里有底了,决心用手中的笔,坚定鲜明地支持农村搞以“双包”(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为主要形式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于是在吉安连夜写稿子。当年6月13日,《人民日报》登载了我写的长篇通讯《跟上群众前进的步伐——吉安地区干部在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中的思想变化》。这是江西省第一篇明确支持“双包”责任制的新闻报道,在全省引起了很大反响。《江西日报》总编辑姜惠龙说:“老高,文章写得好,我想全文转载,鉴于形势,又不敢。”为什么不敢?因为江西(包括省委内部)围绕“双包”责任制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双包”责任制,真正使农民有了种田的自主权,使国家、集体、农民个人利益相结合,深受农民欢迎,所以发展势如破竹。一种意见则认为“双包”是分田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省和一些地区采取“压”和“堵”的办法。江西省委也几次派工作组去赣南、吉安等地区“纠偏”。赣南有个会昌县,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毛主席曾10次到会昌,邓小平同志曾任过会昌中心县委书记。第五次反“围剿”时,毛主席在这里写了壮丽的《清平乐·会昌》。就是这个会昌,群众搞“双包”积极性高着哩!有关方面派工作组去“纠偏”,工作组下午一走,晚上又恢复了,前后派了五次工作组,规定“五清五不允”,即凡搞“双包”的队或户,清理乱砍滥伐,清理投机倒把,清理副业单干,清理超支欠款,清理归还农贷;一不允许分给土地,二不允许子女上学,三不允许享受政府物资供应,四不允许亲属在社队企业工作,五不允许入党。群众把这五次“纠偏”和“五清五不允”称为对“双包”责任制的“五次围剿”。像这种“五次围剿”在全国也是罕见的。所以,江西新闻界,对“双包”责任制“噤若寒蝉”并不奇怪。
但作为中央党报驻省记者,坚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支持农民的改革呼声,支持农民的改革实践和改革创新,用自己的笔宣传、推动农村“双包”责任制的发展、巩固和完善,这是自己的政治和职业责任。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篇通讯在江西从上到下引起强烈反响。在省委一次常委扩大会上,一位领导同志站起来发言说,当记者,就要像《人民日报》高新庆同志那样,旗帜鲜明地支持改革,支持群众的创造,支持新生事物。当时,这位领导同志还不认识我,当知道我在场时,特意跑过来跟我握手。这年10月,我随江西省委副书记、省长白栋材(不久后任省委书记)去吉安时,吉安地委书记王书枫(以后调任江西省委副书记,主管农业)一见面就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老高,真诚地感谢《人民日报》,在我们困难的时候,你们支持了我们。”原来,当时省委一位主要负责同志五六月间去吉安视察,严厉批评吉安搞“双包”,一时人心惶惶,思想波动。王书枫说:“在我们挨批时,你的文章登出来了。大家说《人民日报》代表中央说话,‘双包’没有错,‘双包’责任制于是巩固下来。”停顿一下,他又神秘地说:“你知道我们今年夏粮增产多少?”他伸出两个指头说:“两个亿呀!”他拍拍我肩膀说:“这两个亿,有《人民日报》的功劳,有你一份功劳!”
从1981年10月5日开始到11月初,我随白栋材考察吉安、赣州地区,主要是考察农村、农业、农民问题,特别注意“双包”责任制在发展中如何巩固、完善的问题,基本是白天陪同考察,晚上写稿,在《人民日报》一版至四版发了一系列新闻、通讯,回到南昌又连夜突击,以白栋材视察讲话的形式,全面阐述如何巩固、完善责任制的问题,《江西日报》一版头条全文发表,《人民日报》一版摘要发表,这样使江西各地托底了,推动江西全省农业生产责任制从发端、发展,走向稳定、巩固、完善的阶段。
1982年7月,我陪同当时报社主要领导在江西调查农业生产责任制问题。当时对“双包”责任制责难很多,什么“分田单干”、“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角”等等。还有些原来反对“双包”的,现在拼命主张联合。因为小平同志说过,“双包”是治穷的好办法,有人认为富了就不能搞“双包”了。我们就是要通过调查,以事实回答这些责难,富了能不能搞“双包”?多搞几年有什么问题?农村“双包”责任制要长期坚持。
吉安地区当时90%以上生产队都建立了大包干责任制,并且从农业发展到林业和多种经营,去年取得了大丰收,今年又战胜了特大洪灾。我们对大包干夺取大丰收以后,农民更加想集体、想国家,把国家、集体利益摆在第一位,以及大灾面前展现的集体主义、爱国主义和舍家救人,亲帮亲、邻帮邻的大爱精神和干群团结,共渡危难的新气象特别感兴趣,写了一篇新闻和一篇评述性通讯,还配发一篇评论《用新眼光认识新问题》。新闻和评论登载在1982年7月13日《人民日报》一版重要位置,通讯登在同日《人民日报》四版。主要回答大包干以后,农民是不是更自私?“大难临头”是不是各自飞的问题。评论特别指出:大包干责任制“是一种适合当前农村实际情况、简便有效又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好责任制”。“在这次战胜特大水灾的斗争中,大包干责任制提供了良好的物质基础和崇高的精神力量,怎么能说大包干是最低级最危险最缺乏生命力的分田单干呢?”
在赣南调查时,赣南地委书记杜昭介绍说:所有工作,计划生育工作最难,有的群众说,计划生育让我断子绝孙,抵触情绪大着哩!这里有个别强迫命令问题,也有政策问题,过去按人口分粮,人越多,粮越多,不利于计划生育。现在人增,承包田不变,他自己就不愿多生。我们又写了一篇评述性新闻,并配了评论。稿件登在1982年7月29日《人民日报》一版。评论不仅全面回击了对大包干的各种责难,而且肯定它是群众的伟大创造,是被实践证明,深受群众欢迎的生产责任制。评论指出,这种责任制并不是十全十美,需要继续健全,继续完善。但是广大农民和干部当前最大的顾虑是怕变,生怕刚刚好了又改变,要求肯定它。因此,健全和完善要在肯定的前提下进行,健全和完善的目的是为了使大包干责任制更加稳定,更加发挥它的优越性,而不是损害它的优越性;不要强行把它改变成另一种责任制,或人为地“提高”到什么“更高级”的责任制。这段文字有很强的针对性和指导性。
评论最后两段指出:“大包干的优越性最主要的是社员真正做了主人,真正有了生产和经营的自主权。我们就要尊重这种自主权,如何进一步健全,如何进一步完善,只能尊重农民的意愿。那种总是按老框框想问题,总想按老路子办事的办法,那种好心好意的强迫命令和主观随意性的东西,千万不能再搞了。”“三中全会以来,党中央一系列的农村政策得到全国农民的热烈拥护,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发展生产、争取生产自主权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大包干就是广大农民贯彻执行三中全会政策的一个伟大创造。”
万里同志在一次全国农业书记会上指出,联产承包责任制不是哪一个人想出来的,而是广大农民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指导下,在实践中逐步摸索出来的。它是纠正“左”的错误,拨乱反正的成果,是认真总结正反两方面历史经验的产物。中央尊重群众的首创精神,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事求是,调查研究,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及时集中群众的智慧,总结群众的经验,推动责任制不断发展,逐步完善。回顾三年来从不联产到联产,从包工到包产再到包干,并且成为全国大部分地区主要的责任制形式,这个变化多大呀!这是一个政策随着实践的发展不断发展,不断充实,不断完善的过程,也是一个集中群众意见,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过程。
万里同志这个总结非常准确、到位。
列宁有句名言:“生气勃勃的创造性的社会主义是人民群众自己创造的。”以大包干为主体的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正是亿万农民群众在十一届三中全会方针指引下,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在改革实践中的伟大创造,它是有生命力的,是生气勃勃的。不但引起了农村的巨变,而且带动了各个部门、各领域的改革、发展,引起全国发生史无前例的巨变与进步。
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通过决定,提出要“赋予农民更加充分而有保障的土地承包经营权”。这就是说要在稳定土地基本经营制度上,允许土地合理流动,允许农民有偿转让土地使用权。这是一个使农民从小康走向富裕小康的大政策;也是一个加速农业现代化,实现城乡一体化,逐步消灭城乡经济二元结构的大改革。这个改革的要旨,是使农民真正成为土地的主人,农民的土地承包权的流转权益切实得到保护,从而更加有力地激发农民的创业积极性,更加有力地解放农业生产力。在新一轮农村改革中,相信中国农民还会有许多新的创造,不断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勃勃前行。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回答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方针、路线指引下,是农民,是亿万勇于改革创新的中国农民!
〔高新庆:人民日报社退休干部、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