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珍一等肿起的扁桃体好了,可以开口说话了,就问妈妈:“为什么外婆不希望你爱我呢?”
“亲爱的,情况不是那样的,”妈妈俯身对着珍说道,在印有玫瑰图案灯罩的灯光映照下,她的面孔宛如一朵玫瑰花。
但是,珍心里清楚,情况确实如此。她也明白,为什么有外婆在的时候妈妈很少亲吻她或者爱抚她。如果她这样做了,外婆就会阴沉着脸,一副冷冰冰、气鼓鼓的样子,而这样一来简直要把她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让珍欣喜的是,妈妈不常有这样的举动。当她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她会为此做补偿……可是那时候她们极少单独在一起。即使是现在,她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是特别长,因为妈妈要出门参加晚宴。妈妈几乎每晚都有事出门,几乎每个下午也都出门。珍总是喜欢在她出门之前看一眼她。对此妈妈心知肚明,她总会设法让珍看到她。她总是穿特别漂亮的衣服,看上去非常优雅。珍坚信,她的妈妈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妈妈。她开始觉得奇怪,一个如此楚楚可人的妈妈怎么会有像她这么其貌不扬又笨手笨脚的女儿呢。
“你永远也不会变漂亮的……你的嘴太大了,”圣阿加莎学校的一个女孩曾经这样跟她说过。
妈妈的嘴宛如一朵玫瑰花苞,又小又红,嘴角还有浅浅的酒窝。她的眼睛是蓝色的,不过不是外婆那种浅蓝色。世上有各种不同的蓝色眼睛,妈妈的蓝色眼睛恰恰是夏日清晨那种介于大片白云之间的天空的色彩。她披着一头随意自然的波浪型金发,今晚她的头发从额头起往后梳着,耳朵后面有几缕卷发,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耷拉成一排。她穿着一件浅黄色塔夫绸裙子,其中一个端庄的肩部有一大朵深黄色天鹅绒玫瑰花。珍觉得,她看上去像一位高贵秀美的公主,她那奶油色绸缎一般的手臂上戴着的钻石手链隐约闪烁着火焰般的光彩。上周她生日的时候外婆送了她这个手链……外婆常常送妈妈这样的漂亮首饰。她还替她挑选所有的衣服……那些礼服、帽子和外套真是美得让人叹为观止。珍还不知道,人们都说,斯图尔特夫人的穿着总是有点儿过于讲究,不过她倒觉得,其实妈妈喜欢简朴一些的服饰,只是假装更喜欢外婆替她买的那些富丽堂皇的服饰,因为她怕伤害外婆的感情。
妈妈的美貌让珍格外引以为傲。每当听到人们窃窃私语,“她是很漂亮吧?”她总是感到一阵狂喜。妈妈穿上了那件华丽的锦缎外套,外套的颜色正好跟她的眼睛的颜色相得益彰,上面还有大大的灰狐狸领子,看着这一切她都忘记自己嗓子疼了。
“哎呀,妈妈,你真漂亮呀,”她说着抬手去摸妈妈的脸颊,妈妈俯身亲吻她。妈妈的脸摸上去感觉就像摸玫瑰花瓣一样。妈妈的睫毛如绸扇一般触碰着她的脸颊。珍知道,有些人看上去比妈妈漂亮多了;可是妈妈是那种越走近了细看,越觉得漂亮的人。
“宝贝,你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吗?我真不想把你扔下,可是……”
妈妈欲言又止,不过,珍知道她要说什么,“如果我不去的话,外婆会不高兴的。”
“我一点儿都没觉得不舒服呢,”珍勇敢地说道,“玛丽会来照顾我的。”
但是,妈妈伴着身上那塔夫绸衣服的窸窣声出门之后,珍觉得喉咙里冒出来一个可怕的肿块,不过,这个肿块可跟扁桃体毫无关系。真想哭一场……可是,珍不会让自己哭的。多年前,在她最多5岁的时候,她听到妈妈骄傲地说道:“珍从来不哭。她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从来都不哭。”从那天起珍就格外小心,从来不让自己哭,甚至深夜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也不哭。她身上能让妈妈引以为傲的东西太少了——她不能让妈妈对她身上任何一样优点失望。
可是,此刻她实在是孤单极了。外面的街道上狂风呼啸着,高高的窗户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听上去很可怕,这整栋大房子似乎到处都传来吓人的嘈杂声和沙沙声。珍多希望乔迪能走进来陪她坐一会儿。然而,珍知道,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乔迪唯一一次来快乐街60号的情景。
“嗯,不管怎么说,”珍说道,尽管嗓子发炎了,头也疼,她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今晚我不用给她们读《圣经》了。”
“她们”指的是外婆和格特鲁德姨妈。她很少给妈妈读,因为妈妈几乎天天都外出。但是,每晚珍上床睡觉前都得给外婆和格特鲁德姨妈读一章《圣经》。一天24小时里,珍最讨厌做的事就是这个了。她很清楚,正因如此外婆才让她做这件事。
她们总是走进客厅等着珍读经文,而珍进去的时候必定紧张得直哆嗦。那个房间非常大,而且装饰得很精致,里面塞满了东西,简直让人寸步难行,一不小心就会撞翻东西,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夜,里面似乎也总是凉飕飕的。冬天的夜晚里面同样冷冰冰的。格特鲁德姨妈从客厅中央的大理石面桌子上拿来了家里那超大本的《圣经》,上面有重重的银扣子,然后将它放到两扇窗户之间的一张小桌子上。接着她和外婆分别在桌子的两头坐下,珍坐在桌子侧面她俩之间的位置,肯尼迪太外公就从那昏暗的旧画上皱着眉头看着她,那幅画镶嵌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镀金相框里,侧面是深蓝色天鹅绒窗帘。这条街上有个女人曾经说过,肯尼迪外公是一个待人和蔼可亲的人,可是他的父亲可不一样。坦白地说,珍常常觉得,他那神态看上去貌似他要把一个钉子咬成两半,而且还以此为乐。
“翻到《出埃及记》第14章吧,”外婆会这样说道。当然啦,每晚的章节都会变,可是她说话的语气永远不变。那语气总是搞得珍很慌张,害她手忙脚乱地找错地方。外婆的脸上往往露出一丝烦人的浅笑,似乎在说:“瞧瞧,你连这点事都不能像模像样地干好了。”接着她就会伸出那只戴满了老式戒指、瘦兮兮皱巴巴的手,准确无误地翻到要找的那一页。珍总是读得磕磕巴巴,本来记得滚瓜烂熟的词儿也会读错,就是因为她太紧张了。有时候外婆会说:“维多利亚,如果可以的话,声音大点儿吧。我想,我送你去圣阿加莎上学,他们即使教不了你地理和历史,起码也该教你读书的时候要张开嘴巴呀。”于是珍就突然提高了嗓门,结果把格特鲁德姨妈吓得跳了起来。不过,第二天傍晚情况可能就成了:“维多利亚,如果可以的话,不要那么大声音。我们可不是聋子。”于是,可怜的珍就压低了嗓门,声音弱得跟耳语差不多了。
她读完之后,外婆和格特鲁德姨妈就低下头,重说一遍主祷文。珍会尽力跟她们一起说,不过这很吃力,因为通常外婆说得都比格特鲁德姨妈快两个词。说“阿门”的时候珍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感激。那优美的主祷文因为长久以来人们的虔诚敬拜而充满了荣光,对于珍来说却成了切齿之痛。
随后,格特鲁德姨妈就会阖上《圣经》,准确无误、毫厘不差地把它放回客厅中央那张桌子上的原位。最后,珍得亲吻她和外婆,说“晚安”。外婆往往坐在她的椅子上原地不动,珍就弯腰亲吻她的额头。
“外婆,晚安。”
“维多利亚,晚安。”
可是格特鲁德姨妈会站在客厅中央的桌子旁,珍不得不伸长了身子去够她,因为格特鲁德姨妈是大高个。格特鲁德姨妈会稍微俯下身子,珍就吻一下她那面色灰暗的瘦长面孔。
“格特鲁德姨妈,晚安。”
“维多利亚,晚安,”格特鲁德姨妈说道,声音又细又冷。
然后珍就从这个房间脱身了,有时候走运的话,还不会撞翻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