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长大了,我永远,永远都不读《圣经》,也不说‘主祷文’,”她总是一边爬着那富丽堂皇的长楼梯,一边这样自言自语,这楼梯曾经是多伦多人热议的话题。
有一天晚上,外婆微笑着说:“维多利亚,你对《圣经》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它特别枯燥,”珍诚实地回答道。她读的那一章满纸都是“结”和“钩子”这样的词汇,珍根本不懂,什么是“结”或者“钩子”。
“唉!可是你觉得你的看法有用吗?”外婆说道,说罢,那薄如纸片的嘴唇间露出一丝浅笑。
“那您为什么还问我呢?”珍说道,这句无礼的话给她招来一顿声色俱厉的训斥,实际上她丝毫都不想表现得那么无礼的。那个夜晚她一定是怀着满腹疑惑、抱着对快乐街60号的深恶痛绝感爬上楼梯的吧?她并不想讨厌它。她想爱它,跟它交朋友,替它做事。但是她没法爱它,它不会友善待人,也根本没有它想让你替它做的事。格特鲁德姨妈和厨师玛丽·普莱斯、男仆兼司机弗兰克·戴维斯把什么事都替它代劳了。格特鲁德姨妈不让外婆雇女佣,因为她更喜欢自己亲自打理家务。身材高大、像影子一样深藏不露的格特鲁德姨妈跟妈妈完全不一样,珍觉得真是很难相信,她们居然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她属于那种对秩序和规章一丝不苟严格遵守的人。在快乐街60号,做任何事都必须在特定的日子,按照特定的方式。整栋房子一尘不染。格特鲁德姨妈那双目光冰冷的灰色眼睛容不得任何地方有丝毫灰尘。她总是不停地巡视房子,把东西都物归原位,事事亲恭。妈妈则只在家里待客时负责摆放桌子上的鲜花,以及在晚餐时点蜡烛,其他一概不插手。珍也乐于做这些事。珍还喜欢擦银器、做饭,不过,珍最喜欢的还是做饭。偶尔,外婆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在厨房里转悠,看和蔼可亲的玛丽·普莱斯做饭。貌似都很简单……珍敢肯定,要是让她做的话,也能做得非常好。做饭一定是有很多乐趣呢,那饭味闻上去不用尝就知道很香。
但是,玛丽·普莱斯从来不让她动手参与。她知道,老夫人不愿意维多利亚小姐跟仆人们聊天。
“维多利亚把她自己当成佣人了,”有一次星期天吃午餐时外婆说道,跟往常一样,当时一起用餐的有威廉·安德森舅舅、明妮舅妈、大卫·科尔曼姨夫和西尔维亚姨妈,以及他们的女儿菲利斯。外婆让人在公众场合出丑的能耐真是高。尽管如此,珍还是觉得好奇,假如外婆知道了,玛丽·普莱斯那天有点儿忙,就让珍清洗、摆放做沙拉的生菜,那她会说什么呢。珍很清楚外婆的态度,她可是连菜叶都不碰一下的。
“嗯,女孩子就不能当佣人吗?”威廉舅舅说道,他说这话不是因为他有意支持珍的做法,而是因为他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表达他的信念,即女人的位置就是留守家中。“每个女孩子都应该知道怎么做饭。”
“我觉得维多利亚并不是特别想学做饭,”外婆说道。“她只不过是喜欢在厨房这样的地方闲逛。”
外婆说话的声调暗示了,维多利亚的品味不高,厨房算不上体面地方。珍觉得惊讶的是,为什么妈妈的脸突然发红了,为什么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不满的目光。不过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维多利亚,你在圣阿加莎怎么样?”威廉舅舅问道。“会拿到好成绩吧?”
珍不知道她能不能拿到好成绩。为此她白天晚上都提心吊胆的。她知道,自己每月的成绩单不是太好……对此外婆很生气,甚至妈妈都苦苦哀求她,能不能把成绩稍微提高一点儿。珍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历史和地理实在太枯燥、太乏味了。算术和拼写学起来就轻松些。珍的算术确实是相当棒的。
“我听说,维多利亚的作文写得很漂亮嘛,”外婆用一种讥笑的口吻说道。因为某种原因,珍还是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她写得一手好作文,却从来都不招外婆喜欢。
“啧啧,”威廉舅舅说道,“维多利亚要想提高成绩,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努力学习就好啦。现在她已经是大姑娘了,应该认识到这一点。维多利亚,加拿大的首都是什么?”
珍清楚地知道加拿大的首都是哪儿,可是威廉舅舅的问题问得太突然,而且所有客人都不再吃饭,听着……那一刻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地方叫什么了。她的脸变得通红,嘴里结结巴巴,身子扭来扭曲。要是这时候她瞧一眼妈妈,就会看到,此刻妈妈紧闭双唇,一声不吭,不过,她没法抬眼看人。她羞愧难堪得要死了。
“菲利斯,”威廉叔叔说道,“告诉维多利亚,加拿大的首都是哪儿。”
菲利斯立刻回答:“渥太华。”
“渥——太——华,”威廉舅舅冲珍说道。珍觉得,除了妈妈,他们大家都在跟她找茬儿。这时,西尔维亚·科尔曼姨妈把一副挂着一根长长黑缎带的夹鼻眼睛戴上,透过这副眼镜看着她,就好像想看清楚,一个连自己国家的首都都不知道的女孩子到底长什么样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珍手里的叉子掉了,她瞥了一眼外婆的眼睛,心痛极了。外婆碰了一下她的小银铃。
“戴维斯,你能给维多利亚小姐再拿一把叉子吗?”她说道,那语气暗示着,珍已经用了好几把叉子了。
威廉舅舅把他刚刚切下来的那块白鸡肉放到盘子边上。珍真希望他能把肉给她。她能分到肉吃的时候不多。要是威廉舅舅不切肉,玛丽就在厨房里把鸡切好,弗兰克给大家分发盘子。珍不太敢自己动手拿白肉,因为她知道,外婆正看着她呢。有一次,她自己动手拿了特别小的两块鸡胸肉,结果外婆说道:
“我亲爱的维多利亚,你不要忘了,可能还有其他人也想吃鸡胸肉呢。”
珍琢磨着,眼下要是能得到一个鸡腿,那就算走运了。威廉舅舅很可能因为她不知道加拿大的首都,对她不满,就只给她鸡脖子吃呢。不过,西尔维亚舅妈倒是大发慈悲地给了她两份萝卜。珍讨厌吃萝卜。
“维多利亚,你的胃口好像不太好嘛,”西尔维亚姨妈用责备的语气说道,因为盘子里堆着的萝卜没有少下去多少。
“哦,我觉得维多利亚的胃口没问题,”外婆说道,言下之意她唯一没有问题的就是这方面。珍总觉得外婆说起话来总是话里有话。那一刻,珍差点要打破她从来不哭的纪录,她的心里难过极了,但幸好她看了妈妈一眼。妈妈看上去那么温柔,带着一脸同情、理解的表情,这让珍立刻就打起了精神,也不再勉为其难地强吃萝卜了。
西尔维亚舅妈的女儿菲利斯不仅能说出加拿大首都的名字,而且还知道加拿大每一个省的省会城市,她上的不是圣阿加莎学校,是希尔伍德·霍尔学校。比起圣阿加莎来,这所学校新多了,学费也更贵。珍不喜欢菲利斯。有时候珍真觉得,她自己一定是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她不喜欢的人呢。可是菲利斯太盛气凌人了……珍讨厌被人小瞧。
“你为什么不喜欢菲利斯呀?”有一次外婆问她,说这话时两眼盯着她,珍觉得,那眼神就好像能看穿墙壁、门,以及所有一切东西,然后直接就看透你的灵魂深处。“她长得很漂亮,像个淑女,举止得体,又聪明……这些方面你样样都不行,”珍可以肯定,外婆心里就这么想。
“她在我面前老是神气活现的,”珍说道。
“我亲爱的维多利亚,你真明白你嘴里说的所有那些大字眼儿是什么意思吗?”外婆说道,“你觉不觉得……也许……你有点儿嫉妒菲利斯呢?”
“不是,我觉得不是那样的,”珍肯定地说道。她知道,她并不嫉妒菲利斯。
“当然啦,我得承认,她跟你认识的那个乔迪很不一样,”外婆说道。她那嘲笑的口吻让珍的眼里直冒怒火。她可受不了别人嘲笑乔迪。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