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尔不放心地摇摇头,然后两人同时站起来,互相望着对方。
马洛忽然以相当实事求是的口吻说:“我有个主意,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别瞪我,老兄。我听说你原来也是一名行商,后来才发现搞政治更刺激更有趣。”
“你要到哪里去?请你先告诉我。”
“现在只能说是向瓦沙尔裂隙飞去。上了太空之后,我才能进一步告诉你详情。怎么样?”
“万一瑟特要我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呢?”
“不太可能。如果他急着想把我赶走,难道不想连你也眼不见为净?此外,行商如果不能挑选到自己中意的人手,绝对不会愿意升空的,我当然也不例外。”
杜尔眼中忽然闪出一丝奇异的光采。“好,我去。”他伸出右手,“这将是我三年来的第一次旅行。”
马洛和对方握了握手。“好,好极了!现在我还要赶去召集船员,你知道远星号停在哪里吧?明天自己来报到,再见。”
科瑞尔的政体是历史上常见的一种现象:虽有共和国之名,统治者却比专制君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不但能行独裁专政之实,又能避免像正统君主那样,处处要考虑王室的荣誉,还得受到宫廷规范的束缚。
显然,这个国家的经济并不繁荣。银河帝国统治的时代早已结束,只剩下无言的纪念碑与残破的建筑物,勉强证明这段时期的存在。然而,由于领袖阿斯培·艾哥的铁腕政策,科瑞尔严格限制行商的活动,更严禁传教士入境,因此“基地时代”的来临遥遥无期。
现在,远星号停在科瑞尔境内一座陈旧的太空航站中,船员都感到一股阴森之意。破烂的船库内充满腐朽的气氛,而随行的詹姆·杜尔正在起劲地玩着单人牌戏。
侯伯·马洛静静地由眺望窗往外望,若有深意地说:“这里有很好的物资,可以做些好买卖。”目前为止,科瑞尔这个地方简直乏善可陈。旅途一路平安无事,当天升空拦截远星号的星舰中队,是由一些小型的旧时战舰组成,不是显得有气无力就是外表百孔千疮。那些星舰始终小心翼翼地与远星号保持一段距离,直到现在仍旧如此,双方已经僵持了整整一个星期。马洛早已提出与当地政府官员会面的要求,却至今尚未得到答复。
马洛重复道:“这里可以做些好买卖,简直可以称为贸易处女地。”
杜尔不耐烦地抬起头来,把扑克牌丢到一边。“马洛,你到底在搞什么鬼?现在船员已经开始发牢骚,军官已经在担心,而我也开始纳闷……”
“纳闷?纳闷什么?”
“这里的情势,还有你。我们究竟在干什么?”
“在等待。”
这位老行商闷哼几声,涨红了脸。他咆哮道:“马洛,你简直瞎了眼。太空航站已经被警卫包围,我们头上又有星舰盘旋。他们也许就快准备好了,随时能把我们炸到地底去。”
“过去一周他们都能这么做。”
“说不定他们在等待增援。”杜尔的目光既锐利又冷峻。
马洛忽然坐下来。“是啊,我也考虑到这点。你可知道,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第一,我们很顺利地抵达这里。然而,这点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去年有超过三百艘船舰经过此地,却只有三艘被击毁,这个比例算是低的。但是,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只有少数星舰具有核动力,在数量增加之前,他们不敢让这些星舰轻易曝光。
“可是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核能。或者他们虽然拥有,却绝不轻易示人,生怕让我们发现什么。无论如何,打劫轻武装的太空商船,和骚扰基地正式派遣的特使,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基地会派遣特使前来此地,就表示已经起了疑心。
“综合以上几点……”
“等等,马洛,等一等。”杜尔举起双手,“我都快被你的口水淹死了。你究竟想说什么?请省略分析的过程好吗?”
“杜尔,你一定得听我的分析,否则你不会了解。其实我们双方都在等待;他们不知道我来这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晓得他们的企图何在。但是我方实力较弱,因为我就一个人,而他们背后有整个世界——可能还拥有核能。即使如此,我绝对不能示弱。这样当然会很危险,当然随时可能被轰到地底去。但是我们一开始就晓得会有这种状况。现在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
“这我就不……咦,什么人?”
马洛抬起头,迅速调整着收讯器,显像板很快便出现值班中士有棱有角的脸孔。
“中士,说吧。”
那名中士说:“报告船长,船员将一名基地传教士放了进来。”
“一名什么?”马洛变得面如土色。
“报告船长,一名传教士。船长,他需要医生……”
“中士,你们干的这件好事,会使许多人都要找医生。立刻叫大家进入战备状态!”
船员休闲室几乎已经空无一人。命令发布五分钟后,连轮休人员也都拿起武器各就各位。在银河外缘群星间的无政府地带,速度是最重要的生存条件。而行商长手下的人,更是以所向披靡的速度著称。
马洛缓缓走进休闲室,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这名传教士。然后他向汀特中尉瞄了一眼,中尉不安地挪到一旁;接着他又看了看值班的第门中士,这位中士面无表情地呆站在中尉身边。
马洛转向杜尔,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好吧,杜尔,除了导航官和弹道官之外,把其他军官都悄悄带到这里来,船员则一律留在岗位上待命。”
杜尔离开后,马洛将每个洗手间的门都踢开,并且探头向吧台后面瞧了瞧,再把厚实的窗帘通通拉上。然后他离开了半分钟,又若无其事地哼着歌走回来。
五分钟过后,军官们鱼贯进入休闲室。杜尔跟在最后面,顺手将门轻轻关上。
马洛平静地问道:“首先,是谁没有得到我的准许,就让这个人进来的?”
值班中士向前走了几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报告船长,这不是哪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大家一致同意让他进来的。这个人可说是我们的同胞,而这里的异邦人……”
马洛打断他的话。“中士,你们这种同胞爱,我很同情,也很了解。那些船员是你的手下吗?”
“报告船长,是的。”
“这件事结束后,让他们在自己的寝室中禁足一周。这期间你的指挥权也暂时解除,明白吗?”
中士脸色不变,双肩却微微下垂。他简洁有力地答道:“报告船长,明白了。”
“你们可以离开了,赶紧回到你们的炮位去。”
关上门之后,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声。
杜尔忍不住质问:“马洛,为什么要处罚他们?你明明知道,科瑞尔人逮到传教士就会处死。”
“任何行动无论有什么好理由,只要是违背我的命令,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上下这艘太空船。”
汀特中尉不服气地喃喃道:“七天不准行动。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来维持军纪。”
马洛却冷冷地说:“我能。在理想状况下,看不出军纪的价值。唯有在生死关头,才显得出它的重要性,否则这种军纪根本没用。那位传教士呢?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马洛刚刚坐下,身穿红色斗篷的传教士就被小心地扶了过来。
“上师,请问大名?”
“啊?”传教士像陀螺一样转了过来,面向着马洛。他双眼茫然地睁得老大,一侧太阳穴上带着擦伤。他一直没有开口,马洛还注意到,他几乎一动也不动。
“上师,您的大名?”
传教士像是忽然活过来。他将双手向前伸,作拥抱状。“孩子——我的孩子,愿银河圣灵永远保护你。”
杜尔向前走几步,带着忧虑的眼神,以沙哑的声音说:“这个人受伤了,谁带他去休息。马洛,下令送他去休息,再找个人照顾他,他伤得很重。”
马洛用结实的手臂将杜尔推开。“杜尔,这件事你别插手,否则我就把你赶出去。上师,您的大名?”
传教士突然双手合十作哀求状。“你们既然是受过教化的文明人,请救我离开这个异教之邦吧。”他慌慌张张地说,“救救我吧,那些蒙昧的畜牲要捕杀我,要以他们的罪恶亵渎银河圣灵。我叫裘德·帕尔玛,来自安纳克里昂,曾经在基地接受教育。是基地本土,我的孩子。我修习到无上的教义,成为一名灵的使者。我来到这里,是由于内心的召唤。”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落在那些无明的野蛮人手中。你们既是圣灵之子,奉圣灵之名,请你们保护我吧。”
紧急警报盒突然发出响亮而尖厉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句话:
“发现敌方部队,请示命令!请示命令!”
所有的眼睛都不自觉地盯着上方的扩音器。
马洛大声咒骂,同时按下通讯器的回答键,大声喊道:“继续监视!没有别的指示了!”然后就切断了通话开关。
他走到厚厚的窗帘前,“唰”的一声拉开窗帘,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外面。
敌方部队!不,其实是数千名科瑞尔民众;这些乌合之众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在冷冽的镁光照耀下,最前面的人潮已经零零星星逼近了。
“汀特!”马洛并未回头,可是颈部涨红了,“打开外面的扩音器,问他们究竟要什么。再问问这些人里面有没有法定代表。不要答应任何事,也不要恐吓他们,否则我先枪毙你。”
汀特中尉转身走了出去。
马洛感到一只手掌按在自己的肩膀,想也不想就把它推开。那当然是杜尔,他在马洛的耳旁叱道:“马洛,你有义务收容这个人,否则我们无法维持正义和光荣的名声。他来自基地,毕竟,他是一名教士。外面那些野蛮人……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杜尔,我在听。”马洛的声音很尖刻,“我不是来护教的,我来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杜尔先生,我将照着自己的意思行事,而且我向谢顿和银河发誓,如果你想阻止我,我会把你的喉管捏碎。杜尔,别挡我的路,不然你就死定了。”
马洛转身向那位传教士走去。“你,帕尔玛上师!你知不知道,根据公约,基地的传教士绝对不能进入科瑞尔境内?”
传教士浑身发抖。“孩子,我只遵照灵的指引前进。如果那些蒙昧的人拒绝接受教化,岂不是更证明了他们真的需要?”
“上师,这话离题了。既然你来到这里,就是违反科瑞尔和基地双方的法律,依法我不能保护你。”
传教士又举起双手,先前的狼狈模样已经消失无踪。此时,太空船外面的通讯装置正发出刺耳的喊话,而激愤的群众所作的回应,传到舱内则变成微弱的、此起彼落的叽喳声。这些声音令那名传教士发狂。
“你听到没有?为什么要跟我谈法律?法律是凡人定的,天地之间还有更高的‘法’。银河圣灵不是说过:汝等不可坐视同胞蒙受伤害;它还说过:今日尔等如何对待卑微无助之人,明日他人亦将如何待之。
“你没有枪炮吗?你没有太空船吗?基地难道不是你的后盾吗?在你头上和你的四面八方,难道不存在主宰宇宙万物的圣灵吗?”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这时,远星号外面的喧嚣停止了,汀特中尉一脸为难地走回来。
“讲吧!”马洛不耐烦地说。
“报告船长,他们要求把裘德·帕尔玛这个人交给他们。”
“如果不交呢?”
“报告船长,他们作出各种威胁,但是都没有什么具体内容。他们人数太多了——而且似乎相当疯狂。有个人说自己是这个地区的负责人,控制着警力,但是他很显然只是傀儡。”
“不管是不是傀儡,”马洛耸耸肩,“无论如何他都代表法律。告诉外面那些群众,让那个人,不管他是总督还是警察局长,还是其他什么官,只要他单独到太空船这边来,就能把裘德·帕尔玛教士带走。”
马洛手上突然多出一把核铳,他补充道:“我不懂什么叫做抗命,我自己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但是如果这里有谁认为他能教我如何抗命,我会马上教他如何化解。”
铳口慢慢转向,最后对准杜尔。这位老行商勉力克制住脸部肌肉,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放下,呼吸却仍然急促而粗重。
汀特中尉再度离开,不到五分钟,一个小小的人影离开了人群。那个人影缓慢而迟疑地往前走,显得极为惶恐不安。他两度想向后转,都被群众的威胁与怒吼赶了回来。
“好,”马洛用手中核铳比划着,“葛朗、乌普舒,把他带出去。”
传教士发出骇人的尖叫。他举起双手,结实的手指朝天张开;宽敞的袖子滑下来,露出细瘦且血管凸起的手臂。与此同时,还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一闪即逝。马洛轻蔑地眨眨眼睛,又做了一下手势。
传教士被两人夹在中间,他不断挣扎,同时喊道:“将同胞推进邪恶和死亡的叛徒不得好死。不理会无助者求救的耳朵都要变聋。无视冤屈者的眼睛通通瞎掉。跟邪灵打交道的灵魂永远堕入黑暗地狱……”
杜尔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
马洛将核铳插回皮套。“现在解散,”他以平静的口吻说,“回到各自的岗位。等群众散去后,继续严密监视六个小时。然后维持四十八小时的双倍戒备,之后我会另行指示。杜尔,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马洛的寝室。马洛向一张椅子指了指,杜尔便坐下来,矮胖的身子显得有些畏缩。
马洛低着头,以嘲讽的目光瞪着他。“杜尔,”他说,“我很失望。你从政三年,似乎忘记了行商的一切。请你记住,我在基地的时候,也许是个民主人士,但是现在我指挥这艘太空商船,就不得不独裁专制。我以前从来不必用手铳指着我的手下,刚才要不是你太过分,我也用不着破例。
“杜尔,你是我请来的,没有正式的职务,私底下我会对你尽量礼遇——但只限于私下。然而从现在开始,在我的军官和船员面前,我就是‘船长’,不可以喊我‘马洛’。如果我再下任何命令,你的动作最好比三等船员还要快,否则我会以更快速度将你铐在底舱。明白了吗?”
这位政党领袖只好忍气吞声,用很勉强的口气说:“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我们握个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