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有人在吗?”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仿佛从深度睡眠里忽然惊醒。一时间我都搞不清我在哪里:“呃?”
“我是想问问去不去吃饭,”鲍勃小心道,斟酌着每字每句,“我们一起的有些人已经先去了。”
“啊,当然去!”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我马上来。”
“你没事吧?你已经在这儿坐了好一会儿了,一直盯着记录表。”
我的头脑清醒了:“是的,我没事。就是活儿有点多,你知道的。”
“我听说你病人的事了,我很抱歉。”
“确实是晴天霹雳,”我边回答着,一边转过身合上了记录表,“我现在还是没法相信。总之,先去餐厅吧,我一会儿就赶上来。”
鲍勃笨拙地将重心换了个脚,等着我再说什么,当发现我没下句了时,就转身离开了:“待会儿见。”
我很感谢鲍勃的关心,他是发自内心的热情并且为他人着想,比其他的医学生们要好多了。他将他的病人视为活生生的人类,而非是标本,在诊疗和用药的时候总喜欢和他们聊聊。虽然他比起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经验老到的医生显然有点儿年轻和稚嫩,但这也许正是他的优势所在。其他有些医学生通过培养被灌满了浮夸而且自认全能的感觉——更聪明、更重要、比普通人要优秀。被我们医学理想化的文化所熏陶,被对终极救赎的无意识渴望所驱使着,这些都将他们捧上了人人赞誉的高台。但是一旦他们失败了,我们又会调转矛头对他们恼怒。其实医生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在生死面前都是无助的尘埃,而我们会那样做只不过是对这个现实的反抗罢了。事实上,医学生的培养之路毫无魅力可言,他们都在医学领域尊卑等级的底端,甚至常常被当做二等公民来对待。
我忽然觉得喉咙里一记刺痛,就像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卡在那里,我使劲咽了咽。是的,毫无疑问有一个疼痛点,就在我左耳下边。第一次警告示意。见鬼!我可病不起,还有一大堆的工作等着呢。我晃了晃肩上的背包,里面的东西发出一阵碰撞的声,我匆忙离开了住院单元,不希望遇到任何职员。就在我走出门时,菲尔正把螺丝刀戳进看上去像是被拆了一部分的锁似的东西里。
“你病人的事情我很抱歉。”我走过时他说道。
是不是整个医院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我努力表现得随意点:“我猜是玛丽安告诉你的。”
“不,”他答道,一边还不停摆弄着手上的小部件,“我听到些护士在谈论这件事。”
“我知道的时候很惊讶,”我尽量用平淡的口吻说道,“晴天霹雳。”
他停了下来看向我:“我说过的,你永远不能预知这里会发生什么,一切就像天气一样。”
我感到有点恼怒:“啊,你说得对菲尔,待会儿见。”
去电梯前,我先绕道去了下男厕所,站在小便池前我读着墙上的涂鸦——当然不是真的要去逐字逐句读那些智慧的碎片。一定是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我一直站在那里,不情愿地记下那些瓷砖上的每一个字,每一道划痕,每一点污垢。
“耶稣保佑。”
“她用科学让我盲目。”
“向上看,向下看,笑柄在你手里!”
当我读完时,我意识到一切还没结束。时间如此短暂,待完成之事却如此繁多。隔间里的位子冰冰冷,恐怕我是今天第一个光顾它的人,我筛选着隔间里的涂鸦,希望能找到点儿新的刻痕可以让我去胡思乱想。这里的文字要比在小便池上面的多很多——我想是因为在这个隐蔽的空间里人们觉得更自由,能够肆意排泄废物——不过仍是些千篇一律的色情和盲从的评论。真是令人震惊,甚至在研究设施的厕所隔间里竟然也出现了高等学问,将人类本性里的渣滓展现无遗。弗洛伊德是正确的:表面之下性和侵略性一直静静潜伏着。端坐在这个尘世间的王座上,被重重的金属高墙保护着,如不然,这些开化的家伙们就会暴露出内心的局促不安来。想方设法地,他们努力去清除掉那不能被新陈代谢掉的个人毒素。
我感到筋疲力尽,闭上眼睛前倾着身体,然后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我的脊椎慢慢舒展开来,使得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我还试图想要放松我的大脑,但是我的思维执着于抓住繁多思绪中的一点。大概过了一分多钟,我又睁开了眼睛,就在这时我看到那里,就在马桶圆形的表面,有一排已经模糊的字迹。小小的字被刻在上面,并且是颠倒着正好给倒转的读者看的,就像我现在这样。上面写着:“活着,却已是死者。”
我大声地笑起来。当然可能是有些病人从住院单元里逃出来,然后在这里刻下他精神错乱的句子,但要是真是如此,那他是怎么办到的呢?要知道病人是不许有尖利的东西的。我想象着一些可怜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挤在厕所里,拼命地用房间钥匙记录下他的幻想——受难的摩西[1]。
厕所门发出“乓”的一声,有人进来了。我默不作声地听着,一开始一片寂静,接着是挤洗手液的抽气声,冲水的声音,扯纸巾的声音。然后再次沉寂下来,我等待着,他走了吗?
时间慢慢流逝,我也扯了些手纸准备离开。边拉着拉链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我打开了金属门。
我就知道会这样!站在镜子前仔细地调整着领带的正是斯坦因博士——精神病科的主管,也是世界闻名的精神病医师。一瞬间我想过偷偷溜出去,但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我紧张地交叉着手指:“您好,斯坦因博士。”我谦卑地说,希望他没有认出我是谁。他挺直着脖子,微微向我的方向转过头来,我希望能得到个笑容或者友好地点头,但是并未如愿,他那贵族般的表情只是极微小地改变了下,然后便转回去重新盯着镜子。“你好,霍顿博士。”他说道。
他在“博士”一词上奇怪的重音让我感到不舒服。确实从技术上讲,我已经完成了论文所以可以在我的姓名之前加上这个前缀,然而由于社会上到处都是医学博士的缘故,人们对定义一个“真正的”博士变得非常挑剔。毕竟,任何正式头衔在马桶和小便池可不顶用,在这里没有地位身份,我们都是最简单的生物。
因为意识到是他的存在,也尽到了基本的礼仪,我开始试图逃离。就当我伸手触向门时,他清晰的嗓音回荡在了这个瓷砖墙壁间:“我听说你病人的事了。”
噢,见鬼!再有个两秒钟我就能扬长而去了,虽然我知道那是想得太好了。
“您是说伊丽莎白·巴索?”
“我是说你准许出院的那个病人,今天早上死掉的那个。”
“啊,是的,我很震惊,我还是不能——”
“我想我们应该在职员会议上讨论下,”他停顿了下,依旧对着镜子调整着领带,“我们可以说,它是不寻常的事件。”
我脑子瞬间闪过一幅景象,看到斯坦因正被他的丝质比尔·布拉斯[2]吊死在灯上:“我觉得不错,我也想和职员们谈谈这件事。”
他没有回答,我想我们的约会算是结束了,尽管所有的审问很快就会到来。带着一身的战栗,我离开了。虽然不断膨胀的想法弄得我一片迷茫,我还是找到了去电梯的路,用指节戳了“向下”的按钮,然后静静等着电梯到达。
甚至连斯坦因也知道了,我可以想象流言会四散成什么样。自杀、过早出院、糟糕的临床诊断……这些暗地里的中伤就像无法根治的恶性肿瘤一样毁掉你的信誉。但是不可能是自杀,她离开住院单元时抑郁症已经完全好了,她的进步是千真万确的。更何况,我并是非唯一一个要对她的出院负责的人,是整个团队作出的决定,甚至主治医生也需要在此之前与病人面谈然后同意出院……看看我自己,自我防护得就像是已经定罪了似的。
我仍记得伊丽莎白离开时的表情,她在笑,那对深色的眼眸也不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呆滞样子,我们互相对视着。“真是太感谢您了。”她说。我觉得很感动。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可能是自杀。”我喃喃自语道,但是即使我自己都不能完全相信自己。
“下去吗?”
一个笑容满面的医生用手按着按钮招呼我进电梯,他闻上去有股甲醛味,手臂下还夹着个大塑料袋。我谢了谢他后走了进去,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我飞快地瞥了眼他的塑料名牌。太棒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偏偏在电梯里遇到了希欧多特·基尔巴特博士,那个轻浮的验尸官。我把头靠在身后的电梯壁上,想象着有朝一日我回顾今日的一切然后为此发笑,想象着我的传记作者会这么写:
霍顿的实习经历是他向专业医生发展的试水期。在临床训练的压力下,他作为一个博士生所学的所有理论全部崩溃,即使那些最高贵的概念模型也在名为不确定性的暗流中挣扎。心理学,作为预测行为的科学,却是缺乏精确性的。传统的理论不能预测所有结果,在真实生活环境中不能,甚至在精密测试的无菌限定下也不能够。这些由于习惯性思维受限带来的挫折推动着霍顿的研究朝向一个更为宽泛理解的思维定式发展。
这只是用一种夸大其词的方法来表达我已经彻底混乱了。
我的鼻涕滴了下来。“该死的!”我吸了吸鼻子想到。毫无疑问,这是即将感冒的征兆,我知道不出半日我的整个脑袋都会堵住,就像塞满了油污一样。
电梯降到了底楼,门弹开了,基尔巴特笑着向我做着请走的手势。“你先。”他语气欢乐道。
“谢谢。”我礼貌地回答。我很高兴能离开电梯,他让我紧张。
发现餐厅已经收拾好了时,我稍微有点吃惊,现在离午饭时间还有点儿早呢。许多戴着硬纸板名牌的人穿过了塑料门,可能医院在举办什么医药会议才会提早午饭的吧。
有什么人站在我身后,我连忙转开身避让。是基尔巴特,他咧嘴笑着越过我看向前面,几个朋友已经坐在了房间对面的桌子上,他一边走过我旁边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上帝啊!一场验尸官的会议!
我弯来折去地穿过人群走向食品柜台,想着还有1000年的高等教育等着我们,我们太低级了,根本没资格去拼抢位置。我手肘意外地撞到了什么人的胃部,作为回礼,我的脚也被不知谁踩了。果然食物可以引发人性中最糟糕的部分,就像暴食症和厌食症告诉我们的那样。
有个女人站在我前面很近的地方,一开始我没有注意她,但是她微微向后仰了下几乎要碰到我了。从她的羊毛外套上一道静电啪地电到了我的手臂,一瞬间我意识到了她的存在。我能闻到她头发的芬芳,感觉到她身体的曲线。另一种造物,同样的迷人却又如此不同,如此的接近又是何等遥远。我试图将思绪转向食物,但是她牵引着我的注意力。她知道,我能如此明确的注意到她的存在是正是因为她注意到了我。这几乎就是——暗示。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或者是一相情愿的想法,但是本能告诉我并非如此。
缓缓地,她转过了头来,越过肩膀她的视线直直望进我的眼睛里。我瞬间待在了当场,如果说在我们之间有过什么心理壁障的话,那它已经崩塌了。她有着双大大的深棕色眼眸,我发誓我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看到我正凝望着她。
队伍移动了,一切转眼化为泡沫。她消失在了一群穿着实验室袍子的高个子男人中间,而我则迷迷糊糊地拖着脚步走向了食品柜台。奇怪的是一口烂牙的帮厨在她面前却丝毫不受影响而混乱,仍向我挥着长柄勺子道:“先生,你要什么?”
我努力集中精神飞快地看着品种:漂在酱汁里的猪肝,胡萝卜炒豌豆,油腻腻的香肠,不能辨别的东西,还有……意大利细面。有了!那个看上去挺安全的。
“我要意大利面。”我确信道。像是回应我一般,她已经开始准备我的盘子。
“红油酱?”
“是的,谢谢。”
她提开盖子,然后把勺子浸了进去,酱汁很稀,比起红色更像棕色——毫无疑问和浸猪肝的酱是亲戚。一手拿着杯咖啡,一手托着盘稀薄的意大利面,我像是摩西分海般穿过人群。“干吗不用托盘啊?”有人嘀咕道。小心点,我想,否则我就要用你的衬衫了。当我总算走到空地时,我便环视着餐厅寻找那个女人,但是哪儿也看不到。在窗边的是住院单元的几个护士和住院医师,他们正坐在张圆桌上吃饭。犹豫了一下,我走过他们然后小心地放下了我的午餐,桌子边缺了一大块,我的手肘放在上面很不舒服,但是已经没有其他空余的地方了。我坐到芭博旁边时她对我笑了笑,其他人则装作在听罗恩的独白。
“……过程真的很简单。首先,你必须评估病人的症状,你要找出情感障碍、运动障碍、幻觉、幻想或者其他能证明有思维混乱的证据。精神状态测试可以给你些需要的数据,由你来判断这些症状已经影响病人的机能到何种程度了。然后你要作一个彻底的病史调查,特别要注意家族和亲戚里精神错乱的迹象,这些证据总是非常明显。剩下的就很简单了,如果你已经作了仔细的评估,那你就会得到足够的数据来确诊。当然,也许还会有些附加的信息来对确诊报告进行微调,但是你肯定能够确诊主要的病症是偏执狂、紊乱型还是紧张型的精神分裂症、是单相抑郁还是躁郁症、重症抑郁、老年痴呆、药物所致精神病,或者其他的。”
“重症抑郁就是单相抑郁。”我对着我的意大利面说道。
罗恩竖着耳朵听到了,直勾勾的目光刺向我来,但是他没有回答。带着更多的热情,他继续着他的独白,希望能找到双够接受的耳朵,他把目标转向了鲍勃,医学生总是大话的便宜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