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山古风,凡寿诞、得子、盖房、乔迁、嫁女、娶媳,谓红喜事,必接请亲友及同村邻人庆贺,大摆筵席,饱吃痛饮,席间皆讲祝福之词。红喜事中当推婚娶第一重大,新婚过门当夜,除吃喝祝词外,且要诗人簇拥新郎新娘入洞房去,说笑唱闹,谓闹房。青壮年中不论辈分高低,尽可响应“三日无大小”之宽松号召,尽管放肆。三日一过就应改变态度,新娘是婶便叫婶,是奶便叫奶,是侄媳便叫侄媳,再要乱来就该打嘴。闹房以唱为主,歌调多诙谐,词最粗野狎戏,尽唱男女风流骚情。团团围住小两口,谁能唱得新娘娇羞,唱得众人狂笑,谁便被公认为好唱家。闹房其实亦如同歌咏大奖赛,主人若接来得奖歌手,再配之一套锣鼓班子伴敲伴打,闹出浓烈气氛,便是喜事胜于他人的标志。
另有白喜事,即老人丧事。乌山人对生命极限要求颇低,人过半百,便算天命,阳寿活满命归天庭,亦是值得庆祝的。将黑漆棺柩停放宽绰堂屋之中,四面围坐,亲眷友朋及村邻代表,哀悼饮泣,由村长抑或尊辈主持,请人歌唱闹夜。歌手一般请两名,一鼓一锣,口唱手打,徐步绕棺而行,所唱内容由歌手自己确定,或古或今,或死者生前功绩品德。持锣人一马当先,两步一停,一停一敲,不敲锣心却轻叩锣沿,口便套其节奏韵律悠缓歌唱,显出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唱完一段,叉换击鼓人,依然两步一停,却鼓声不断。坐夜通常分两阶段,子时以前唱调凄婉哀恻,谓阴锣鼓;子时一过唱调转为昂扬刚洪,谓阳锣鼓,因信仰死者此时业已升天,由阴曹地府进入极乐境界之故。白喜事亦如红喜事,若请得公众佩服歌手,便引为自豪。
有一人,姓甘名五友,高不盈四尺,粗不过三掐,却气运丹曰,声若洪钟,头小额窄,而里面转动灵活构思敏捷,自小显出即兴歌唱天才,见人唱人,见狗唱狗,见人狗打架唱人狗打架,行云流水,生动押韵,听者无不捧腹喝彩。十二岁逢大老表娶表嫂,涎皮赖脸拱进洞房,听人唱罢他唱,居然满屋夺冠。十五岁老舅爷下世,竟敢随持锣歌手绕棺击鼓,其词诚挚动心,其调哀婉感人,致使亲友村人潸然泪下,老舅奶竟一声号啕昏晕过去。自此五友唱名远扬,乌山上下三二十里,但有红白喜事,无不争相接请。
五友善唱,且爱唱,每请必到。若无人亲来,捎个口信亦可。甚而至于有因故连信亦不能带的,闻讯不请自去,每去必是一宵,纯粹尽义务,不取任何报酬,只视闹夜为赛场,赢得声誉便是金牌。唱前仅以烟熏出激情,以茶润亮喉嗓而已。白喜事唱闹夜歌,前半夜阴锣鼓,可唱得人对死者无限怀念;后半夜阳锣鼓,则唱得人油然生出欣慰之情。红喜事唱闹房歌,骚话撩人,妙语连珠,惹得众人笑滚在地,新娘绕桌追打,含羞嗔骂其挨炮子儿的矮东西!自始至终,通宵达旦,一听鸡鸣,慌忙疾行回家,上山砍柴抑或下地干活,精神依然焕发。三两月没唱处,嘴痒体躁,顿觉人生无味,蔫巴唧溜似要害病。
某年六月暴雨连下十天,乌山发山洪,黄滚滚河水漫涨破堤,一路淹田毁房,且卷走人口。待洪水消退,方在下游回水湾里停住浮尸,两岸村人今日捞得一具,明日捞得一具,死者亲眷哭啼认领,半月之内,每日皆有丧事可做。死者本多属青壮年,按乌山古风,应在未足天年,不算作白喜事之列,但因其惨遭水灾,悲恸愈增,便破例允享半百老人待遇。五友一时空前繁忙,每夜有人相邀,近则一里半里,远则十里八里。偶尔一夜竟来两家,一样焦急虔诚,不能拒绝,只好将一夜劈中切断,子时前唱一家阴锣鼓,子时后又唱另一家阳锣鼓,所剩半夜由同行者替代。鸡叫时分依然疾行回家,按部就班从事劳作。虽强力振作情绪,但终因连日不眠,且远途奔走,不免精神恍惚。
这日河岸那边正来人请其闹夜,却又来了本村村长,进门丢一支喜烟,说是今夜长子娶亲,单等他去闹房。五友左顾右盼,进退维谷,暗忖红白喜事性质不同,不可再将一夜劈为两半分别唱闹,心中叫苦,只好得罪先到者,答应去村长家。
村长家红喜事果然盖倒一村。洞房中红烛双烧,红灯高照,四面挤坐许多有身份人,上至县城民政干事,下至本村信用会计,正唱得欢快,村长将五友让入,众人一齐哑静,单听他唱出绝句。五友一路昏沉迷糊,想着河岸那边来人白走一趟,甚觉对不起人,不知今宵那家丧歌可有人唱,猛听催促,醒过神来,慌忙以手敲膝,顺口唱出一句,却是为死人闹夜唱阴锣鼓的词调儿:
“叫一声我的老哥你死得惨哪——”
满洞房人一时愕然,相对呆望,蓦地听人大喝一声:
“快莫瞎唱!”
五友顿觉唱出问题,戛然住口,满脸苍白流汗,连打自己几个嘴巴,只骂昏头该死。
新郎新娘怒目而视,众人默然无语。依乌山古风,凡娶亲嫁女,若听人说这等不吉祥话,喜事过罢便有凶事,至少背时倒运。五友深谙其道,浑身乱抖,不知怎生下台。村长毕竟见多识广,略一愣怔,旋即笑呵呵对众人圆场道:
“往下唱!往下唱!那里死人,这里投胎,恭喜我明年得个孙娃子!”
总算力挽狂澜,众人重整旗鼓再闹。但五友一身筋骨稀软,冷汗如同喷泉,半句都唱不出了,极尴尬地呆坐墙角,颤抖抖抽一支闷烟,手也烧了,假说出去屙尿,趁机溜掉。回家大睡三天不起。
虽有村长圆场,村人仍忧心忡忡,似觉新人两口头上有阴云缭绕。
仿佛真要背时,陆续生出一串怪事。
10块钱买头乳猪,喂三个月,才长两斤一两,一气之下转卖别家,猪价大跌,仅卖8块,那猪在别家吹气似的长,不满一月,肥得不能过门槛;儿子半夜困觉翻身,居然扭了腰,几天出不得屋,拔火罐贴狗皮膏药,恰好将那8块卖猪钱花完,方能直腰行走;儿媳妇过门便不来月经,两口儿一天到晚打骂不和,第二年肚子圆则圆了,生下一胎却难辨是儿是女,且每手六指,鼻下有豁;村长被人接去吃酒,深夜归来腹胀如鼓,路边解裤屙屎,突然蹿来一只野狗,将精光屁股咬一口,半年不得复原。
五友怕见村长,平日能避则避,避而不脱,便满脸充血,丝丝肌肉溢出愧疚悔恨,诚惶诚恐道:
“村、村长,对不、不起、起你……”
村长做豁然大度状,一手抚摸狗咬未愈的屁股,一手悬空摇晃数下,低头而去,并不留下只言片语让他释念。
五友越发胆寒,认定必是怨恨无疑。后来不仅不避,反而寻找相见机会,痛心检讨:
“我不是、是故意唱、唱的……”
村长白他一眼,这回连手也不摇,径自地走。
五友始觉没希望了,长叹一声,发现天色昏暗,地皮坎坷,灭顶之灾即将降临。
自那夜后便没再唱闹夜歌抑或闹房歌。乌山人仍顺其自然过红白喜事,每有人接请,皆摇头摆手,憋出沙哑嗓子推说唱不出声。继而索性一听门响便蒙头大睡,暗示女人谎称染病。
真就染了病。病势日益加重,请医诊治,望闻问切皆说不出因由。唯有一老中医号脉良久,捻须问道:
“可是为一事长期惊骇,伤了胆?”
五友频频点头,视为神医,说是日夜恐惧,上床便做噩梦,每见村长一脸青气,持斧向他挥砍。老中医遂起身出门。女人惶然追随,付其诊费并讨良方,老中医分文不收,直言叹道:
“抓紧买些好的给他吃吧,以尽夫妻情分。”
七日之后五友死了。死前周身抖如筛糠,将床弄出吱呀之声,怪叫不止,其音含混不清,似是呼叫村长。
依乌山古风,应停棺闹夜,请锣鼓歌手徐步绕行,颂唱阴阳丧歌,唱古唱今唱死者生平功绩品德,亲友及村入围坐哀悼倾听。但其夜村长未来主持,亦无一名歌手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