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年半的刑期不能说长,但狱中的日子空洞凝滞,死水一坛,花上一天时间就能将牢外边度过的前半生回想一遍,剩下的日子是反复思量,放大,追悔,然后麻木。冯时一开始想得最多的人是任义来,这种时候最惦记的不是亲人,就是仇人。
原来,他的好兄弟任义来在大城市里一直干的是诈骗的勾当,在几桩案子事发之前还利用他做了最后一单“生意”——将他打工的那间饺子店转给别人,拿两万块钱订金跑了。他作为协从诈骗犯判了18个月。任义来怎么下得了狠心让他背黑锅呢?冯时扇自己耳光问自己,如果换作是他,他能不能做出这种事来?他的回答是肯定、毫不犹豫的,绝对不会,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呀!出去他一定要找到任义来问一问,他为什么要害他?
再往前看,骗他的人还不少,父亲、母亲、迈克,哪个没骗过他?父亲不是答应他会很快回家,再教他新鲜的玩艺吗?母亲不是赌咒发誓不会改嫁要养他成人吗?迈克不是说听了他的课能受益终身吗……在牢里冯时有大把时间想这些事情了,他最后想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理由:他们骗他是因为根本没把他当一回事,他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多年,竟然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一回事呢,想到这些,他一回回抹眼泪。
冯时进到牢里还在喊,我是冤枉的。只要他说他是冤枉的,就有人的腿脚在他身上招呼,“窝囊废,进来就进来了,什么冤不冤的?”“才判一年半,你到底骗了人家什么,是不是骗你妈的钱?”“你们看他长得细皮嫩肉的,一脸学生哥的斯文相,掏的肯定是有钱的富姐的腰包……”
每一天冯时的身上都有新伤,那些人还特别喜欢打他的脸,他们说他的脸太乖巧斯文了,没有他们的“气质”,既然进来的就要好好修理修理。冯时的颧骨上被缝过三针,嘴唇缝了两针,眼角缝了一针,还有一些地方尽管流过不少血但不需缝针。等血痂脱掉后那些地方形成了一些小疤痕,这些小疤痕果然将他的气质改变了一些。如果一个新进牢房的人看见这张脸,会觉得这是一张躁动不安的脸,燥动的背后还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
后来冯时也不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了,他将任义来做的事情安在自己身上,绘声绘色地描述是怎么利用假的营业执照骗到了人家两万块钱的订金。他总算明白在这种地方表明清白是对别人莫大的讽刺,而只有给自己抹黑才是融入的渠道。可大家仍然不买他的账,嗤之以鼻——雕虫小技。尽管还是挨打,落在脸上的拳头少了。
一天放风的时间,大家起哄让新人冯时说说外面新鲜带色的花花事。冯时说我不晓得这些事,我给大家表演节目吧。五枚铜钱进来时被暂时没收了,他找了几枚小圆石头做代替品。他把几粒小圆石头玩得神出鬼没,左手藏右手出,口里吞腋窝里掏。玩这小魔术的时候,他的脸上浮出甜蜜的笑容,身上和心里的疼痛暂时忘记了。
有人起哄,“看这手脚活络的样,应该和我们吃的是一碗饭。”又有人发出嘘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小哥子长得红红白白,干脆脱了衣服给我们表演自摸。”冯时一听,下意识将衣服前襟抓紧了。有个人说,“我去把他衣服扒了。”那人朝冯时走去。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角落响起,“蛮有意思的,让他继续玩嘛。”是叶叔说话了。
冯时对叶叔的第一印象是他的白发,叶叔的脸上没有什么皱纹,面色红润,可头发却白了,一根根质地很硬,坚挺的白。
叶叔是这牢里学历最高的人,经济学博士。没进来之前身兼数职,还是省政府经济发展政策制定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后来卷入一桩公款挪用诈骗案进来了。叶叔社会阅历丰富,为人世故,见识不同一般人,给许多牢友解过惑答过疑,威信很高,很多刺头也不得不服。
叶叔一早注意到冯时,这小伙子眼睛清澈,举止斯文,叶叔一点不怀疑他像自己说的那样是被冤枉的。现在看冯时玩小把戏,叶叔又觉得这小子全身上下透着聪慧,这样的小伙子他愿意拉一把。
自从叶叔夸了冯时的表演,冯时的小魔术成为牢里的保留娱乐节目。冯时心情愉悦,一是他的表演有观众了,二是不再有人打他了。
冯时能感觉到叶叔对他的关照,这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身上有一种亲和力,所以,当叶叔问及他的来历时,他迫不及待将一肚子的怨气吐出来,说到父亲音讯杳杳,母亲改嫁,任义来让他背黑锅,他泣不成声。这哭声对叶叔来说是久违了的,他许多年未哭过了,也许多年未听见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哭声了。对于他来说,冯时这点经历当然算不上什么,他拍拍冯时的肩膀,语气严厉,“哭过这次以后就不要哭了,眼泪除了暴露软弱无能,一点用处也没有。”冯时惊慌地抬手抹去眼泪,后来,他真的再没有哭过。
叶叔判了八年,入狱不久妻子提出离婚,他爽快同意了,他们夫妻貌合神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最挂心的是女儿叶认真。叶认真从小脾气倔,父亲入狱,母亲另嫁,她的脾气更坏了,做出来的尽是离经叛道之事,仿佛只有如此这般才能给父母以朗朗打击。高中毕业那年她和一个有妇之夫好上,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怀了孕,男的最终没有离婚娶她,叶认真悲壮地跳楼了,人没死成,落了个半身不遂。这是叶叔从未向别人透露过的隐痛。在和冯时相处一段时间以后,他的一个想法越来越强烈,冯时能替他照顾叶认真。
叶叔问冯时出去后想干什么?冯时说学魔术。这个干脆单纯的回答让叶叔吃惊。叶叔再问学魔术是为了什么?冯时答不上了。
叶叔说,“当年我拼命读书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为了挣大钱,目标很明确。你学魔术不可能没有一个想法,难道只是想逗大家高兴就完了?我不是轻视魔术,魔术是一项很高深的技艺,你真能成为一个魔术师我会替你高兴。如果我说每个政治家都是魔术师你肯定很难理解,但这两种人确确实实有着根本的相同点,他们的成功很多时候都是建立在转移公众的注意力之上的。这些东西说起来有些玄,可你只要明白一点,你如果选择魔术,最好只将它作为一种工具,一种生活方式,以玩魔术的态度来对待生活,玩好了,什么都会有,不会再有人能骗到你……”
叶叔苦口婆心,他迫切希望冯时能理解他的意思,希望能将他生活阅历的浓缩精华版传给这个年轻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听叶叔说话的时候,冯时眼睛一下没眨,因为他确实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生怕那一眨又将许多明白眨没了。
叶叔让牢里的犯人一一将自己的“代表作”公开,借着这些灰色的管道,冯时听了一个个离奇的故事,人心叵测,世事诡黠无常,冯时的皱头越皱越深,他有些沮丧,他没有想到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几年,所了解的,只如几粒浮尘。
别人都奇怪这一老一少怎么有这么多话,碰到一块说个没完。他让冯时多读书看报,了解时事。他也将自己经历的一点点告诉冯时,那才是一本真正生动的教科书,他的爱恨喜怒,他对这个社会的理解,慢慢变成了冯时的爱恨,变成了冯时的理解。冯时有一天告诉叶叔,“我不恨任义来了,如果我再碰上他我会请他吃饭,有可能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事。”叶叔笑了。
叶叔知道生活是每个人要亲自去“过”的,冯时像一块璞玉,由他来雕琢,他可以先给冯时理论上的武装,这样,冯时的将来会省去很多可能的麻烦,多了很多可能的机遇。这样的人生是幸运不是不幸呢?叶叔并不考虑这个问题,他只需要冯时“速成”,他要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把自己的人生智慧和精粹如武林高手的推血过宫传给冯时,时间紧迫。
叶叔和冯时的交谈,很多时候是以问答的形式进行的。叶叔问,冯时答。一开始冯时答得不好,就像考试最多拿个三四十分。叶叔会将相关的线索慢慢理给他,一条条的,他提供的是一个有无限可能性的背景,答案还需要冯时自己找出来。一般情况下,冯时最后总能提供给叶叔一个完美的答案,偶尔还会有叶叔经验之外的经验产生,这更能让叶叔惊喜了。人情练达,洞察世事,都还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他们是要在这个世界环环相扣的链条里找出松散脱节之处,然后和,在这些地方赢得利益。
时间在叶叔的白发上走着,在冯时那张洒满小疤痕的脸上走着。
叶叔给冯时的最后作业是一个问题,一个骗子成功的关键是什么?
关键是转移人的注意力,让人只看到利,忽略了弊,这和玩魔术的原理是一样的。冯时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回答了叶叔的问题。
叶叔点头笑了,这个年轻人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将他身上的水分吸走了。
在冯时要出狱的那阵子,叶叔感觉他的愿望在实现的路上行走,这个小伙子当初是一张白纸随他在上面涂画,现在这幅画越来越丰富,小伙了自己也会涂抹颜色了,是一只自己会飞的鸟了。冯时踌躇满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刚进来那个自哀自怜柔软单纯的他已经被现在这个他覆盖了。
叶叔拍拍他的肩膀,将心愿托出:照顾好我的女儿叶认真。
2.下夜班回来朱聪盈再怎么睡,睡得腰酸背痛也只能睡到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左右,从早十点到晚九点这段时间富裕得让她难受,除了到阅览室翻翻杂志报纸,其它时间基本上待在宿舍里看书。每每浏览报纸上一篇篇大稿子标题下面写着“本报记者某某”的字眼,她眼馋,她现在应该为投入采访一线做准备,而不是老老实实待在校对组里。
毕业前,朱聪盈特地收集了一批系里历届毕业生的资料当作人力资源库。报社里有两位同门师兄,大她十来届,都是四十出头的年龄,一个叫钟明,在政法部当主任,另一个在发行科当科长。谁都知道对于一张省报来说,政法部是要害部门,发行科则派不上什么用场。朱聪盈想去找钟明帮忙,可担心贸然找上门去,效果不知道会怎样。
去不一定有机会,但不去一定没有机会,朱聪盈在宿舍里反复给自己鼓劲,准备了一番说辞,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大义凛然直奔政法部办公室。
朱聪盈侧面打听过钟明的为人,多数人评价这人业务很强,几项新闻大奖都拿过了,人也很精明,讨领导喜欢,就是对手下苛刻了点。钟明本人长得就没有别人对他评价这么强势了。朱聪盈用自己的身高当尺子,估计钟明大概有一六五左右,整个人长得很墩实,圆脸、浓眉大眼,不像个秀才,倒像个干体力活的。
听说朱聪盈是新分来的小师妹钟明很热情,亲自泡了一杯茶递给她说,“欢迎,欢迎,哎呀,十来年没校友分进报社了,真是难得。”
朱聪盈手捧热茶,被钟明的热情态度鼓舞,“钟师兄,你是我们系的骄傲,也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分到报社之前我就知道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师兄在这里,我不仅看过你写的报导,毕业论文还引用了你那篇《新闻实战》中的观点,其实是偷了你的东西……”
钟明哈哈大笑,心情很好,向朱聪盈询问系里一些老教师的近况,听说有的已经去世,忍不住唏嘘一番,感叹时间过得飞快,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朱聪盈抓住时机说明自己现在上夜班,白天时间很富裕,想多学点东西,问能不能到政法部来预预热,跑些采访。
钟明说,“求上进是好事情。”他当即叫了一名女记者到办公室来。这名女记者有三十多岁,剪着短发,十分干练,一双大眼睛盯着朱聪盈。
钟明指着朱聪盈说,“梁蕴,这是我的小师妹,朱聪盈,现在在夜班见习,想来我们部门学点东西,以后白天你有采访把她带上,从今天起她就正式拜你为师了。”
朱聪盈赶快叫了一声梁老师。
“名牌大学毕业生的老师我可不敢当,钟主任,你为难我了。”梁蕴甩甩头发,语气里有撒娇的成份。
“别名牌名牌的,这也是一种歧视啊,你得给我把人带好。”钟明一脸温和的笑意。
“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钟主任给我找了个得力帮手,我可以偷懒了。”
看起来钟明和梁蕴的关系不错。朱聪盈觉得钟明不会无缘无故将她托给梁蕴,这人一定有独到之处。果然,等梁蕴出门,钟明说了,梁蕴政法线跑了很多年,跟上她能认识很多人,事半功倍。朱聪盈高兴地点点头。
梁蕴在部里给朱聪盈安排了一个座位,朱聪盈每天早上九点钟准时坐到政法部的办会室里,没采访的时候她读书看报,看大家写的稿子,很快跟部门里其它人混熟了。她发现买一部手机是当务之急,离了办公室别人联系她很不方便。可为了看新闻方便她刚买了一台电视(她还是等不了赵琼和吴胜天吵架砸电视的美事发生了),再买手机,这个月不用吃饭了。想来想去只有借钱这条路,她硬着头皮给祖康打了一个电话,“祖康,借我一千块钱,我买部手机。”
“手机啊,我刚买了一只,很少用,要不你拿去用吧,不用买了。”
“你为什么不用?”
“做医生的,上班不方便接听电话,下了班回家又不想让人找着,手机用处不大。”
“什么式样?男人气十足我可不要。”
“还挑式样呀,想要什么样的?”
“当然是小巧玲珑,又轻又薄的。”
“我的手机肯定合你的意,我就嫌它母里母气的。”
祖康给朱聪盈把手机送来了,式样是朱聪盈很满意的小巧型,颜色还是玫瑰红的。朱聪盈取笑祖康,“你这么大个头买这么迷你的手机是不是变态呀?”
祖康说,“送人东西还被这般糟蹋,可能只有我祖康才是这种冤大头了。”
“对不起,谢了,谢了。”朱聪盈嬉皮笑脸作揖忙着调弄手机,把熟人的号码存进去。
祖康是第一次造访朱聪盈的香闺,屋里的家具就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只衣橱,没一点闺房气,他知道朱聪盈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一直很节省。茶几上摆的一台彩电倒是新的,可下面连着的影碟机怎么凹了一大块?他刚弯下身子去摸影碟机,朱聪盈敲他的脑袋,“看什么看,这影碟机是我捡回来的,虽然破了相,可是新的,很好用。”
“好姑娘,勤俭持家,要不要我赞助点什么?”
“你把手机借给我用我就感激不尽了,等哪一天我成了大牌名记者,我会记住你这滴水之恩的。”
说话间祖康口袋里传出手机的铃响声,他的手掌捂住上衣口袋,捂不住铃声一遍遍传出,只好尴尬地拿出手机接了。朱聪盈像看个怪物一样盯着他。
接完电话,朱聪盈说,“还说不用手机呢,手机给我看看。”
祖康把手机装回口袋里说,“一只破手机有什么好看的。”
朱聪盈伸手迅速从祖康口袋里将手机掏出来,是一款男子气十足摩托罗拉。“我说呢,给我的这只手机这么新,原来是特地买来送我的,送这么大的礼有什么图谋?”
“我能谋你什么?工作比你早两年,算是赞助你的。”祖康装得若无其事。
“好吧,小弟弟这个人情姐姐记住了,日后是会还的。”
“朱聪盈,你能不能少叫我几声小弟弟,你不就比我大七个月吗?你工作比我早吗,个头有我大吗?”祖康的脸到底恼羞成怒地红了。
朱聪盈扑哧一笑,“没办法,谁叫你小了七个月,就是小七天,小七分钟,你这辈子也只能当个小弟弟。”
祖康恨得牙痒痒,“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出到门外凉风一吹,他又开始检讨了,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在朱聪盈面前失了“辈份”——让她小看,可根本没有办法,无论他在外面待人接物如何八面玲珑,在同事领导跟前如何老成持重,到朱聪盈这里全部土崩瓦解。她看他一直停留在他们穿开裆裤那儿,这应该是一个男人最悲哀的事情了,如果你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位青梅竹马,更是自讨苦吃。他从小对朱聪盈“怯”,小时候以为是年龄的原因,他小她七个月,她是个小姐姐,什么不得听她的?渐渐地他发现事实不是这样,像他连跳三级,比朱聪盈早三年上大学,早工作,早有成就,他还是逃脱不了让她“小看”的命运,而他已经习惯将她当一盆花护着,小心翼翼地,生怕稍微不风调雨顺这花就长不好了。
祖康在朱聪盈面前一贯惜言如金谨小慎微,就这样,还不时让她抓住把柄取笑嘲弄,她哪里知道他心里想的。祖康有时候真恨不得甩手不理这女子,可他做不到,他试过了。他既拿不起,又放不下。
祖康走了好一会,朱聪盈还在笑,她怎么看都觉得祖康浑身冒傻气,嘴上损他的话从来不留情面,她才不怕他生气呢。她就是搞不懂这个傻小子为什么读书能跳级,刚工作几年就成了主治医生。
3.梁蕴接了一个专题采访任务,宣传法制建设新风尚,她带着朱聪盈采访了两个法官,回来由朱聪盈写初稿,她过一遍。看了朱聪盈写的稿子,梁蕴赞道,“果然是名牌大学出来的,写得很好,一个字都不用改,过两天还要采访一个律师,套路一样,你干脆单挑吧。”
朱聪盈说,“单挑,太快了吧?”心里却是跃跃欲试。
“你能行,去吧。”
这段时间朱聪盈和梁蕴混熟了,知道梁蕴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对她挺照顾,没藏私。因为孩子才一岁,梁蕴经常借外出采访之机往家里跑,许多不太重要的会议采访让朱聪盈一个人去了,可像这种专访朱聪盈还是第一次有机会放单飞呢,她求之不得。
要采访的律师叫黎金土,他的主要事迹是为许多民工免费提供法律援助。
朱聪盈特地穿了一身灰色的套裙去采访。套裙是前两个星期刚买的,她想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她和梁蕴出去,明显感觉到人家能一眼看穿她的身份,说她是新人还好,不少人还认为她是实习生呢。这里面作祟的东西就是气质和阅历,这两样东西想装也装不来,只有在外表上下功夫粉饰粉饰。
第一眼看到黎金土朱聪盈就觉得自己穿的灰色套裙实在是太明智了。她事先收集了被采访人的资料,得知黎金土32岁,可眼下这人看上去像足四十岁,瘦长脸,眉毛浓黑,眼神犀利,嘴唇单薄,表情严肃,眉头紧锁,一定是长年累月地锁着,锁成一个“川”字,即便伸手和朱聪盈握手时,脸上泛起几丝笑容,这眉锁也没有完全舒展开。桌上的烟灰缸没有一只烟蒂,但从办公室的空气来判断,这里面经常是烟熏雾绕的。
为了将采访做得有新意,朱聪盈下了不少功夫准备,从黎金土嘴里挖到许多好料,从她和黎金土的对话片断中可以看出来:
“你为什么要为民工免费提供法律援助,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提高个人的知名度?据我了解本市有许多著名律师,你最多算得上是一个后起之秀。”
“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虽然我读了大学考了律师,仍然有着深厚的农民情结,我相信我比其它律师更能体会到民工在城市里各种权益得不到保障的痛苦,我愿意尽我的最大可能去帮助他们。当然,这无形中也可能促成我的名声,但这种名声是来自民间的,是不带来经济效益的。”
“你在为民工维护权益的过程中,有什么感触?”
“来自下层的人想到用法律来保护自己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但他们往往无权又无势,我们扶持他们一把,这也是推进法制建设。对于民工被拖欠工钱,社会上一直希望法律能给这些民工切实的保障,可是,对于很多被欠薪的民工来说,他们和打官司往往隔着两道不低的门坎,一道槛是法律程序,大多数民工不知道怎么去打这官司,另一道槛是打官司的费用,这是大多数民工无力支付的。即便是我为他们打赢了几十场官司,可真正让民工能拿到钱的只有几起。我希望法律不仅能为农民讨回公道,还能让农民拿到自己的血汗钱。面对成千上万被拖欠工资的民工,我的一臂之力,还显得非常单薄。我们能不能主动建立一个覆盖面更大,更专业的法律援助体系,来帮助这些民工呢?毕竟,还他们一个公正,也是还社会一个公正。”
“在你打过的这许多的官司中,有没有为了金钱而牺牲公正的?在正义和金钱之间你为谁工作?”
“我从来没有为金钱而将正义牺牲掉,绝对没有。我打官司和别人不同,我的官司里有良心。实话说有时候我也很犹豫,到底是为律师费打官司还是为正义打官司,可最后我还是坚持住了。对我来说,案子是日常工作,对当事人来说,可能一辈子只打一次。因此,我对每个案子都是百分百投入,做到最好。”
……
在采访的过程中,黎金土一直保持极其严肃的姿态,朱聪盈在佩服他职业操守的同时,还佩服他的老成持重。
采访稿朱聪盈一气呵成,看梁蕴不在办公室,她耍了个心眼,直接让钟明过目。虽然梁蕴没有参加采访,朱聪盈仍然将梁蕴的名字写在她的名字前头。钟明看完稿子连连说,“不错,不错,现在的专访都写成套路,写得没人愿意读了,你的文章有新意,有个人的见解在里面,看来你很适合到我们部门来,等你见习期满,我把你要到我们部门,愿不愿意?”
朱聪盈打蛇随棍上,“能不能现在就要?我巴不得马上到您手下干活。”
“哦,现在把你要过来是打破常规的,有些难度,你知道,制度就是制度,但你继续写,再写出一两篇好稿子,我找机会跟上头说说去。”
朱聪盈得了这个承诺,心里已经是很高兴了。
钟明指着稿子说,“是你一个人独自采访的吧?”
朱聪盈点点头。
“把梁蕴的名字删掉,她既然没有参与采访就不要写她的名字了。”
朱聪盈露出为难的表情。钟明说,“没问题,我会跟她说的,她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你出成绩要紧。”
独立采访不是难事,稿子出来后只署了朱聪盈一个人的名字,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可梁蕴确实如钟明说的一点不计较,还明明白白跟朱聪盈说,“以后你独自出去采访写的稿子不用署我的名字,我老油条一个了,少一篇多一篇稿子不打紧,你就不同了,每一篇东西出来大伙都看在眼里呢。”
朱聪盈跟梁蕴跑一段时间后,政法线上的人员也认识个大概了,这全仗梁蕴大公无私地将私人关系贡献出来,碰上这样一位前辈,是她的运气。知道梁蕴的小孩要过生日,她咬牙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一辆儿童摩托车送到家里去。梁蕴看那车,嚷着,“聪盈,你刚出校门,钱可不能这样花,用不着给小孩买这么贵的东西。”
朱聪盈说,“不贵,不贵,宝宝喜欢就好。”
梁蕴让儿子坐上去,小孩子咿咿呀呀兴奋地挥手叫唤,梁蕴也很高兴,攀着朱聪盈的肩膀说,“钟明主任很欣赏你,好几次说过希望你能尽快分到我们部门来。”
朱聪盈想不到这话钟明对梁蕴说了,她索性也将真实想法说出来,“我做梦都想早点分到部门,可在校对组见习一年是报社的死规定呀。”
梁蕴说,“事在人为,钟主任人不错,现在社里有一个副总编的空缺,考察了几个人,他最有优势,在他的上升阶段只要他愿意帮忙你进部里来不是难事,进我们部门是很好的选择,容易出成绩,有些部门半年上不了一篇大稿,成绩出不来。”
“梁姐,你说我要不要到钟主任家坐坐?”
“交情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就有的,上领导家里走走没坏处。”
给钟明送什么礼朱聪盈绞尽脑汁,送太贵的她送不起也怕人家拒了,便宜的又怕人家看不上眼,想来想去抱了一箱西梅,也算是名贵水果了。不巧上门拜访没选对时候,钟明的妻子刚刚在卫生间滑了一跤,腿摔着了,也不知道骨折了没有,躺在沙发上哼哼唧唧的,钟明正急慌慌打电话叫车想送医院。
朱聪盈脑子转得快,马上想到祖康,给祖康挂了电话说明情况,让他赶快过来一趟。祖康在电话里听朱聪盈心急火燎的口气一点没敢耽搁,带了药包十分钟以后赶来了。朱聪盈怕祖康不上心,郑重其事地向他介绍,“这是我们钟主任,这是他的爱人,刚刚摔到了。”
祖康给钟明的妻子检查了一番,得出结论没有骨折,但脚踝处韧带已经撕裂,需要做些稳固性治疗。他先给钟妻腿上下针镇痛活络,钟妻果然不叫唤了。取针后他用木板绷带将撕裂处固定,他对钟妻说,“阿姨,你放心,没大问题,先稳固几天不要随便走动,不要随便按捏,我会上门来帮你针灸和用药酒活血的,等过一阵子再帮你用按摩手法来恢复肌肉的活力。”
祖康不辱使命,活干得漂亮。当着伤者的面,朱聪盈大包大揽,“阿姨,这是我弟弟,别看他年纪轻轻,已经是省立医院骨科的骨干了,你这点伤就让他负责到底,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家庭医生了。”
“阿姨有什么不舒服就给我电话。”祖康顺着朱聪盈的话说,给足她面子。
处理完钟妻的脚伤,朱聪盈的拜访也基本上结束了,只要人来了,有些话即便不说,大家也会心知肚明的。
钟明将祖康和朱聪盈送到门口,和祖康还握了握手,“谢谢你了,不然我爱人这么晚送医院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处理。”
“不用谢,不用谢,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给我打电话好了。祖康把一张名片递到钟明手里。”
下楼来祖康开始揶揄朱聪盈,“看不出你还会溜须拍马,一会功夫就把我变成你们领导的家庭医生了。”
“没办法,我想尽快分到政法部去,全要仰仗人家帮忙,刚才你给足我面子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人情大过天啊,你工作也好几个月了,可不可以请我吃一顿表示谢意?”
“米粉可不可以?专卖店的米粉现在也很贵的,五六块一碗呢。”
“真服了你了,铜板能捏出油来。”
4.采访黎金土的文章发表后,朱聪盈给黎金土寄了样报过去,一个星期后接到黎金土的电话说好不容易空下来,要请她吃饭以示感谢。朱聪盈说,“你为民工打官司已经牺牲太多时间和金钱了,我这一餐免了吧,我是实事求是写的,没有特别夸你。”
“这恰恰是我要请你的原因,感谢你手下留情,谁不怕记者手中那支笔啊。从你采访和写出来的文章看,你的思维严谨、观察敏锐,如果我们是同行,我肯定多一个厉害的竞争对手。”
朱聪盈还想继续将好话听下去,黎金土打住不说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们再聊吧。”
“晚上我还要上夜班。”
“那我们早点吃,早点结束。”
两人去吃韩国菜,是朱聪盈提出的。在办公室里经常听人说韩国菜,她也想尝一尝,现在是流行看韩剧,还流行吃韩菜。朱聪盈选的这家韩国菜馆是在报纸上天天做广告的。
黎金土比在办公室见的第一次显得朝气蓬勃多了,穿了一件粉红衬衫,朱聪盈赶紧夸他,“你今天的气色很好,衣服的颜色很配你。”
“是吗?”黎金土拘谨地转脖子,好像领子窄了。“这衣服我是第一次穿,我平时是不穿这种颜色衣服的,与我的工作环境不符。”
“不会吧,难道做律师的一定要穿黑西装白衬衣?”
“倒不至于,但我想那样更镇得住人,我需要人怕我。”黎金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也不苟言笑,朱聪盈都没办法判断他是说笑还是说真的了。
菜陆续上来了,朱聪盈没吃过韩国菜,好歹分不出来。黎金土却是个行家了,刚喝两口泡菜汤就指出这家的泡菜做得不地道,还有石锅饭的米也不好,应当用紫米。
“看样子,你对吃很在行。”
“没办法,我们这一行也是要经常应酬的,有时是当事人请我们,有时是我们求人办事要请客。这城里的馆子几乎吃遍了,吃怕了。”
朱聪盈很憧憬地咬着嘴唇说,“有一天我很可能也会说和你同样的话,那时候我已经成为一个名记者,采访应酬不断,天天叫累。”
黎金土哈哈笑,“有志气。”
吃完饭,黎金土送朱聪盈回报社。朱聪盈在离报社十来米的地方就要求下车,临下车,朱聪盈刚要来几句总结语感谢黎金土请她吃饭什么的。黎金土突然说,“朱聪盈,我很喜欢你,怎么样,可不可以考虑嫁给我?”
朱聪盈怀疑她的耳朵一定是漏风了,这个男人和她只有两面之缘,勉强算从陌生人变成熟人,怎么可能马上提出这种要求,饶是她脑子转得比车轮快也答不上话来。黎金土好像也不需要朱聪盈的回答,他继续说,“好好工作,祝你早日成为大牌名记,改天有空再约你,再见。”
朱聪盈不自然地说再见,仓皇下车,连头也不敢回。这人肯定是哪根经搭错了,哪有人第二次见面就谈婚论嫁的,哪像一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姻缘一定是谈出来的,慢慢谈出来的。但也不能说人家是流氓,人家一没有动手动脚,二没有言语调戏。再说了,人家这么示爱,是不是也因为她确实很有魅力呢?想到这朱聪盈有点兴奋和飘飘然了。
朱聪盈——有人叫她。朱聪盈极不情愿地回过头,是祖康。“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过来帮你们钟主任的爱人做恢复按摩呀。”
“哦,她快好了吧?”朱聪盈有些心虚,她早把这事忘了。祖康除了为她上司的老婆免费做恢复治疗,每星期还要上她家替她妈妈这个老风湿病号做治疗,祖康的空余时间好像全为和她有关的人服务了,她连个感谢的电话也没有打过。
“还得做两三次,刚才送你到门口的那位是你男朋友?”
“谁啊?”朱聪盈故意装糊涂。
“我看到你从一辆丰田车上下来,开车的是一位穿着粉红衬衫的男士。”祖康两只眼睛盯紧朱聪盈的脸。
“哦,你说那个律师!我给他做了一个专访,他请我吃饭表示感谢。”朱聪盈有点恨祖康的眼尖。
“你那篇采访我也看了,让那律师露脸了,请吃饭是应该的。唉,我这么辛苦怎么从来没人请吃饭呢?”
“你不长记性呀,前次不是请你米粉了吗,你还嫌不够?你吃了三两。”
“你的记性真好,一碗米粉记一辈子。”
祖康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号码说,“我也要上夜班了,钟主任的爱人催我了。”
朱聪盈松了一口气,一直担心这家伙要取笑她呢。她笑着摆摆手说,“谢谢了,祖少爷。”
离夜班还有半个小时,朱聪盈回宿舍换衣服,打开宿舍门,一股麻辣烫火锅的味道扑鼻而来。赵琼和吴胜天在客厅正吃得热火朝天的。都说吃人的嘴软,前次她吃了人家的半桌饭菜,也就不好意思向赵琼提意见了,现在吴胜天是每天登堂入室吃饭睡觉,这里都变成男女混居宿舍了,好在吴胜天这个人还不错,她也懒得计较了。
赵琼说,“聪盈,和我们一块吃点。”
“一点也吃不下了,你们怎么现在才吃?”
吴胜天说,“是赵琼说要吃海鲜麻辣烫,我们跑海鲜市场去买了虾呀蟹的,回来晚了。”
赵琼说,“你看这人,对我好一点就到处宣传。”
朱聪盈说,“好就是好,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赵琼得意地笑了,“对了,聪盈,我给你打牛奶放在冰箱里了,我是下午抽空跑回来买的。”
朱聪盈吃惊不小,自从到政法部上白班她很长一段时间没喝上鲜奶了,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赵琼竟然帮她打牛奶?
“以后这事包在我身上,你现在是大忙人了,晚上上夜班,白天还出去采访,我看到你的文章了,大家都说你挺厉害的,刚来几个月就出大稿子。”
朱聪盈听出“厉害”这个词不仅仅是指她的业务能力。果然赵琼说了,“你们分来这批人,也有不少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可就你一个人见习期没满就下部门了,听说钟明主任是你师兄?”
赵琼的话里有朱聪盈走关系的意思了,朱聪盈还是很坦然地点点头,“是。”
“报社的人都说他很快就要升了,”赵琼说。
送完朱聪盈,黎金土返回事务所,他已经习惯将事务所当作他的家了。除了回那个真正意义的家睡睡觉,他的时间全耗在事务所里。在这里,他的思维可以专一地指向他的专业,心无旁骛。不过最近有点乱了套,自从那个叫朱聪盈的女记者走进他的事务所,这种单纯的局面被打破了。
他的面前是一张报纸,上面有朱聪盈采访他的文章,他认为这篇稿子没有写好,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狠狠歌颂他。他用红笔在文章上加了文字,照他的想法修改了,当然,这只能是关起门来做的事情,有点阴暗,不足与外人道,更不能让朱聪盈记者知道,当着她的面还得夸她写得好,夸她已经把他吹得不好意思了。
除了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的时候黎金土会露出他的峥嵘棱角,其他时候他都把自己藏得很好。谦虚谨慎地活了三十多年,他始终相信,他今天的内敛是为了明天的显赫,今天的低调是为了明天的扬眉吐气。谁让他是一个贫困山村出来的孩子呢,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自己打拼,他必须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知道要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代价。他不遗余力地替农民工打官司,就是想用这种出位的方式,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一个刚出道没有什么名气的小律师博得一点名声。让他欣慰的是,他所做的确实已经有了回报,朱聪盈的报道出来后,电视台电台及一些杂志也纷纷来采访他,他开始找到点做名人的感觉了。
眼下,他的心情有一点少有的烦乱,让他在这个并不炎热的晚上觉得炎热难耐,躁动不安。他回忆了自己几段短暂的感情经历,那几段经历他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他把它们归结为在错误的时间产生的爱情,那些时候他太年轻,思想简单,没有经济基础,没有社会基础,注定了那样的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
现在他有了新的倾慕对象——朱聪盈。他像分析案情一样分析自己对朱聪盈迅速产生感情的原因:才貌双全,学历工作不错,娶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有面子,也能帮到自己,他也该谈婚论嫁了。回想那天晚上向朱聪盈求婚的事,他还有些得意,那会功夫他看出朱聪盈吓着了,像所有单纯的小姑娘一样吓着了。以他稳重的性格,他当不会干出这种出格的事来,但他运用的是平时在辩论中对付对手的战略战术:一招乱人。他自信朱聪盈对他的印象是深刻的,至少不会轻易忘了他的“快速求婚”。
这时间朱聪盈应该在上夜班了,黎金土拿起手机给朱聪盈发了一条短信息:我说的都是真的。
朱聪盈很快接到了这条信息,她没回,也不知道如何回。他说了什么?不就是向她求婚的事吗?“真的”指的是这事吗?
从今晚开始,每天晚上黎金土多了一件事情,给朱聪盈发短信息,一律不怕肉麻的文艺腔,这用的又是滴水穿石的功夫了。
5.周末办会室空荡荡,朱聪盈写完一篇会议采访稿,把稿子传到梁蕴的邮箱,刚准备关电脑,电话铃响了,一般这个时候是很少有电话打进来的。朱聪盈刚拿起话筒,对方急迫粗重的声音直撞耳膜——“我要报料!我有重大新闻线索!”
报社为了激起市民读报的热情及参与精神,设了报料奖,如能提供好新闻线索的报料人一律有奖金,朱聪盈接过好多次这样的电话了。她说,“不急,慢慢说。”
那人声音发颤,“刚才我路过一幢小楼的时候,楼上扔下来一团纸,我打开一看,上面写了一行字,好心人请救救我们,我们被人拐卖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还是向你们报告的好。”
“那幢楼在什么位置?”
“大沙田铁路口往南的居民区,那幢楼有三层高,好像刚起好不久,外墙没坯灰还是红砖墙,往前走十来米就是糖厂的仓库,我就在粮厂仓库上班。”
朱聪盈一一记下,“你报警了吗?”
“没有,我不敢保证这纸条上写的是真是假,我是你们版面的老读者了,想还是向你们报料更好一些。”
朱聪盈记下报料人的电话住址后,抓笔的手竟然发抖,她预感到一个重大的新闻就要产生了。她马上给钟明主任打电话汇报,掐头去尾地说有人报料大沙田的民房里关着被拐卖的妇女,让钟主任给她派一辆采访车和一名摄影记者。朱聪盈这时候生怕钟明问一句“向警方报案没有?”这一来她的独家采访计划就要泡汤了。幸亏钟主任没有问,可能正在忙着事情,没往深处想,很快帮她安排了人派了车子。
大沙田离市中心有十来公里,那一带因为有一段货运铁路,所以许多企业和厂家的仓库都建在那,居民倒不是很多,相对比较荒凉。
跟随朱聪盈前去的摄影记者也是个刚分进来不久的小伙子,叫杨思。年轻人都好奇,好胜,他听了朱聪盈的介绍很兴奋,不停地倒腾他的相机,嘴里嚷嚷我带了整整五筒胶卷,足够了。
朱聪盈先找到报料人,让报料人一块上了采访车,报料人作向导将他们带到那幢红砖楼下先行离开了。
从楼的外观看就知道这是附近郊区农民起的,没有摆脱农家大院的风格,院子里堆着十几包类似于饲料装的东西,一棵柚子树和一棵芒果树的枝叶伸出院墙外。院里无人走动,楼上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采访车没停,围着小楼附近一带转了几圈,周围也没什么人走动,偶尔有一两辆出入仓库运货的货车经过。
杨思说,“你们把车子停远一点,我先去敲门探探风。”
朱聪盈说,“再等一会吧,快中午了,里面如果有人也是要吃饭的,无论他们是出来买吃的,还是自己做,总会有动静的。”
他们在车子里猫看了半个小时,整栋楼还是静悄默然的。
朱聪盈的手机呜呜响了,打破了车子里的沉寂。电话是黎金土打来的。“聪盈,我刚刚解决了一个官司,大获全胜,心情十分好,我一定要请你吃个饭。”
那天他俩吃过韩国菜后,一直没见面,不过黎金土的短信攻势已经让朱聪盈把他看成老熟人了。
“改天吧,我在猫着一个爆炸新闻呢。”朱聪盈抑不住兴奋噼噼啪啪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告诉黎金土,还得意地说,“我们现在就在那楼下猫着呢。”
“你们有几个人?”
“连司机一块有三个。”
黎金土的声音猛地高起来,“胡闹,你以为这种事是玩捉迷藏呀!你们千万不要下车,不要让人注意到你们。你想过没有,里面如果藏着一伙拐卖的歹徒,他们手上还有武器你们怎么办?我马上找几个武警朋友过去帮忙,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朱聪盈给黎金土的严辞吓着了,原先的兴奋全被打掉不说,背上还出了一身冷汗。想想黎金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只凭一股热情,谁知道里面是什么状况呢?朱聪盈心虚虚地跟杨思说,我朋友说了,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可能会有危险,他找几个人过来。
杨思还在倒腾他的相机,能有什么危险?那些人一露面我就咔嚓咔嚓给他们留影,我最担心的是那张纸条是恶作剧,让我们空忙一场。
“如果求救的纸条是真的,里面的歹徒手上又有家伙你说我们怎么办?你没发现这一带特别荒凉吗?坏蛋都喜欢扎堆窝藏在这种地方,说不定他们从窗户里面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杨思隔着车窗玻璃四下张看,脸开始不太自然了,渐渐还有些发白了。“这里确实荒得很!你的朋友什么时候过来?”
等了半个小时,一辆面包车经过朱聪盈他们的车子,但没有停下来。朱聪盈的手机响了,黎金土说,“我就在刚经过你们车子的面包车上,你们先原地不动,等我的招呼你们再过来。”
面包车拐一个弯不见了。过了一会,六个壮壮实实的汉子从路那边朝红砖楼的院门走来,一个人率先一脚踹开大门。朱聪盈啊的叫出声来。杨思赶紧拿起相机。
六人鱼贯入院内,半分钟不到,二楼的一扇窗户哗地碎了,一张椅子飞出来。朱聪盈又是啊的一声。杨思的职业兴奋点上来了,因为车内不好拍摄,他不停地唉声叹气。
又过了一会,黎金土出现在院门口,冲朱聪盈的方向招了招手。朱聪盈腿有点发软,但还是拉开车门跳下去。她躲在黎金土的身后,跟着上了楼。杨思跟在一旁,相机终于如愿以偿地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楼上地板上躺着四个男人,手上绑了绳子,旁边散落着四五把匕首及菜刀。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挤在一张床上,估计是被拐的女人了。朱聪盈看那几个男人,脊背发凉,暗暗庆幸早先没贸然入内,否则没准这里面又多了一个被拐妇女。
那六个壮汉跟黎金土打招呼说,“都搞定了,直接把他们送公安局吧。”
黎金土说,“谢谢你们了,回去跟马队长说一声,改天我请大家吃饭。”
原来这几个人是黎金土从武警支队请出来的。
黎金土转向朱聪盈,“朱记者,你和这几个女的坐一辆车吧,在车上顺便就可以采访她们了,这几个坏蛋先送公安局,你再到局里听听是怎么审的。”
朱聪盈很感激这时候黎金土还能照顾到她的采访,她按照黎金土说的办了,在车上采访被拐的几名女子,然后再到公安局听审那几名拐卖犯。采访资料一齐,她马上回办公室写稿子。
第二天稿子见报了,图文并茂。朱聪盈稿子写得漂亮,除了将事件经过描述出来外,还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老百姓有案情线索不先向警方报告,而是选择与媒体联系?她避开他们自身采访的危险性不提,强调目前媒体已经介入老百姓的生活,特别是《南安日报》已经成为老百姓心中信赖的对象,这也是社会民主进程的一个表现。这篇报道引来社会各方的激烈讨论,省领导也重视,表扬了报社。报社领导为此给了朱聪盈出公告表扬,还发了奖金。
钟明抓住这个时机打报告,强烈要求将朱聪盈调进部里,报社同意了。
一切都很顺利。
朱聪盈打电话将好消息告诉黎金土,“真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这个采访一定完成不了。”
“看来做哪行都不容易,都是要拼命的,黎金土说。那天接到你的电话我的头一下就炸了,担心你出事,现在没事就好了,不过,以后不许这样了,我会担心的。”
朱聪盈脸红了,红了就红了,反正黎金土也看不见。她心里像堆起了一团绵软的棉花团,她想黎金土可是一早就向她求过婚的,在他心里,也许她已经不是外人了吧,可她算不算是已经接受他了呢?
终于不用上夜班了,生活从此开始新的一页。朱聪盈反倒成了一个需要倒时差的人,过了夜半十二点依然精神抖擞,手边书看了一本又一本。手机呜的一声,有短信息发过来。她将信息调出来:我在报社门口,如果你和我一样没有睡意,我等你。黎金土。
朱聪盈好像等的就是这样一个信息,她飞快换上衣服跑出门去,出到门外脚步放慢了,还故意在报社大院多兜了一圈才往大门去。
黎金土的车子在报社大门口附近停着,车后灯一闪一闪的,朱聪盈拉开车门坐上去,她没问黎金土要到哪里去,黎金土也没问她想到哪里去,车子一直往前开。
应该是出了市区,路边的房子渐渐矮下去,树渐渐多起来。子夜时分,开始有雾了,在树上草上缠结,白蒙蒙一片。车子在一处开阔地停下,黎金土摇下车窗,熄了火,带了草味的湿雾气一点一滴浸润车内。周围没有灯光,依稀只能看见几棵芭蕉树,大大如扇的叶子微微颤动。
黎金土偏头盯着朱聪盈,朱聪盈目视前方,她让黎金土充分地看了一会,才转过来说,“你打算一晚上坐着晾雾水吗?”
黎金土说,“就打算这么晾着,把你凉着了,我就有机会献殷勤了。”
“讨厌。”
“你这个人太聪明,我想说什么你肯定心里有数,这让我心虚。”
“我有这么厉害吗?你别忘了你比我大,见识的人比多,我还怕你把我骗去卖了呢。”
“我哪里舍得,前次跟你说的话没有吓着你吧?”
朱聪盈知道他指的是要和她结婚的那一番话,打马虎眼,“我这人胆子大,别人轻易吓不到我。”
“那我给你说几个鬼故事,乡村版的,保证刺激。”
天上的月光本来就暗淡,周围静默无声,朱聪盈可不愿意在这种环境下听鬼故事,她伸长脖子说,“鬼故事有什么意思,你还不如给我说说你的律师生涯呢。”
“是啊,其实我最想跟你说说我自己的故事,今天晚上我很早就睡下了,可是很想见你,跟你说说话,我很想让你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四岁那年,有一天我突然发起高烧,人都烧得糊涂了,母亲是个农村妇女,身上没有一分钱,她背着我到处找邻居借,那时候村里的人都很穷,她只借到了六毛钱。她背着我到卫生所打针,别人告诉她需要一块四,她只好背着我走到村口等我父亲,我的脑袋在她的背后晃来晃去,母亲不停地回过头跟我说,仔啊,你很能干,一定要等你爸回来,你爸回来我们就有钱打针了,仔啊,你很能干的,你挺得住的……烧得奄奄一息的我真的挺住了,等到父亲回来,凑足钱打了退烧针……”
朱聪盈想不到黎金土会和她说这样一个故事,这种经历太卑微、太伤感,有人愿意说,有人不愿意说,有人会放大,有人会隐藏。身边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曾经是一个贫病交加的孩子,那时候他的母亲只能用夸奖来鼓励他坚持住,这是多么无奈而又温情呀!她的心隐隐地痛,鼻子酸酸的。她不想说话,她愿意让这种略为悲凉的心情蔓延,让她柔弱,让她的胸怀像一个母亲。
黎金土伸出手握住聪盈的手,“聪盈,跟你说这样一个故事,不是想让你同情我,我是想让你知道我的过去,我所经受的一些苦难也许会影响我的人生观,我的生活会在一条比较严谨的路上走,你能接受我吗?”
朱聪盈没有挣脱黎金土的手,仰起脸问,“我想知道你究竟喜欢我什么?你比我大八岁,这大出来的八年里你难道没有碰上一个意中人吗?”
“说实话,在我遇到的女性当中,肯定有人比你漂亮,有人比你聪明,但两样合在一块,在我眼里没有人比得上你。过去谈恋爱,经济无基础,事业未成,心态很不好,吵吵闹闹的,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珍惜。现在碰上你,情况已经不同了,我的心态平和多了,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好到你想都想不到。”黎金土环抱住她,轻吻她的头发。
朱聪盈依偎在黎金土的怀里,她摸了摸他那张粗糙的脸孔,她觉得一切好顺利,她的事业及其爱情。